The Adventure of “THE TWO-HEADED DOG”
“双头犬”之谜

七只黑猫之谜  作者:埃勒里·奎因


七只黑猫之谜

低矮的杜森博格敞篷车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行驶,嗡嗡地穿梭于光秃秃的寂静树林间,咸咸的海风吹拂着这位一路见证过马萨葡萄园岛、科德角和巴泽兹湾美景的高瘦男子。驶过这条现代化的道路时,许多旅行者迎着大西洋的海风和空气中令人刺痛的水雾不由得瑟瑟发抖。面对海洋的原始呼唤,某种根植于他们血液中的冲动蠢蠢欲动。然而搅得敞篷车里的人心神不宁的并非血统,亦非乡愁。仿若海妖哀号般的海风于他而言毫无吸引力,轻咬皮肤的浪花也无法让他提起兴致。他的皮肤表面好似有小虫在爬,真的,然而这只是因为他的外套很薄。10月的海风冰冷刺骨,无孔不入的水汽显然令人坐立难安。新贝德福德郊外光秃秃的夜色无疑阴森可怖,四周鬼影幢幢。

他端坐在大方向盘后,哆哆嗦嗦地拧开车灯。前方几码远的地方突然出现一块古朴的牌子,他放慢车速,仔细辨认。牌子用粗糙的铁丝草草地绑着,正随风嘎嘎吱吱地摇晃,隐约露出一个长着两个脑袋的可怕怪物,即便是知名的画师,无疑也瞧不出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怪物下方写着几行字:

“双头犬”

(霍西船长客栈)

客房——2美元起

长租——短租

提供自助露营住宿服务

干净整洁的现代化小木屋

由此驶入

“即便今晚守门的是刻耳柏洛斯[希腊神话中负责守卫冥府入口的三头犬。],我也顾不得了。”旅行者苦笑着驾车驶入一条铺着砾石的车道,顺着两侧的树木,没一会儿便停在一座粉刷得干净利落的高大白色建筑前,绿色的百叶窗仿佛客栈的眼影一般。客栈占地面积广阔,借由空地上的泛光灯,他端详着眼前这座棱角分明的建筑物。房子两侧的车道隐约连通后面的一排小木屋以及一幢显然是车库的大型附属建筑。这家客栈透出几分复古的新英格兰味道,与两侧的现代化小木屋不协调地融合在一起。前门上方挂着一只黄铜材质的老旧、巨大的海船灯笼,嘎吱作响地闪烁着,然而不知何故却丧失了其应有的味道。

“我猜,说不定更糟,”他按着汽车喇叭,小声嘀咕,“看起来不伦不类!”可怕的喧闹声几乎立刻轰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黄铜灯笼下,一位身穿双排扣水手上衣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摆出一副好客的模样。

“啊,”旅行者叹息道,“农夫的女儿。不对,搞错地方了。您是霍西船长吗?我亲爱的船长,能否提供食宿给一位又痛又累的旅行者,帮他熬过这个凄惨的夜晚?那块招牌上画的刻耳柏洛斯可不太吸引人啊!”

“我们正在营业,如果您是这个意思的话。”年轻女人声音清脆、有礼有节地回答。“还有,我不是霍西船长,我是他的女儿。请下车吧。我叫人把您的……”她瞅了瞅满身尘土的老杜森博格汽车,咧嘴一笑,“座驾停进车库。”

男子哆哆嗦嗦地下了车,踏上碎石路。一个穿着粗布工作服、浑身油污的客栈伙计不知从哪里冒出头,拖着步子,默默地钻进车里。

“把它开走,伊萨克,”年轻女人吩咐道,转而对旅行者说,“您的行李呢?”

“搞丢了,可能已经葬身海底了。”高个子的年轻男人抱怨着,“不,天哪,在这儿!”他咯咯地笑着,从车里扯出一只破旧的手提箱:“好啦,卡戎[希腊神话中的冥府渡神。此处暗指帮忙停车的客栈伙计伊萨克。],好好款待我的战马……啊!是鳕鱼的香气破坏了这凛冽的空气?我早该想到。”

“我们几乎已经客满了,”年轻女人简要地介绍,“没法儿在客栈里帮您安排一间房。您得住小木屋。我们只剩一间小木屋了。”

他在闪烁的船灯下停下脚步,声音严肃地问:“霍西小姐,我恐怕不能违心地说我喜欢这里的氛围。你们养鬼当宠物吗?从达克斯伯里一路过来,我总感觉有双湿漉漉的手一直摩挲我的脖子。有晚宴吗?”

在他看来,她是位非常年轻漂亮的小姐,有着一头黄褐色的秀发和紧绷着的嘴唇。她十分气愤:“听着,这里……”

“嘘,嘘,”他温和地说,“亲爱的,千万不要诅咒客人。我想,我应该说‘晚餐’。总该有晚餐,对吗?”

她的嘴唇忽地放松下来:“哦,好吧。您有点儿古怪,不过……还算友善。但是,我确实厌烦别人调侃我们‘拙劣的刻耳柏洛斯’。难道刻耳柏洛斯不是有两个头吗?我承认画技不太高超……”

“这难道是新贝德福德的学问吗?亲爱的,在不同的文学作品中,刻耳柏洛斯有时三个头,有时五十个头,有时一百个头,但是我从未听说过它有两个头。”

“该死,”霍西船长的女儿说,“我那时辅修希腊语,我真的以为它有两个头。您不进来吗?”

他们走进一间烟雾缭绕的大房间,里面挤满叽叽喳喳的人群——他一眼就看出屋内都是些游客,不由得面露痛苦之色——以及一些精心保养的旧家具。房间一角的桌子上保留着摆放黄铜痰盂和蘸水笔的传统[从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初期,痰盂在美国的家庭和公共场合中十分常见,甚至是厨房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装饰品。同时,蘸水笔也一度是西方人的主要书写工具,直到20世纪逐渐被钢笔和圆珠笔代替。——编者注],管事的是一位高大壮硕的白发老人,他身穿一件系着铜纽扣的褪色蓝外套,脸颊红润,一双蓝色的眼睛没什么温度,表情却温和仁慈。

“这位,”旅行者刚把手提箱放在油毡地板上,那名年轻女人便认真地介绍道,“就是霍西船长,老水手。”

“很高兴见到您,霍西船长,”年轻的高个儿男子低声说,“您的名字跟先知何西阿[《圣经》里《何西阿书》一卷的作者,是公元前8世纪的一位先知。——编者注]的名字很像,我说得对吗?”

“您这么说也没错,”客栈老板咯咯地笑着,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您好。您已经认识我的女儿珍妮了?我听见你们俩在外面闲聊来着。可别小看珍妮,先生,她念过书,真的,这让她有些牙尖嘴利,就像磨利的折叠刀一样。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那还用说。”他骄傲地说。

珍妮脸色羞红。年轻的男士接话道:“真有魅力,我也得去那里听一听希腊语的课程。”说着,他拿过登记簿,疲倦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现在,我是否可以梳洗一番,再饱餐一顿呢?”

珍妮看了一眼登记簿,瞪大眼睛,惊呼道:“什么,别告诉我您就是……”

“那些,”男人——也就是埃勒里·奎因先生——叹了口气说,“不过只是虚名而已。不要告诉我附近刚发生了谋杀案——虽然我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环境确实有利于滋生悲剧。事实上,的确有几分哈代[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英国诗人、小说家,其作品通常具有浓厚的悲剧色彩。——编者注]小说的意思。我一直在躲避谋杀案,骑上我忠实的老瘦马飞奔到新英格兰,希望能歇口气儿。”

“这么说,您就是埃勒里·奎因,那个四处破获……”

“嘘,”他压低声音,“不,我现在的身份是小戴维,威尔士王子,父王乔治应允我微服出游。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珍妮,用用您的判断力。那些人都听着呢。”

“奎因,嘿?”霍西船长两眼放光,大声说道,“好啊,好啊!年轻人,我听说过很多关于您的事。很荣幸见到您。珍妮,你去告诉玛莎一声,帮奎因先生准备些吃食。我们一会儿在酒吧见。在此期间,如果您愿意跟我一起……”

“我们?”埃勒里虚弱地说。

“哎呀,”霍西船长咧嘴一笑,“奎因先生,我们不常碰见您这样的住客。我记得我听说的最后一起您的案件是关于……”

楼下一间以黄铜和木材装饰的房间内弥漫着啤酒花和鱼肉的香气。众目睽睽下,埃勒里·奎因先生收获了大家尊敬和激动的目光。他暗自祈祷,但愿这些朋友能体贴地允许他在相对平静的环境内享用一顿晚餐。晚餐有生蚝、鳕鱼蛋糕、烤鲭鱼、发泡淡啤酒、松软的苹果派和咖啡。他努力填饱肚子,终于感觉好多了。室外狂风呼啸,野鬼游荡,但是这里却温暖惬意,甚至氛围友善。

眼前是一群古怪的家伙。霍西船长显然又召集来三五好友一睹这位纽约知名造访者的尊容。其中有位名叫巴克的五金器具巡回推销员,如他所言:“我主要推销机械和建筑工具,以及水泥、生石灰、家庭用品等等。”他身材高瘦,细长得像根针,目光锐利,口齿伶俐,谈吐专业,喜欢抽跟他本人一样细长的方头雪茄烟。

还有一位名叫海曼的胖乎乎的男士,他满脸麻子,其中一只眼睛轻度斜视,所以有时神情难免有些滑稽。海曼看样子从事“纺织业”,他笑言自己和巴克志同道合。按海曼的话讲,他们总是“在路上”,因为他们俩在各自供职的公司都负责新英格兰南部的业务,而他们的行程大约每三个月交叉一次。

而霍西船长的第三位挚友只要换上戏服,摇身一变就是活脱脱的朗·约翰·西尔弗[英国小说家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于1881年所作长篇冒险小说《金银岛》中的海盗。]。他本人的举止也有几分海盗的风采:除却海盗特有的冷酷的蓝色眼眸外,他甚至还有一条木腿——只看一眼就能令埃勒里大惊失色,说起话来也掺着航海黑话。

“这么说,您就是那个伟大的侦探?”随着埃勒里用最后一滴热咖啡吞下最后一口美味的派,这位名叫莱伊船长的“假肢海盗”瓮声瓮气地问,“我无法违心地说自己听说过您的名字。”

“嘘,胡说八道!”霍西船长怒喝。

“不,不,”埃勒里点燃一根烟,舒畅地开口,“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坦率。霍西船长,我喜欢您的地盘。”

珍妮说:“父亲,奎因先生始终好奇客栈的名字。客栈名字的灵感源自吧台边的那件艺术品,奎因先生,一件纪念我父亲往昔岁月的纪念品。”

埃勒里这才发现吧台上方牢牢钉着一幅因风侵雨蚀而褪色的丑陋木刻作品,逼真地刻画了一头在马路中央大摇大摆的畸形怪物——它拥有犬类的躯体,毛茸茸的脖颈上长着两颗狗头。

“象征我祖父的三桅船,”抽着陶土烟斗的霍西船长吞云吐雾地说,“刻耳柏洛斯捕鲸船。我们最初开这家客栈时,珍妮觉得这个名字过于艰深,于是便取了‘双头犬’这个店名。很棒,不是吗?”

“说到狗,”海曼尖着嗓子说,“霍西船长,快给奎因先生讲讲三个月前这里发生的那件事。”

“见鬼,没错,”巴克嚷道,“船长,快给奎因先生讲讲。”转向埃勒里时,巴克的喉结急切地上下滑动:“奎因先生,我猜那是这个老傻瓜曾遭遇的最怪异的事件之一。哈哈!几乎把这地方翻了个底儿朝天。”

“关于狗吗?”埃勒里讷讷地问。

“上帝!”霍西船长吼道,“我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稀松平常的案件,奎因先生。您把我问住了。发生在……让我想想,现在是……”

“7月,”巴克迅速回答,“我记得海曼和我当时都因为固定的夏季行程汇集于此。”

“天哪,那是多么可怕的一晚啊!”胖乎乎的海曼喃喃道,“光想想都直起鸡皮疙瘩。”

一阵诡异的沉默笼罩着众人,埃勒里好奇地挨个儿打量他们。珍妮清爽的面庞浮现出一种奇怪的不安,甚至连莱伊船长也变得沉默寡言。

“好啦,”霍西船长最终低声开口,“我想大概也是某个月份中的这个时候。奎因先生,那晚的天气糟糕透顶。狂风暴雨席卷整片海岸。那是我目睹过的最恶劣的夏季风暴之一。嗯,先生,当时我们都坐在温暖又舒适的楼上,只听伊萨克——那个帮我干零活的伊萨克——在外面大声喊,说有位客人刚刚开车进来,想找个吃饭、过夜的地方。”

“您能忘掉那个可怕的小东西吗?”珍妮颤抖着问。

“究竟谁讲,珍妮?”霍西船长问,“总之,当时我们已经客满,就像今晚一样——只有一间小木屋空着。那个男人走进门,抖掉一身雨水。他的穿着打扮十分奇怪,接着入住了那间空木屋。”

“但是,狗呢?”埃勒里叹气道。

“正要说呢,奎因先生。嗯,先生,他的个子不高,眼神惊恐,十分紧张。”

“天哪,他好紧张,”海曼嘀咕道,“都不敢跟人对视。要我说,他大概五十岁。我记得他看起来像某种职员。”

“但长着一脸络腮胡,”巴克不怀好意地说,“红色的大胡子,即便不是侦探,也能一眼看出那是假胡子。”

“伪装,嗯?”埃勒里忍住一个哈欠。

“是的,先生,”霍西船长说,“总之,他用莫尔斯——约翰·莫尔斯——这个名字登记入住,然后在楼下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再由珍妮带他去小木屋,伊萨克陪着一起过去。珍妮,告诉奎因先生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十分可怕,”珍妮颤颤巍巍地开口,“他不允许伊萨克碰他的车,并坚持亲自开进车库,然后又吩咐我把小木屋指给他看,不劳烦我送他过去。我依言照办,他……他的语气虽然疲惫,却很粗鲁,奎因先生。我感觉他很危险。于是,我走开了,伊萨克也走开了。但是,我一直偷偷观察。我看见他溜进车库,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出来后回到小屋,关上房门。我听见了他锁门的声音。”她顿了一下,烟雾缭绕的空气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埃勒里莫名其妙地不再犯困。“接着,我……我走进车库……”

“那是辆什么车?”

“一辆老道奇,我想,侧帘拉得很严实。他把那辆车搞得神神秘秘的……”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于是我走进车库,伸手去够最近的帘子。好奇害死猫,我的手险些被咬掉。”

“啊,车里有一只狗?”

“没错,”她突然打了个哆嗦,“我没关车库门。闪电一闪,我可以……它一闪而过。有东西咬住橡胶窗帘,我恰巧及时抽出手,当时我差点儿尖叫出声。我听见它——咆哮,低沉的隆隆声,如野兽一般。”众人一言不发。“借着闪电的光亮,我看见黑色的口鼻探出窗帘洞,还看见两只凶狠的眼睛。那是一只狗,一只大狗。紧接着,我听见外面有动静,是那个红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他怒视着我,冲我大喊大叫。我赶忙跑开了。”

“自然,”埃勒里低声说,“我也不太喜欢过于残忍的犬科动物。颓废时代的标志,我想。然后呢?”

“没有哪只猎犬不是由小狗崽长成的,”莱伊船长大吼道,“没有哪只猎犬是不能被驯服的。鞭打就能奏效。我记得我曾经养过一只大狗,是只獒犬……”

“住嘴,别胡说!”霍西船长不耐烦地呵斥,“你不在这儿,你怎么能知道真实情况?一只狗根本吓不倒我的珍妮。我告诉你,那根本不是一只普通的狗!”

“哦,莱伊船长当时不在客栈?”埃勒里问。

“不在。事发两三个星期后他才来。不管怎样,那不是故事的重点。珍妮回来后,我们自然聊起了那个家伙,而且……非常有趣……我们一致觉得曾经在哪儿见过那张丑脸。”

“真的?”埃勒里喃喃道,“你们所有人?”

“好吧,我感觉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纺织品推销员海曼小声嘀咕,“巴克也有这种感觉。后来,等两人……”

“嘿!”霍西船长嚷道,“不是我在讲故事吗?嗯,后来珍妮和我回去睡觉了,我们住在车库后面的房子里。那天晚上,巴克和海曼都住在小木屋,当天有群女教师占用了几乎全部房间。嗯,先生,我们途中顺路看了一眼莫尔斯所在的小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后来,凌晨三四点,出事了。”

“顺便问一句,”埃勒里问,“你们睡觉前检查过那辆车吗?”

“当然,”霍西船长严肃地回答,“但是车里没有狗,虽然有狗的气味。想必是莫尔斯发现珍妮的窥探后,索性把狗带进了小木屋。”

“我猜,那人是个罪犯。”埃勒里叹息道。

“您怎么知道?”巴克瞪大眼睛惊呼道。

“啧啧。”埃勒里谦虚回应,心里却犯嘀咕。

“没错,他是个罪犯,”霍西船长断然道,“听我慢慢讲。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伊萨克砰砰地砸门,我打开门发现伊萨克穿着方形短夹克,身旁站着两位表情冷峻的客人,淋着雨。那天也一样狂风大作。长话短说,他们是警察,来这儿找莫尔斯。对方出示了一张照片,虽然照片中的家伙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们知道他戴着红色的假胡子,身边还有一只狗——一只体形硕大的警犬——他逃跑之前养的。他之前住在芝加哥郊外,据周围的邻居们称,每隔一段时间便能看见他带着狗出门散步。”

“嘿,嘿,”埃勒里警觉地坐直,“你们说的是约翰·吉勒特,今年5月从芝加哥沙普利商店盗走大钻石的那个宝石工匠吗?”

“就是他!”海曼迅速眨了一下有点儿斜视的那只眼睛,“吉勒特!”

“我记得盗窃案发生时我读过相关报道,”埃勒里若有所思地说,“尽管我没有跟进后续进展。请继续。”

“他在沙普利商店工作了二十年,”珍妮叹了口气,“向来安静、诚实、高效,是一名称职的宝石工匠。后来,他禁不住诱惑,盗窃钻石,逃之夭夭。”

“那颗钻石价值10万美元。”巴克小声嘀咕。

“10万美元!”莱伊船长忽然惊叫道,木腿跺得石头地板砰砰响。他往后一靠,嘬了一口烟斗。

“一大笔钱,”霍西船长点点头,“警方追着吉勒特的足迹走遍大街小巷,然而总是与他失之交臂。不过,最后那只狗泄露了他们的行踪。有人在戴德姆大街看见他和那只狗。这些都是后来我们听他们说的。总之,我给警察指了小屋的方向,他们破门而入。一无所获。他很可能听到风声或者一直有所提防,趁机逃掉了。”

“嗯,”埃勒里说,“他没开车走?”

“没有,”霍西船长漠然道,“大概不敢以身犯险。我住的小屋——也就是警察同我谈话的地方——距离车库太近。他一定是顺着小屋后的树林逃走的。警察们暴跳如雷。下雨时没办法追踪,沿途的痕迹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他或许偷了一艘汽艇,或许在港口里藏了一艘,要么开往纳拉甘西特湾,要么绕道前往马萨葡萄园岛。总之,后来再也没能找到他。”

“除了车,他有留下其他东西吗?”埃勒里喃喃地问,“私人物品?钻石?”

“他才没留,”巴克冷哼一声,“您以为他是什么——傻瓜吗?正如霍西船长说的那样,他干脆溜之大吉。”

“除了,”珍妮说,“那只狗。”

“怎么看都似乎是头顽固的畜生。”埃勒里咯咯笑道,“您是说他把那只警犬落下了?你们找到那只狗了?”

“警察找到了那只杂种狗,”霍西船长皱着眉解释,“他们冲进小屋时,只发现壁炉的格栅上拴着粗重的链子。双链。狗不知所终。警方在五十码外的树林里发现了那只狗的尸体。”

“尸体?怎么会?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埃勒里急切地追问。

“头破血流,丑陋的畜生,那是只母狗。血和泥混成一团。据警察称,吉勒特最后一刻下定决心除掉它,因为带着它过于危险。警方收走了狗的尸体。”

“好吧,”埃勒里微笑着说,“那一定是段慌乱的过程,船长。我想可怜的珍妮怕是还没忘记呢。”

年轻的女士颤抖着说:“恐怕我有生之年都忘不掉那个可怕的小东西。后来……”

“哦,还有其他事?顺便问一句,那辆车和那条狗链怎么处理的?”

“警方带走了。”霍西船长嗡嗡地回答。

“我想,”埃勒里说,“他们确实是警察吧?”

众人闻言吓了一跳。巴克大声说:“奎因先生,他们当然是警察!记者们大老远由波士顿赶过来,那两个家伙还摆姿势拍照呢!”

“不过是突发奇想罢了,”埃勒里温和地解释,“您刚刚说后来,珍妮。后来怎么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巴克和海曼看起来十分困惑,那两位老水手和珍妮却面色苍白。

“怎么回事?”海曼转了转眼珠,大声问道。

“好吧,”霍西船长咕哝道,“我想这一切都很愚蠢可笑,但是那间小屋自那晚之后就变得截然不同了,您瞧。”

“喂,”巴克咯咯地笑着说,“船长,我今晚得睡在那间小屋里。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截然不同?”

珍妮不安地说:“哦,就像父亲说的那样,这很荒谬,但是自7月的那个夜晚之后,那间小屋时常发生一些异乎寻常的事情,奎因先生。仿……仿佛有鬼魂在附近徘徊。”

“鬼魂!”海曼脸色苍白,往后退缩,明显受到了惊吓。

“好啦,好啦,”埃勒里笑着说,“珍妮,您的想象力是不是过于丰富?我想,鬼魂只存在于古英格兰城堡里。”

“随您怎么嘲笑,”莱伊船长阴沉地说,“但是我曾亲眼见过鬼魂。那是1893年冬季的哈特勒斯……”

“住口,别胡说!”霍西船长急躁地说,“奎因先生,我敬畏上帝,从不畏惧午夜海面最凄厉的鬼魂。但是……唉,太诡异了。”一阵风顺着烟囱哗啦哗啦地吹进来,他摇摇头,翻动壁炉里的灰烬。“太诡异了,”他缓缓地重复,“那晚之后,那间小屋也住过几次人,每个人都告诉我,他们听见屋里有奇怪的声音。”

巴克笑道:“继续!您在开玩笑吧,船长?”

“我才没开玩笑。你告诉他们,珍妮。”

“我……我亲自试睡过一晚,”珍妮低声说,“奎因先生,我想我还算有点儿头脑。那些都是两室的小木屋,客人投诉他们在卧室睡觉时,客厅里总有声音。我试睡的那晚,我……好吧,我也听见有动静。”

“动静?”埃勒里蹙眉问,“什么动静?”

她犹豫了一下,无助地耸耸肩。“哦,像是在哭号——呻吟声,低语声,呜咽声,滑行声,啪嗒啪嗒的声响,剐蹭声。我无法准确地描述它们,但是……”她打了个冷战,“它们听起来不像人类发出的声音。各种各样,不胜枚举!仿佛……仿佛一场幽灵大会。”她看着埃勒里怀疑地挑起眉毛,笑了笑:“我猜您觉得我是个傻瓜。但是,我告诉您——那些压抑、鬼祟、怪异的声音……哎呀,它们会吓到您,奎因先生。”

“声音出现时,您实地查探过吗?”埃勒里镇定地问。

她深吸一口气:“我偷偷瞥了一眼。可是,光线很暗,我什么都看不清。我一开门,声音就消失了。”

“声音后来又继续了吗?”

“奎因先生,我没有等,”她露出战栗的笑容,“我爬出卧室的窗户,拼命逃跑了。”

“嗯,”巴克眯起精明的眼睛,“我常说,这里的人们拥有比小说更丰富的想象力。好吧,没有什么该死的声音能影响我睡觉。倘若真的有声音,我也要查明声音的源头,或者搞清楚原因!”

“巴克先生,我愿意跟您交换小屋。”埃勒里喃喃道,“对于鬼魂,我一直怀有最深切的恐惧以及难以满足的好奇。我想我从未见过鬼。怎么说呢?我们能交换一下吗?”

“见鬼,不要,”巴克笑着站起身,“您瞧,奎因先生,我恐怕是这世上最不相信鬼魂的人。我有一把趁手的点32口径的柯尔特手枪……”他阴郁地笑言:“您瞧,我可是有备而来……我还没听说过哪个鬼喜欢尝子弹的滋味呢。我要去睡觉了。”

“好吧,”埃勒里叹息道,“如果您坚持的话。太遗憾了。我真想见一见浑身缠绕铁链、裹满湿淋淋的难闻海藻的鬼魂……我想我也得睡觉了。哦,对了,霍西船长,只有吉勒特住过的那间小屋闹鬼吗?”

“是的,只有那间。”客栈老板沮丧地回答。

“小屋没人住的时候有声音吗?”

“没有。我们观察过好几晚,但是都无事发生。”

“稀奇,”埃勒里若有所思地咬着指甲,“好啦!珍妮小姐以及各位先生,能否容我告辞?”

“嘿,”海曼跳下椅子,急匆匆地说,“我不想独自穿越后院……等——等等我!”

客栈后面一片荒凉。众人走出酒吧后面的楼梯,迎面撞见阴冷荒芜的黑夜,仿佛遭遇当头一棒。埃勒里听见海曼嘶哑的呼吸声,好像他刚刚跑完好一段路似的。青灰色的月光映亮同行者的面庞:海曼皱着眉,一脸恐惧;巴克神情戏谑,稍有警惕。天色已晚,大部分小屋漆黑无声。

几人肩并肩地穿过沙地,本能地往中间聚拢。风呼号着吹过小屋后面的暗黑树林,愤怒地咝咝出声。

“晚安。”海曼突然低声开口,随即冲进一间小木屋。他们听见他急匆匆地跑进房间,锁好门,接着又听见这位胖乎乎的推销员慌里慌张地关闭窗户,然后黄色的灯光亮起,驱散室内阴森的黑暗。

“我猜海曼被吓到了,好吧,”巴克耸了耸瘦骨嶙峋的肩膀,笑道,“奎因先生,这里就是鬼出没的地方。您听过如此荒唐的事吗?这些老水手都一样,迷信得要命。不过,我很惊讶珍妮也这样。她可是个受过教育的姑娘。”

“您确定不需要我……”埃勒里问。

“不用,我没事。我的样品箱里装着一夸脱[英美制计量单位,1美制夸脱合0.946升。]黑麦酒,那会是您见过的最棒的驱鬼神器。”巴克低声笑道,“好啦,晚安,奎因先生。睡个好觉,别被鬼咬!”说完,他挺起胸膛,吹着相当凄凉的曲调慢悠悠地踱回小屋,消失不见。片刻后,灯亮起,他瘦长的身影映在前窗,拉下百叶窗。

“黑灯瞎火地吹口哨,”埃勒里冷冷地暗想,“那家伙胆子真大啊!”他耸耸肩,轻轻弹开香烟。这不关他的事。毫无疑问,存在一些自然现象——风顺着烟囱呜咽而下,老鼠抓搔的声响,松动的窗玻璃嘎吱作响;于是,鬼应运而生。明天他就要离开这里前往纽波特,到他朋友家……他紧靠着小屋的房门。

有人站在酒吧后门的阴影中窥伺。

埃勒里蜷伏下来,沿着小屋的墙壁朝酒吧方向挪动——像只猫一样蹑手蹑脚地匍匐着靠近那个静止的人影,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笑。正当他打算大喝一声,扑过去时,一切为时已晚。对方显然已经注意到他。那是伊萨克,那个杂工。

“出来透口气?”埃勒里又摸出一根烟,轻声问道。对方没有回答。埃勒里说:“呃,顺便问一句,伊萨克——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小屋没人住的时候,窗户是关着的吗?”

宽肩阔背的家伙轻蔑地抽动了一下:“是的。”

“反锁吗?”

“没有。”那家伙粗声粗气地回答,仿佛古老的雷鸣。他跨出阴影,紧紧抓住埃勒里的胳膊,力气大得使埃勒里甚至拿不稳手里的烟。“我听见您在酒吧里说的那些嘲弄的话了。我要告诉您:不要嘲笑,不要犯罪。‘天大地大,有许多事情在您的知识体系里,连做梦也想象不到。[节选自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阿门!”说完,伊萨克转身消失不见。

埃勒里既困惑又愤怒地盯着空荡荡的阴影。学过希腊语的客栈老板的女儿,引用莎士比亚台词的蹒跚的乡野村夫!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一边咒骂自己是个爱管闲事、胡思乱想的傻瓜,一边大步流星地走进他的小屋。然而,寒风令他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寂静树林中偶尔传来的窸窣声响也令他头皮发麻。

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呼喊——微弱而绝望,仿佛迷失的灵魂。一而再,再而三。

埃勒里·奎因发现自己坐在床上,浑身是汗,他侧耳倾听。无论是小屋里的卧室,还是漆黑的屋外,都异常安静。莫非这是一场梦?

他坐着聆听了几分钟,感觉仿佛过了几个小时。然后,他在黑暗中摸索出手表,荧光表盘显示着1点25分。

寂静之中有什么东西驱使他爬下床,匆忙穿好衣服,走到小屋门口。空地一片漆黑,月亮早已沉没。时间过去了几个小时,风已息止,空气虽依然寒冷,但是终于安静了下来。哭喊声……他愈加确信声音源自巴克的小屋。

他的鞋踩着坚硬的地面,发出响亮的摩擦声。埃勒里走到巴克的前门,敲了敲。没有回应。他又敲了敲。

身后传来低沉紧张的男声:“您也听见了,奎因先生?”他转过身,看见老霍西船长穿着裤子和拖鞋,肩膀上披着一件硕大的毛衣。

“这么说,并不是我的想象。”埃勒里喃喃道。他又敲了敲门,依然没人应答。他试着开门,发现房门反锁。埃勒里和霍西船长面面相觑。接着,老人一言不发,打头阵领路,绕到正对着树林的那侧。巴克客厅的后窗敞开着,不过百叶窗拉了下来。霍西船长拨开百叶窗,举起手电筒照亮黑漆漆的房间。二人猛然屏住呼吸。

瘦削的巴克穿着睡衣和浴袍,皮包骨似的赤脚上挂着一双拖鞋,他躺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仿佛一把打开的水手刀,形容可怖,任谁都看得出已经横死。

没有人追问其他人如何得知的消息。总之,死讯不胫而走,迅速潜入人们的意识。当埃勒里从死者身旁站起身时,珍妮、伊萨克和海曼已经挤在门口;霍西船长提前一步打开了房门;莱伊船长那张秃鹫般的面孔在众人身后若隐若现。大家多少都有些衣冠不整。

“刚咽气几分钟,”埃勒里低头望着那具尸体,低声说,“我们听见的哭喊想必是他临死前的哀号。”他点燃一根烟,走到窗前,倚着窗台,站在那里垂头丧气,警惕地抽着烟。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动。巴克死了。几个小时前,他还充满活力,欢声笑语地大口呼吸,开着玩笑。现在,他却死了。这种感觉真奇怪。

同样奇怪的是,除却以死者为中心的那一小块地毯,房间内的其他东西无一受损。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两只大箱子,全都敞着盖儿,里面有好几个沉重的抽屉,装着巴克的五金样品。四周的家具整齐地陈列着。只有巴克尸体周围的地毯有些磨损和褶皱,那里似乎发生过搏斗。几英尺开外的地面上躺着原本不属于这个房间的残骸:一支玻璃罩和灯泡都碎掉的手电筒。

死者半仰卧着,瞪大眼睛,眼神充满惊骇与恐惧。他的手指紧抓着睡袍宽松的衣领,仿佛有谁想勒死他似的。然而,他并非死于窒息,而是流血过多而死。死者头部后仰,暴露出喉咙,静脉处严重撕裂,他的双手、外套和地毯沾满尚未凝结的鲜血。

“天哪!”海曼哽咽惊呼,他抬起手捂着脸,忍不住抽泣。莱伊船长粗暴地扯着他走出去,大声吼了他几句。紧接着,他们听见那个胖乎乎的家伙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小屋。

百叶窗在他们爬进房间时便已经被拉起来,埃勒里把烟头丢出窗外,走到巴克的样品箱前,拽出所有抽屉。然而,并没有什么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锤头、锯片、凿子、电动工具,以及水泥、生石灰和灰泥的样品排列得整整齐齐,两个箱子都没有被摆弄过的痕迹。他悄悄地走进卧室,很快又折返回来,看起来若有所思。

“遇见这种案子,您……您要怎么办?”霍西船长哑着嗓子问,饱经风霜的面庞如同死灰一般。

“现在,您对鬼魂有什么看法,奎因先生?”珍妮冷笑着,她的面容因恐惧而抽搐,“鬼……鬼,哦,天哪!”

“好啦,好啦,振作起来,”埃勒里小声说,“嗯,当然要通知地方当局,船长。事实上,我建议立即报警。谋杀案刚发生几分钟而已,凶手肯定还在附近……”

“哦,是吗?”莱伊船长咆哮着,踱着木腿一瘸一拐地走进房间,“喂,霍西,你还在等什么?”

“我……”老人茫然地摇摇头。

“凶手从后窗逃走了,”埃勒里轻声说,“很可能就在我第一次敲门的时候,他手里还拿着滴着血的凶器。窗台上有几处血迹恰好证明了这一点。”他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古怪,掺杂着嘲弄和怀疑。

霍西船长步履沉重地离开。莱伊船长犹豫了一下,紧跟着他的朋友一道离去。伊萨克默默地站在原地,盯着尸体。珍妮年轻的脸颊浮现血色,眼神逐渐恢复理智。

“什么样的凶器,奎因先生?”她沉住气,低声问道,“您觉得什么凶器能造成如此可怕的伤口?”

埃勒里吓了一跳。“呃?”接着,他微微一笑,冷冷地说,“那确实是个问题。锋利又参差不齐。一种凶残而致命的工具,隐含着某些荒诞的可能性。”她睁大眼睛,埃勒里耸了耸肩:“这是一起古怪的案件。我甚至将信将疑……”

“但是,关于巴克先生,您一无所知!”

“亲爱的,”他严肃地开口,“正如爱默生[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美国散文家、诗人。]所言,知识能够消除恐惧。再者,这并不需要催化剂。”他顿了一下:“珍妮小姐,这不是什么惬意的事,您为什么不回自己的住处?伊萨克可以留下来帮我。”

“您打算……?”恐惧再次占据她的目光。

“有样东西我必须看一眼。请您先走吧。”

她不可思议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伊萨克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尸体。

“好啦,伊萨克,”埃勒里轻快地说,“别再一脸惊讶了,帮我扶一把。我要把他挪开。”

对方终于反应过来。“我告诉过您……”他厉声说,然后闭紧嘴巴。他带着几分愠怒,步履蹒跚地走上前。二人一言不发地抬起迅速失温的尸体,搬进卧室。他们返回时,伊萨克掏出一块坚硬的棕色东西,咬了一口,面无表情地慢慢咀嚼。

“就目前而言,物品没有缺少,没有失窃,”埃勒里低声自言自语,“这是个好兆头。这确实是个非常好的迹象。”伊萨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埃勒里摇摇头,走到房间中央。他跪下来,仔细检查巴克的尸体躺过的那块地毯。尸体躺过的地方相当平整,仿佛一座岛屿,四周围绕着被搅乱的地毯涟漪。埃勒里眯起眼睛。这难道……他略微激动地向前弯下腰,仔细钻研地毯。天哪,千真万确!

“伊萨克!”

村夫笨拙地走近。

“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埃勒里指着地毯问。只见尸体躺过的那处,绒毛已经磨损得所剩无几。如果仔细观察,甚至看得出表面留有奇怪的划痕,仿佛那里曾遭受过漫长而持久的剐蹭。埃勒里清楚地注意到整块地毯只有这一处有这样的痕迹。

“我不知道。”伊萨克平静地说。

“谁负责清理这些小屋?”埃勒里厉声问。

“我。”

“你之前注意过那里吗——磨损的那处?”

“有啊。”

“什么时候,伙计,什么时候?你第一次发现是什么时候?”

“我想,大概是仲夏前后吧。”

埃勒里一跃而起:“好啊!好过我的期望。板上钉钉!”伊萨克看着他,仿佛埃勒里突然疯了一样。“其他的,”埃勒里喃喃地说,“不过只是猜测,黑暗中乱戳而已。这……”他咂咂嘴:“听着,老兄。店内有武器吗?左轮手枪、猎枪,诸如此类的?”

伊萨克嘟囔着回答:“霍西船长有把老枪。”

“取过来。确保它上过油,装满弹药,随时能开枪。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老兄,快点儿!哦,对了,伊萨克。通知大家离这里远点儿。不要靠近!不要出声。不要干预。除非警方登门。听懂了吗?”

“明白。”伊萨克低声回答,转身离开。

埃勒里的眼神中第一次涌现出一丝恐惧。他转身走向窗户,走一步,停下来,摇摇头,再匆匆靠近壁炉。在那里他找到了一根结实的铸铁拨火棍。他紧张兮兮地抓起它,跑进卧室,半掩房门。埃勒里始终保持着绝对的安静,直至外面传来伊萨克沉重的脚步声。他飞快地穿过客厅,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老式左轮手枪,然后立刻赶走伊萨克,再次确认枪支装满子弹并已上膛,接着折回客厅。眼下,他行动起来更有把握了。埃勒里跪在地毯显露痕迹的那块地方,放下左轮手枪,搁在脚边,然后迅速掀起地毯,露出光秃秃的木地板。他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又把地毯恢复原状,再度捡起左轮手枪。

十五分钟后,埃勒里站在门口迎接来人,他竖起手指,放在唇上,发出“嘘”声。来者是三位身材魁梧、脸型瘦削的新英格兰人,手里都攥着左轮手枪。四周灯火通明的小木屋里始终有人从窗口探头探脑。

“哦,一群白痴!见鬼,告诉那群家伙放心。”埃勒里咕哝道。“你们是当地的警察吗?”他低声问领头的陌生人。

“是的。我叫本森,”对方低声道,“我有一次见过您父亲……”

“现在先别说那些。通知那群家伙熄灯,保持绝对的安静,明白吗?”其中一名警察飞奔而去,“现在进来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可是,那名推销员的尸体在哪儿?”新贝德福德的警察问。

“在卧室里。保证没破坏他尸体的原样,”埃勒里粗声粗气地说,“来吧,兄弟们,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把警察引进客厅,小心翼翼地关上门,领他们走进一处凹室,啪的一声关灯……房间眨眼间陷入黑暗。

“准备好你们的武器,”埃勒里小声说,“关于这件事,你们了解多少?”

“呃,霍西船长在电话里跟我讲了巴克的事,还有那些该死的难以解释的声响……”本森喃喃地说。

“很好,”埃勒里微微蹲下身子,眼睛盯着房间的正中央,尽管他什么都看不清,“如果我推断得正确,过一会儿你们就能看见杀害巴克的凶手。”

二人深吸一口气。“天哪,”本森喘息道,“我不明白……怎么……”

“安静,老兄!”

一行人仿佛静候了一个世纪。没有任何声音。埃勒里感觉身后的其中一位警察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低声嘀咕着什么。紧接着是紧张压抑的静谧。他忽然发觉自己攥着左轮手枪的手心布满汗水,于是悄悄地蹭了蹭大腿,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紧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中央。

谁也说不清他们究竟在那里挤了多久。然而,经过漫长的等候,他们忽然意识到房间里……有东西。可是,他们并未听见任何实际的声音。虽然没有声音,但是它却比轰鸣的雷声更响亮。房间中央……多了些什么……

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一阵诡异、呜咽、凄厉的哀泣,微弱得几乎难以辨认,伴随着神秘、刺耳得犹如剐冰的声音鼓动他们的耳膜。

埃勒里身后紧张的警察难以自持,恐惧迫使他尖叫出声。

“你这个该死的傻瓜!”埃勒里嚷道,立刻拔枪射击。他一次又一次地开枪,试图勾勒闯入者在房间内的行动轨迹。硫黄味瞬间充斥整个房间,呛得众人直咳嗽。紧接着传来一声不似人声的长啸。埃勒里仿佛一道闪电般冲向开关,啪的一声打开灯。

房间内未见他物。然而,一道鲜红浓重的血痕杂乱地蜿蜒至敞开的窗口,百叶窗仍旧摇晃不止。本森咒骂一句,跳出去,众人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房门咔嗒一声打开,一双双瞪大的眼睛看进来。霍西船长、珍妮、伊萨克……

“进来,进来,”埃勒里疲倦地说,“凶手受了重伤逃进树林,抓住他只是时间问题。他逃不掉。”说完,他陷进距离自己最近的椅子里,摸索出一根烟,眼睛因紧张而蒙上一层阴影。

“可那是谁……什么……”

埃勒里没精打采地挥挥手:“很简单。但是诡异,异常的古怪。我实在想不出比这更古怪的案件。”

“您知道是谁……”珍妮气喘吁吁地问。

“当然。即便有些不明晰的地方,我也能拼凑出来。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做一件事……”他站起身,“珍妮,您还能再承受一次惊吓吗?”

她面色苍白:“您是什么意思,奎因先生?”

“我敢说您可以。霍西船长,搭把手。”他走到巴克的某个样品箱前,取出一对凿子和一把斧头。霍西船长茫然无措。“来吧,来吧,船长,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掀开地毯。我要给你们看样东西。”老人照办后,埃勒里又递过去一把凿子。“撬开固定这些地板的钉子。最好能干净利落一点儿,没道理毁掉您的整片地板。”说完,他另取一把凿子,撬起地板的另一端。二人一言不发地挥舞着凿子和斧头,转眼间便拆开了地板。

“靠后站。”埃勒里平静地说,然后弯下腰,一块接一块地移开木板……珍妮不由自主地失声尖叫,埋头伏在父亲的胸膛。

地板下方,小屋的石质土壤中嵌着一具难以辨认的可怖尸体,眼下只剩皑皑白骨,横七竖八地支棱着。

“如各位所见,”埃勒里哑着嗓子说,“躺在这里的是约翰·吉勒特,那个珠宝贼。”

“吉……吉勒特!”霍西船长紧盯着尸坑,结结巴巴地说。

“三个月前,死在你们的朋友巴克手下。”埃勒里叹息道。

他扯过某张桌子上的长桌布,抛进地板的缺口。“您瞧,”他站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沉默中喃喃开口,“7月的那个夜晚,吉勒特来到这里,登记入住了一间小屋。虽然你们都觉得他看起来十分面熟,可无疑只有巴克因为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而一眼辨别出他的真实身份。当晚,巴克也在小屋入住。他知道吉勒特有大钻石。于是,待夜色归于平静之后,他想方设法潜入这里并杀害了吉勒特。他随身携带着一切所需的工具,还有生石灰,他撬开地毯下的地板,藏匿吉勒特的尸体,撒满生石灰,一来能加速肉身的腐烂,二来又能防止尸臭暴露尸体,然后重新钉牢地板……当然,不止这些。一旦我推断出凶手的身份,一切完美契合。事实只能如此。”

“但是,”霍西船长病恹恹地哽咽道,“您怎么知道,奎因先生?谁……”

“有好几点。后来我发现的一些证据更证实了我模糊的推断。首先,为了方便你们理解,我从起决定性作用的证据开始讲解。”埃勒里伸手捡起甩到身后的地毯,摊开,清楚地展示磨损的区域,“你们有没有看见那里?整张地毯的其他地方都没有出现如此奇怪的磨损。同时,还请注意,巴克遇袭、遇害的确切地点也在这里,而且只有这块区域周围才有褶皱的痕迹。这意味着这里曾发生过短暂的搏斗……您知道什么原因令您的地毯磨损得如此严重吗,船长?”

“呃,”老人嘀咕道,“看起来有点儿粗糙,看起来像……”

敞开的窗口传来本森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极其难以置信:“我们抓到它了,奎因先生。它死在树林里。”

众人涌向窗口。在本森手电筒的强光下,一只壮硕的公警犬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它的皮毛粗糙、凌乱、肮脏,头部有一道可怕的伤疤,看样子很久之前曾遭受过猛烈的殴打。躯干有两处拜埃勒里的左轮手枪所赐的新鲜弹孔,在参差的伤口周围,血迹早已干涸。

“你们瞧,”片刻后,埃勒里疲倦地开口,“我一眼便察觉磨损的地方看起来很粗糙——换句话说,似乎受过抓损,因此蹭掉了表面的绒毛。磨损的抓痕暗示有动物来过。很可能是狗,因为在所有家养动物中,狗的抓癖最根深蒂固。换言之,有只狗曾经趁着夏季的夜色多次造访这间小屋,抓挠地毯的这片区域。”

“但是,您怎么能如此确定呢?”珍妮反驳道。

“不仅只有这一点,还有其他证据。例如,您所说的‘鬼魂’声。根据您描述的方式判断,它们很可能是犬吠的声音。事实上,您自己也说它们不像人类发出的声音。我记得您说的是:‘呻吟声,低语声,呜咽声,滑行声,啪嗒啪嗒的声响,剐蹭声。’呻吟声,低语声,呜咽声——无疑是一只处于痛苦或者悲伤中的狗;滑行声,啪嗒啪嗒的声响——一只狗在附近徘徊;剐蹭声——一只狗在抓挠……在这起案件中,狗挠的是地毯。我觉得这些都显而易见。”他叹了口气,“然后是关于鬼魂造访这间小屋的时机。据大家所知,小屋空着的时候,对方从未来过。然而,不速之客不正应该趁这种时候来吗?为什么只有当小屋有人留宿时,对方才来呢?好吧,伊萨克告诉我,小屋空着的时候,窗户都关着——并未反锁,只是关着而已。但是,倘若对方是人类的话,怎么可能因为关闭的窗户而却步。在这种情况下,即使窗户反锁也无济于事。你们瞧,证据再次暗示对方是动物。只有当其中一扇窗户敞开时,它才能进去。因此,只有当小木屋有人入住,并且入住者打开客厅的窗户时,它才得以潜入。”

“天哪!”霍西船长低吼道。

“还有其他证据。迹象表明,这起案件中曾出现过一只母警犬。它同吉勒特一起来到这里。然而,当芝加哥的警察冲进小屋时,却发现吉勒特不知所终。这刚好也是巴克的诡计得以继续的条件。当时警察曾发现过间接证据——如果他们能意识到的话——表明不是一只狗,而是两只:小屋内有一条粗重的双链。为什么是一条双链?一条粗重的单链难道拴不住一只强壮的狗吗?所以,这就证明还有一只狗,一只活生生的狗。吉勒特由始至终都带着两只狗,尽管没有人知道第二只狗的存在。所以当珍妮小姐在车库企图窥探吉勒特的车时,那只险些咬伤她手的狗的身后还躲着一只狗。吉勒特唯恐两只狗暴露他的行踪,于是赶忙转移,把它们锁在屋里。当巴克谋杀这位珠宝贼时,两只狗根本无能为力。巴克肯定殴打过那两只狗的脑袋——或许用的就是这根铸铁拨火棍——并且以为自己已经杀掉了它们俩。两只狗的吠叫或者哀号完全淹没在当晚的电闪雷鸣之中,后来巴克钉地板的声音也是如此。而后,巴克想必把两只狗的尸体拖进了树林,伪装成是吉勒特杀掉了它们。但是,那只公狗并没有死,只是晕了过去——你们能看见它脑袋上有一道可怕的伤疤,我正是据此推测出巴克是如何处置它们的。公狗醒来后,悄悄溜走。你们瞧,那条双链、当晚的暴风雨、那道伤口——它们清晰地讲述着一个故事。”

“但是,为什么……”刚刚蹑手蹑脚溜进小屋的海曼开口问。

埃勒里耸了耸肩:“有很多令人费解的问题。顺便解释一句,巴克喉咙上的伤口本身也能证实我的推断——颈静脉上方有道参差不齐的撕裂伤。那是狗的杀人方式。然而,我反复思索,那只狗难道一直在附近逗留——躲在树林里靠捕食小猎物或者吃垃圾续命?它为什么坚持寻觅机会潜回这间小屋?在所有物品中,它为什么只抓挠这块地毯呢?答案只有一个。地毯下有它在意的东西,就在那块磨损的地方。并不是那只可能是它伴侣的母狗——那只母狗已经死亡,并且早被带走了。那么就是它的主人。然而,它的主人是吉勒特。所以,有没有可能吉勒特并未逃走,而是躺在那块地板下面呢?这是唯一的解释。倘若他在那块地板下面,那么他必然已经死亡。其余的疑惑迎刃而解。巴克今晚坚持入住这间小屋。他走到地毯旁,弯腰掀开地毯。那只狗暗中观察,伺机跳进窗户……”

“您的意思是,”霍西船长倒吸一口凉气,“它认识巴克?”

埃勒里勉强牵起嘴角:“谁知道呢?我不觉得狗拥有人类的智慧,尽管它们有时候确实有些惊人之举。假如果真如此,那么吉勒特遇害的那天夜晚,它只是被巴克打得暂时瘫痪,但是意识清醒地目睹了巴克把尸体掩埋在小屋地板下方的全过程,又或者它只是看见有陌生人亵渎主人的坟墓,所以奋起反击。不管怎样,我知道吉勒特一定死在巴克手里。他样品箱里的工具以及吉勒特的尸体曾被撒满生石灰,这些都能说明问题。”

“但是,巴克为什么回来,奎因先生?”珍妮低声问,“实在太愚蠢——也令人毛骨悚然。”她打了个哆嗦。

“我想,答案很简单,”埃勒里喃喃道,“我有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他走进客厅,本森和他的手下正蹲在地板的坑前,举着凿子和锤头清理杂物。

“怎么样,本森?”

“天哪,找到了!”本森大吼一声,扔下锤头一跃而起,“奎因先生,您说得对!”他手里握着一颗巨大的天然钻石。

“我也这么想,”埃勒里小声说,“尸体掩埋得很隐蔽,大家也以为吉勒特还活着,那么巴克特意返回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件赃物。杀害吉勒特时,他肯定顺势盗窃了他自以为是赃物的钻石。因此,他被耍了——宝石匠吉勒特逃跑之前,巧妙地复刻了一颗假钻石,也就是巴克盗窃的那颗。7月他离开这里后才发现这个失误,但是为时已晚。他不得不等待下一次新贝德福德出差之旅,再次回到这里,挖掘地板下的钻石。这就是为什么狗扑过来时,他恰巧蹲在地毯的那块区域旁。”

一阵短暂的沉默。珍妮轻声说:“奎因先生,我想……这真令人惊叹!”她轻抚自己的头发。

埃勒里拖着脚走到门口:“令人惊叹?亲爱的,这起案件中除却凶手另类的身份外,只有一件令人惊叹的事。总有一天,我要写一篇关于巧合现象的专题论文。”

“什么?”珍妮问。

埃勒里打开门,心怀感激地深吸了一口清晨清爽的空气,咸咸的海风令他精神振奋。漆黑的寒冷夜色中已经浮现出第一缕黎明的曙光。

“这家客栈的名字。”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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