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封信
修习“欢喜心”

人生总会有答案  作者:金惟纯

质灵的信

亲爱的爸爸:

想跟您分享我最近对苦的体悟。

因为小时候的生命历程,让我对创伤与苦有很深的感受,从小我就需要学习如何应对伤害和在痛苦中快速恢复。生命第一次强烈地对生命提问,是七岁时哭红了双眼抬头对着天大喊:“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被生下来?”如今回想,依然历历在目,更是好奇为何当时在生命最无助的时刻,幼小的我会抬头问天,似乎是冥冥之中感觉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安排着这一切的发生,但是我不知道它是谁,也不知道这一切的安排有何用意。

成长的过程中,我看着苦在我的生命中以不同的方式显化着,在身体上、面相上、健康上、情绪上、待人接物上,等等。过往我对苦的想象是,苦就像是沾在美丽白色洋装上的污点。我对待苦的方式,是试图找到这些污点出现的原因,还有消除它的方式。人生的最大成就感建立在把某些污点洗净,直到看不出来曾经沾染过,然后可以放松自在地认证自己已经“洗清过往,恢复正常”。对于某些洗也洗不干净的污点,就赶紧在污点上缝个口袋把它遮住。

过往的好几年,不论我学习了多少方法和知识,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洗掉污点或挖掉阻碍我的烂疮,让我越来越干净和正常。但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不论我自认清理掉了多少创伤,多么用力用各种世俗成就来掩盖我的痛苦,我终会不时地发现原本以为洗干净的污点会慢慢地再次浮现。我对此的反应通常是震惊,我总自问:这个情绪/痛苦/反应已经过去了,为什么又来找我了呢?我以为我已经可以成熟而冷静地面对某些事了,但是我居然还是会中箭落马。

殊不知在这个过程中,我加诸了满满的自责在自己身上。原来这么多年看似在自我疗愈的行为中,其实从没有好好陪伴过自己,反倒是对自己的冷暴力与霸凌,迫使自己过上一个成熟、健康而正常的生活。

我很感谢生命的苦,无论我怎么掩饰和躲藏,它们总是会找到我,苦口婆心地告诉我,它们从来不曾离去过。不论我爬上了世界最高峰,下潜到海底最深的海沟,或是成为世界上最知名、最有钱的人,不论我有任何伟大的目标,不论这些目标最终达成与否,它们都会忠心地守候着我。不论我有多少朋友相伴,它们都会在朋友离去后的夜深人静中前来拜访我。

这几年我才终于明白,原来它们会一直都在,因为它们是我的一部分。我不需要再挖、再清和再逃,我要做的只是欣然地接受。所有向外寻求的方法都不会真的填补起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甚至更糟的是,洞越补越大。但是在深深地接纳了苦将伴随我生生世世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从肩头落下,甚至难以置信的,幽默感会油然而生。我似乎可以轻易改变自己对苦痛的看法,而改变看法,正是缓解痛苦的有效方法。

如果我对苦和乐没有分别心,不对各种情绪贴上标签,我就可以在最悲伤的情绪中体验到炙热与顿悟,也可以在欢乐的体验中看见空虚和恐惧。如果我对苦和乐的心态都是一样的,我可以更自在无惧地过每一天,能好好享受孩子大哭的片刻,因为下一秒她也许就会再次天真地笑起来。

这让我更珍惜那些积极的片刻,因为一切都是会过去的,而让人难忍的片刻也将不再像以往般难忍,因为任何处境都有我可以学习和珍视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因为有苦,我才始终有源源不断想要解脱的渴望。这个渴望不会让我在日常生活中滞留,好像有一条金丝线始终牵引着我,让我别忘记要活出灵魂最美最有光的样子。

亲爱的爸爸,虽然以上都是对近年体悟的简单论述,但都是女儿在一个个无法入眠的长夜,或满是不安全感的畏缩中的体验汇聚而来的灵光乍现,当然,其中的感受也发生在极度幸福的片刻中。

谢谢爸爸对生命不停歇的探寻,直视自己的苦和不堪,并邀请我们三个女儿和您一起勇敢地探索自己,所以给了我丰富的资源和空间去陪伴自己。

最近我开始感谢自己。感谢自己只是好好地活着;感谢自己一路支持自己到现在,不论经历了什么都永不放弃;感谢自己的身体和每天所做的一切。即使是过往看似鸡毛蒜皮的事情,我都试着感谢自己。

我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我一生等了最久的一个感谢,是来自我自己。感谢自己的力量,让我感觉身心轻盈和自由。

爸爸,也谢谢您一生的经历,让您成了独一无二的您。谢谢您当我的爸爸。想想那是多么珍贵而不容易的历程,您也是汇集了一生的苦和美,并在每一个独特的机缘下做了独特的决定,所以我们有机会在此,决定要一起活出真实而炙热的自己。我为此深深感恩。

现在的我总抬头对着天说:“谢谢你,让我出生,来到这个世界。”

---质灵


(回信)

质灵:

很欣慰你对“苦”有这么深的感悟。你能从苦中解脱,不仅是对自己的救赎,也是对老爸的豁免。因为你幼年时的苦,肯定与老爸脱不了干系。谢谢你,勇敢的女儿。

从事实层面来看,老爸的童年肯定也是苦的。因此过去的我,相当自豪于自己没被苦打败。年轻时读到尼采的一句话:“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觉得那就是在说我,从此奉为人生圭臬。

我小时候在受苦的当下,总是忙着“自力救济”,没空咀嚼苦的滋味,反而练就“苦中作乐”的本事,即使知道违逆母命、放胆乱玩必有后果,仍奋不顾身,紧抓着当下的乐趣不放。

经典中有个故事,说一个人被猛虎追逐坠下悬崖,紧抓山壁上的树枝吊在半空中。往悬崖下看,只见深潭中有蛟龙张大巨嘴,又发现老鼠正啃咬他紧抱的树枝……此时抬头却看见树枝上挂着蜂巢,他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一口蜂蜜。

这故事,似乎在形容众生愚痴,但我好像真的这么活着,因为“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

年轻时的我,就这么不把苦当回事。可想而知,虽然没被苦打倒,但也没从受苦中长什么记性,甚至有时明知是火坑,仍一跃而下,还自比堂吉诃德。

就这么胆大妄为地活着,直到三十几岁,在婚姻和事业上同时遭遇重大挫败,受足了教训,才终于学乖,开始学习不再“找苦吃”。从此以后,自觉人生迈入坦途,与“苦”这个字没什么关系了。

但50岁后,诸事顺遂,却日渐觉得无聊。曾有人问我“你有烦恼吗?”我说没有。又问“你很快乐吗?”我想了半天,却答不上来。这就是我当时人生的写照:没什么苦,却也没有真正的乐。

直到走上了自我修炼的道路,在一次很深的探索旅程中,我试图找寻自己还有什么“放不下”。后来发现,最放不下的,不是“名”“利”“权”“情”,而居然是“苦”。这个发现把自己吓一大跳:我怎么可能抓住“苦”不放?我不是一向潇洒,事过即忘吗?但不得不承认,在表面多彩多姿的人生景象背后,好像有一层灰蒙蒙的背景,其中暗藏着若隐若现的苦涩滋味。

这就是为什么,即使诸事顺遂、远离烦恼,仍没法真正自在欢喜的原因。

我到底抓住什么苦不放?

继续深挖,追溯到童年,发现自己虽然善于苦中作乐,但其实苦的滋味已经暗中储存于潜意识中,沉淀为生命的背景;再继续深挖,居然浮现出一幅图像:父亲在家中点燃煤油炉引发爆炸而亡;当时母亲大着肚子,而我是肚子里的胎儿。

当时的母亲,新婚燕尔,怀胎待产,丈夫在自己眼前惨烈身亡。她感受到的惊吓和悲痛,可想而知;所产生的绝望和无助,可想而知。而这正是我的“胎教”:我在胎儿期就已“与苦共存”,除了尽一切努力否认、忽视它的存在外,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我对自己的苦(包括别人的苦)无知无觉,我对人的死亡(包括亲人的过世)无知无觉,真正的原因,难道始于胎儿时的震撼经历?这个疑问的答案,很难用科学方法验证,但我相信,极可能真的就是这样。

有了这样的认定,全然面对“苦”,于是就成了我无法逃避的人生课题,如何完整地体验苦,然后活出完全不苦的人生,成了我为自己设定的目标。从此我打开觉察、认真探索、实时反馈,努力修习“欢喜心”,也的确感觉颇有进展。

我发现“苦”是恐惧、悲伤、愤怒三大原始情绪的综合体,如果不面对、不接受,关闭了苦感的闸门,其他的感受,包括许多正面愉悦的感受,也会同时被关闭而不自知。我的感官系统在人生早期被自己如此对待,因而丧失了许多生而为人的感受,必须不断以“戏剧性行为”来增强自己的感受,所以才会明知是火坑仍往下跳,诸事顺遂,仍无欢喜心。

其实古今中外所有的修行法门,都离不开“苦”这个字。儒家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佛家说,生老病死皆是苦;基督教说,人有原罪,当然也必受苦……在人世间,在人的生命状态中,“苦”绝非想象的那么简单。也许承认自己对它的无知,才是最适合的做法。

亲爱的女儿,关于苦,老爸和你一样,经历了“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的过程,对“苦义”的探索,迄今仍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很高兴你对此深有体悟,咱父女俩可以继续分享,互相切磋。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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