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封信
“非主流”的轨道

人生总会有答案  作者:金惟纯

默蓝的信

爸爸:

我总认为,你的学历和工作好像有点符合“常态”的期待,但是有些方面,人生体验又好像不太寻常,可以说像是荒诞剧合集。儿时,你调皮偷了爷爷寄回家的辛苦钱,率领全村小朋友出游,因此被送去新竹一户住在“鬼屋”里的人家寄养。当记者时,你在金三角直击游击队基地,被下了格杀令。到了纽约读研究生,你开杂货店,穷困潦倒,遭抢劫,随后在漆黑的违建公寓中重病高烧三天,当终于鼓起勇气点亮台灯时,发现自己已被蟑螂包围。

你有时和我说:“不要永远走在轨道之中,但也不要完全脱离轨道。”也许如此。你讲的故事总是特别有趣,观点格外引人入胜。而不知道是基因遗传还是受到了爸爸的身教影响,我发现自己也不时向往探索更多元的人生经历,适时地设法脱离惯性的环境。试举几例:

1.深度旅行,且学习不同的语言。

条件允许时,我喜欢出门旅行。倾向部分以打工换宿、实习或是半长租的方式在每个行经之地待上至少一周的时间。途中,我曾来到意大利彼得拉桑塔的一户人家当保姆兼家教。在罗马城里,我曾误闯政党集会以及保养品直销大会各一场。在维也纳,我也一度临时接受了一位热心女孩的邀请,与她的家人同住几天。

到了墨西哥,我和澔澔在埃斯孔迪多港的“共同生活空间”(可以看作长租的青年旅社)大通铺里住了两个月。在这个环境中,有各类人士出入:墨西哥摄影师、英国银行家、以色列冲浪客、中国游牧者、黎巴嫩管理顾问、尼日利亚心灵导师、美国模特经纪人……还有更多是无法用任何单一文化、职业或身份定义的人。

旅行途中,我最大的遗憾时常是语言的限制,让我只能够和当地熟悉外语或是相对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产生顺畅的沟通与连接。因此,自去年起,我每天花三十分钟学习语言,奇数日和偶数日分别训练两种语言能力。期盼日后再度旅行时,可以扩展接触面。

即使如此,我和澔澔也已经通过旅行了解了不少陌生的观点和信息。本来就游走于东亚与北美之间的我们,自以为对世界局势还算有所洞察,不料,在某些旅途中,却发现自己屏蔽在狭隘的信息范围之中,偏见与无知的程度远超想象。这些信息让我们对于科技趋势、地缘经济机会以及职业选择的判断做出调整,更启发了我们对于生活形态的新的想象。

话说,不方便旅行时,我也曾在网络平台上开放住处的沙发,以便旅行者申请寄宿。大学时期,我与其中一位如此认识的旅行者成了挚友,如今她是我的准伴娘。

2.广泛交友,觉察自己对他人的评判。

日常交友方面,我对于各族群都保有一定程度的好奇心。其中包含台湾东部的“生存主义者”。他们身体力行极致的环保以及资源自足,唾弃一切资本;他们的厕所是堆肥式厕所;其终极目标是断绝外界的水电网络;隐居在世外桃源。我的朋友中也有华尔街上“使劲工作,更使劲玩乐”,以追随物质享受为人生重心的人物。

在我眼中,以上两者皆有其认真、真实的一面。与他们相处,令我感到有趣且有所收获。要是人与人,或不同社会之间,能够对他人保有好奇心,理解并且放大对方的优点,是否可能达到一个更加高效能的平衡呢?反之,当群体之间缺乏沟通,只在同温层之中相互取暖、强化各自既有的价值观,便可能形成二元对立和极端主义。

3.在主流与非主流之间并行“双轨”的环境与行为选择。

人潮涌动、络绎不绝之处,可说是“主流轨道”,而某些人烟稀少之处,则相对“非主流”。站在主流轨道外,能够以旁观者的角度得到独特的洞见与反思,而如果要精准地反思主流,突破盲点,则必须对主流的体制有深刻的了解。

自中学以来,我便十分讨厌上学,无法理解为什么从书本中便可以直接获取的知识,还得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解;更不时地质疑老师教授的思想。有些老师会耐心地听取我的“宏论”,也有的老师会将我和同伙抓起来公开“批斗审判”(不得不说,其中部分原因是我任性或是态度欠佳,自找的)。无论如何,我还是按照父母以及社会的意愿,完整地接受了体制内的教育。同时,经由妈妈的鼓励,也感谢校方的开明,我将学生生活的重心放在了校外活动上,顺势通过各种比赛或志愿者活动合法“逃学”。大学时,我更是休学一年,给自己“定制”了一套田地、工厂以及生命教育的模式。

回顾当年,以我这种性格的孩子而言,要是家长让我在家自学,是否有可能完全丧失和社会主流的交集,变得想法越发“奇特”,而只能“孤芳自赏”?有些传统的做法会形成惯例,是因为经过了时间的考验,有其道理。然而,要是将我完全限制在框架内,人生是否可能受限,从而抹灭那些可以淬炼成优点的秉性?

感谢父母,让我养成在轨道之间保持弹性的习惯,无论对于事实还是对于不同族群,寻找多层面的探索方式。也期待,当今世界之中,可以有更多人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适时地偏离自己的轨道——尤其是掌握经济资源以及话语权的优势族群。一方面,为个人开拓机会感受丰富的体验;另一方面,营造社会的集体氛围,从种种的二元对立走向一个“合”与“互补”的状态。

---默蓝


(回信)

默蓝:

读你的回信,老爸很开心。能听到你说老爸的人生对你带来某些好的影响,真乃为人父一大乐事也!

你说我“轨道游走”的人生风格对你有启发,似乎我也更该认真思索:自己在某些事上和很多人不一样,而且到老了还更不一样,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从小,母亲管教我的原则,就是除了读书和做家事以外,其他一律不准,这就是我童年的“人生轨道”。这轨道显然并不能满足我当时的需要,于是很自然地就溜出轨道外“自己来”。“出轨”被抓时,后果通常很严重,但依然故我,这又是为什么?

如今回想起来,我当时的行为准则,就是以冲动的程度决定行为方向。冲动强时就不顾一切、放胆乱玩,冲动不强时就留在轨道内“趋吉避凶”“苟且偷生”。我察言观色、见招拆招的本事和不顾后果的胆识,就是这么养成的。这就是我在“轨道内外游走”的初体验,也成为我日后人生模式的原型。

这里面最重要的元素,就是一个“缺”字。因为我童年时“轨道内”什么都缺,才会到轨道外去找。但也因为到轨道外四处探索,才有机会练出各种本事和胆识。而如今很多父母的养育原则,是希望孩子“什么都不缺”,说不定最后的结果,就是孩子缺了胆识。这件事,说不定可以作为你日后育儿的参考。

另一个童年时期关于“轨道”印记的形成,可能与我的继父有关。我的继父基本上算是轨道内男性家长的典范:认真工作,作息规律,省吃俭用,没有脾气,无不良嗜好。问题是,当时的我,觉得他极为无趣,虽然很尊敬他,但对于成为像他这样的轨道内典范,没什么兴趣。

轨道内贫瘠又无趣,轨道外好玩但风险大,一直是我少年时代的两难。直到10岁时闯了大祸,才“良心发现”,知道“出轨”太甚时,付出代价的不只是自己,也包括跟我关系最紧密的母亲,从此知道必须收敛。正巧当时周叔叔出现在我的人生中,他是不折不扣的轨道内典范,同时也是亲切而有趣的长者,我在他身上看到“名教中自有乐地”,从此对轨道内的人生不再排斥。

自此,我的“轨道内外”人生有了新的模型。在日常状态中,会尽量适应轨道内生活,在其中找成就、找意义、找乐趣,但如果这三者缺其二甚至都找不到了,就会到轨道外去探寻,但尽量以“不找别人麻烦、不找自己麻烦”为原则。

这个模型,基本上可以涵盖我其后的人生。比如说,初中和高中一、二年级,都乱玩一通,三年级则豁出去拼一把,结果仍上了一流大学;比如说,在情感上追求浪漫,又很想负责任,结果是结了三次婚、生了三个女儿,仍然尽力把所有关系弄好;比如说,在大学里成为风云人物,同时也是学校十分头痛的学生;比如说,我在报社工作春风得意时选择出国,在媒体事业风生水起时选择“交棒”……事业上几度巅峰归零,我最后回应内心深处的呼唤,成为人生学习的老师。

你在信中描述老爸不按套路出牌、见解独到、比较有趣、思想经常迭代等,应该都与我的人生模型有关。因为角色转换、生命位移和思想进化,这三者是互为因果的。尤其是生命位移,当你处于不同的生命状态,看事情的视角自然会不同。我常用这种了解来检查自己,如果同一个现象,我每次看到的、感受到的都一样,就证明自己生命状态没有前进,必须寻求改变了。因此,推翻过去的自己是我经常在做的事,也是保持生命状态鲜活必须经常做的事。

你说老爸年纪不小,但想法仍能推陈出新。我把这视为很高的评价,要努力继续保持。其实这两年来已经开始有迹象,我有些引起负面情绪的想法,过去可以挥之即去,现在居然纠缠不休起来。可能“老顽固”这件事,的确是有生理、心理及环境各方面的原因,若不保持警觉,很容易对号入座。

关于轨道内外的人生模式,我现在的功课,是追求孔老夫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他说的那个“矩”,应该就是我所谓的轨道;能“从心所欲”却“不逾矩”,应该就是无所谓轨道,“名教内外皆是乐地”了。这境界实在令人向往,但愿今生有缘见证!

最后,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如果你只把老爸“轨道游走”的人生当故事听,也算无伤大雅,但若要奉为圭臬,就得认真活出自己的版本。毕竟老爸这一路走来,付出的代价不少,其中有些是不必要的。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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