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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世界末日前的谋杀 作者:荒木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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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能死在山窝里回归大自然什么的,太虚伪了。” “您的意思是,这不是大家的真心话?” “没错。不就是不好意思公开说‘既然想死就死外面去,别给人添麻烦’而已吗?” 开过那片腹地自杀的热门地点,我们重新开始了山路教学。我在大坝管理处附近的停车区域拐了个弯,一边行驶在下坡路上,一边练习起了发动机制动。 发动机制动,指的是利用发动机转动的阻力进行制动。也就是说,行驶中松开油门踏板,仅靠轮胎的旋转力驱动汽车,就能轻松增加负荷了。简单来说,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避免过度使用脚刹,只需要降低挡位,松开油门即可。可是,刚才那一幕幕不断在脑中闪回,说实话,我根本没有心情开车。 “两个月前,就是自杀者的数量每日超千人的那阵子,突然开始流行起了腹地自杀这么一个可疑的概念。因为遗体数量多得处理不过来,扔着不管又会腐烂掉,搞得公寓住宅频发异臭,解决办法就是跑到山窝里自杀。到死都得照顾别人的感受啊……真让人忍不住掉泪……” “原来如此……” 短暂的停顿过后,老师突然“啊”了一声,拍了一把膝盖。 “我不是说小春你的爸爸不照顾别人感受哟。” 车内的尸臭味儿尚未消散。我虽然降下车窗尝试换换气,但那股生物死亡腐烂的味道已经浸染到教练车的座椅里了。外面的冷空气灌进来再多,也消除不掉这股味道。听老师一提,我才想起了被扔在家里的父亲。 “为什么要自杀呢?” 砂川老师的这句话听上去十分冷漠且残酷,但我能懂她话里的意思。 发现父亲挂在梁上的尸体时,我也惊呆了。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再等两个月日本列岛就会分崩离析,所有人都能毫无痛苦地死去。那个吊死在路中央的年轻男人,还有父亲,他们明明没有必要特意选择这种痛苦的死法才对啊! “不过,他们的恐惧,我倒是能理解。” “自己主动去死不是恐怖得多吗?” “嗯,你说得倒也没错。” 开下山路后,我再度挂挡,左拐回到来时的县道上。开了一会儿后,某个焦茶色的东西突然从视野角落一闪而过。一瞬间我以为那是只小型犬的尸体,因为我最近常在路边看到饿死的狗。定睛一看,路边栏杆旁供着一些花束。绑着花枝的蝴蝶结已经散开,花瓣也变成了褐色。这片住宅区离天满宫很近,眼前这个地方,就是两年前发生的那起令人痛心的事件的事故现场。记得是在前年的5月中旬,一个醉驾司机开着卡车冲进了放学的一队小学生之中,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女生和那个司机当场死亡。 事故现场一直都供奉着鲜花,但现在鲜花也已经彻底枯萎了。之前献花的人,如今是否也逃难去了呢? 回程一路无事,正好用了二十分钟抵达驾校。 驾校停车场里整整齐齐停了四十九辆教练车。个个都是四四方方的白色小车,如果去掉车身上贴的“太宰府驾校”几个字,它们简直就和出租车一模一样。据砂川老师说,太宰府驾校的教练车用的都是丰田的COMFORT系列,这个车系本身就是以教练车和出租车的使用为前提生产出来的。 柏油路面上画着线,五十辆教练车按编号停放。除了我现在正开着的这辆32号教练车,停车场已经被其他车辆停满了。我费了半天力气把车子停好,副驾驶席上传来一句早没了干劲的话:“好,辛苦了。” 我抬腕看表,正巧10点。真是个健康的时间段。山路培训正好在一个小时内结束了。 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个飘着恶臭的空间里待着了。正当我抓住车门把手想马上逃跑的时候,老师喊住了我。 “我送你回家吧。” “啊?怎么送啊?” “那当然是开车送喽。” 她在副驾驶席上伸出了手,轻轻敲了敲方向盘。她虽然几乎每天都在驾校和我见面,但提议开车送我回家还是头一回。 “不用了,我走路五分钟就到家了。” “这不是距离的问题啦,那个……你接下来是不是要把你爸爸埋在院子里?” 我点了点头,于是她又问: “和你弟弟两个人埋?” 我和老师面对面互相望着。人的面部不可能做到左右完全对称,但面部不对称这一点在砂川老师的脸上显得尤为明显。她右眼是双眼皮,左眼却是单眼皮。再加上她笑起来习惯上提右侧的面颊,所以左右的面部表情极为不同。 “我自己埋,我弟弟一直躲在他的房间里不出来。” “我帮你一起埋吧。” 我郑重地拒绝了老师的好意,走下了车。一个人做这些的确辛苦,但让别人来自己家就更麻烦了。 不,不是的。其实我特别希望老师能送我回家,也特别希望她能帮我一起把父亲埋葬了。可我就是死活开不了这个口。 我瞄了一眼那个“临时驾照训练中”的牌子,打开了后备箱,麻利地掏出了自己的书包。砂川老师随后也下了车,用胳膊肘撑着车顶,对我挥了挥手。她中指上挂着的车钥匙摇晃着,那只看上去十分诡异的粉色猴子也把脸冲向我。 “那再见了,明天9点上课哟。” “谢谢您。明天见。” “嗯,明天是高速教学哟。” 我已经把练习日程表忘得一干二净了,听到老师这句话的时候我惊得僵在原地。练完山路之后就是练高速路啊?看来技能训练的环节终于快要看到曙光了。 话说回来,高速路现在还能正常使用吗?我虽然心有怀疑,但如今也没必要在意这些细节了。我向老师行了个礼,转身向家走去。 我家就住在参拜道附近,是位于御笠川边上的独栋房子。因为我家是在家庭经营的便利店背后硬加了居住区域和停车场,所以整体给人一种十分强烈的局促感。不过现在,停车场空出了一辆车的空间,或多或少能显得宽松些。 家里的停车位本来停了双亲的两辆车,如今却只剩下了父亲的N-BOX。母亲失踪,距今已经过去了四个月。 我特意用很大的力气拉开家门又猛地摔上,用巨响代替那声“我回来了”。随后,我听到二楼拉动椅子的声音,还有些微的脚步声。弟弟是想用这些声音表达“知道你回来了”,还是说,他只是碰巧站起身而已? 我回了家,弟弟就在二楼弄出些响动,表示他人在家。一楼是我的地盘,二楼则是弟弟Seigo的居所。 每次从驾校回到家,我都会对一直待在家里的弟弟产生新的惊讶情绪。他为什么就不愿意远远逃离此处呢?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从两年前起,我们姐弟俩就很少再说话了。难道他是打算就这样和我一起生活,直到世界末日吗? 毕竟,67天之后,那个东西就要从天而降了。 2023年3月7日,直径超过7.7千米的小行星2021INQ2——通称“忒洛斯”,将带着相当于4500万吨TNT火药的动能,与地球的轨道相交。随后,它将以与地面成20度的低角度冲进地球,划过中国上空,向东南角飞去,最终撞上熊本县阿苏郡的地面。 忒洛斯被发现于2021年7月15日,距今约1年零5个月。观测到它的地点是克罗地亚的维桑詹(Višnjan)天文台。 接近地球轨道的天体统称为近地天体,其中尤需警惕那些可能冲撞地球的天体,即“潜在危险小行星”(Potentialy Hazardous Asteroid)。史密松天文台的小行星中心虽然将2021INQ2加进了潜在危险小行星的名单中,但一开始,天文台只是将它和其他诸多具有潜在危险的天体列为同等级,并未对其予以重视。 每一次观测2021INQ2的运行轨道,都会显示它撞击地球的概率一次比一次高,但其危险性一直没有公之于众。此后,各国政府相关人士都表示“当初没有公布只是不想引起国民的不安情绪”,但事实上,他们只是想掩盖事实而已。 事实最终在2022年9月7日被公布,也就是距今10个月前。国际太空卫士基金会举办的新闻发布会面向世界各国进行了现场直播。 “请大家冷静地听我说。从今天开始计算,半年之后,也就是2023年3月7日,小行星将会撞击地球。” 毫不知情的民众陷入了巨大的恐慌、混乱与失措状态。2021INQ2的远日点在火星轨道的外侧,近日点则在地球轨道的内侧。它沿着一个巨大的椭圆形隧道进行公转,所以很难被发现,等实际观测到已经为时已晚……基金会的直播如此解释,可这解释怎么听都像个恶意的玩笑。各国产生了大规模暴乱,自9月7日直播起,仅三周全球就有1.5亿人丧命。于是人们将这一天命名为“厄运星期三”。 其中尤以日本最为混乱。理由很简单——公布的撞击地点就在日本。全世界最不幸的地点,就位于熊本县东北部的阿苏郡。亚洲及大洋洲的居民开始大批迁徙,从预测的撞击地点向南美洲逃去。到今天,也就是12月30日,全日本的人口所剩无几,更别提九州了。 据某位专家称,届时巴西和熊本的情况是相同的,忒洛斯撞击地球后,受最初的冲击波影响,全世界将有超过30亿人丧命。此后,陨石坑将喷出大量粉尘,停滞在对流层附近,持续遮蔽阳光,影响全世界的气象环境。苟活下来的约50亿人将要面临饿死、冻死的命运。也就是说,无论怎么做,人类都是死路一条。可即便如此,人们还是本着逃到离日本越远的地方就越安全的信念,踏上了旅途。 我父亲是个胆小鬼。他虽然很爱在家人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因为胆子小,所以一定会嚷嚷着“我不想死,我们从九州逃出去吧”;然后,母亲会赞同父亲的意见,我们一家四口一起试着逃亡海外——在小行星的存在被公之于众的时候,我就在心中描摹出了以上这些情节,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父亲是个很有行动力又只爱自己的男人,母亲是个爱操心又唯唯诺诺的女人。二十年前,我们家和大型连锁店签了特许经营合同,开了便利店。父母专职开店,做起了这摊买卖。我家店距离全市最有名的观光地徒步只需五分钟,或许是地段的优势,家里的经济情况一向稳定。我们家虽称不上是什么感情深厚的美满家庭,但也没到反目成仇的地步。在我心里,我家就是平平无奇的普通家庭而已。 实际上,9月7日那天的直播尚未结束,父亲就已经在店里东奔西跑起来。他搬走了罐头和一些软包装食品,还有洗发水、护发素、洗手用的香皂……总之,就是把便利店里的各种库存能拿的全都拿回家了,保证在附近居民赶来抢夺商品之前先稳稳独占。父亲说,他是为了一家四口逃出海外才收集了这么多物资的。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失踪了。 或许地球毁灭前,她还有其他想见的人吧。又或许,她是想独自一人悠然自得地迎接世界的末日吧。无论是哪一种,总之,母亲想与之相伴的并不是父亲,也不是弟弟Seigo,当然更不是我。自那之后,母亲便杳无音信了。 父亲因此大受打击,瞬间没了精神头,变得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呆坐着浪费时间。终于,他在前天自杀了。 我呢,倒是比想象中要冷静些。父亲的死和母亲的离别都只是略早些降临而已。前后误差不过几个月罢了——我就这样告诫自己,其实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我突然觉得肚子饿。目击腹地自杀的现场之后,我原本彻底丧失了食欲,可身体还是诚实地反映着生理情况。 父亲当初从便利店搜刮来的罐头、瓶装水、干面包、杯面、软包装食品、零食、果冻、饮料等应急食品在厨房里堆成了一座高山,不过如今已经减少到一半以下了。我审视了一会儿眼前的小山,挑了两盒猪骨味拉面。 我用烧水壶在浴缸里舀了一壶水,再用便携炉子烧开。现在没有天然气,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电了。浴缸里存的水也都是从河边挑回来的。 10月3日,政府向九州全域、中国地区[中国地区是日本的一个区域概念,位于日本本州岛西部,由鸟取县、岛根县、冈山县、广岛县、山口县5个县组成。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中国”没有任何关系。]、四国的部分区域发出避难建议。但也只是“建议”,并非命令。不听从避难建议,依旧留在九州的那些居民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况且,就算逃出这些区域,也得不到任何食物和住处的保证。所以,政府单纯只是“建议”。估计国家也根本不知道福冈还生活着像我这样的奇特居民。 10月19日,停电,此后电力再也没有恢复。紧接着,自来水和天然气也断了。听砂川老师说,除了一部分地区,九州基本停掉了全部电力,企业及一般家庭的电力供应都被掐断了。 虽然生活的基本供给大部分被切断,人倒也不会马上就死。我把尼龙绳系在桶上做了一个打水装置,将流经家附近的御笠川里的水大量储存在浴缸中,再一点点过滤,煮沸使用。这样虽然麻烦,但能保证定期清洗身体和头发,还有牙齿,也算是为了保证自己活得还像个人而做的努力吧。 烧水壶发出吱吱的声响,我将热水注入第一盒猪骨拉面中。暖融融的水蒸气温柔地拂过我的脸颊,与此同时,猪骨汤那独特的香气也钻进了鼻腔。或许是这种味道刺激到了嗅觉吧,今早在山中闻到的尸臭味儿被我的大脑擅自唤醒。我暂时放弃了吃东西,只泡了Seigo那份拉面。 没电的情况下用不了冰箱,所以我们的饮食主要是些罐头和速食品。为了控制食量,一天只吃两顿。虽然对饮食的小小不满与日俱增,但为了能活到世界末日,必须控制自己少吃些。 我一只手端着摆了面碗的托盘,另一只手拎着2升的水瓶,谨慎地走上楼梯。上了二楼,我走到Seigo的房门前,故意清了清嗓子。 “拉面。” 我可不想说什么“饭做好喽”一类的话来徒增火气。自然,门内毫无反应。 弟弟会随时随意吃我辛苦准备的应急食物,只把吃剩的垃圾扔到门外。有时候他根本不碰,就那么把食物留在走廊上。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像你一样任性地生活——我很想把这句牢骚扔给他,可不巧的是,Seigo彻底地躲开了我。 我有意发出些声响,把托盘摆在了他的房门前。 “我现在要去把爸爸埋了。” 要去埋了。我要去把他埋了。后面还能说什么呢?我想不出来,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要说一句“你能来帮我一把吗?”就好,还是—— “你要和他告个别吗?” 果然毫无反应。隔着门,只能听到椅子发出的嘎吱声。 我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弟弟一直很讨厌父亲,要是父亲死了就能促使他走出房间,那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其实,弟弟并不是因为对人类的命运感到悲观,所以才把自己关起来的。他从很久之前,早在公开小行星即将撞击地球的新闻前,就躲进了二楼的房间,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我下定决心,独自走下楼梯,进入了父亲长眠的那个日式房间。今年的气温要比往年低很多,也亏得这低温,父亲的遗体既没有腐烂也没有发臭。但尸体还是那么沉,他以一种独特的姿势蜷缩在榻榻米上,我怎么拉扯他的手脚,都无法让尸体变成仰面的姿势。这样我根本搬不走啊。 我倒是想过把尸体当成一个球,转着他移动。可榻榻米的摩擦力太大了,怎么推尸体都纹丝不动。无奈,我甚至抬脚去踢,可还是没用。我把拖把垫在父亲和榻榻米之间,用杠杆原理尝试撬动尸体,没用。我还从便利店后院找来了平板车,可我甚至没办法把平板车塞到遗体下面去。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请老师帮忙啊。我真是越来越后悔了…… 我开始在心里暗暗咒骂自己。没耐心,没力气,还想独自埋那么大一个男人?话又说回来,我甚至连掩埋的地点都没选好。我究竟想干什么啊? 我家没有院子,外面的路面又是柏油浇注的。附近小学的操场倒是有沙坑能埋,可我要如何把尸体运过去呢?一路踢着他的尸体吗? 我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真是太欠考虑了。 我又推又敲又踢,总算是把尸体弄到了大门外,整个人也已经汗如雨下了。 “爸爸,我就送你到这儿吧。” 我把父亲的尸体留在了遍地是垃圾袋的路上。从9月中旬起,收垃圾的车子就再没来过。我挥舞双手拼命赶着苍蝇、蚊虫,强忍着呕吐的感觉。虽然只是将尸体从室内转到了室外,但把他一直留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 “抱歉,把你放在这种地方。你就忍忍吧。” 我嘴上道着歉,不知为何却感到一种难忍的焦躁,于是我冲着父亲的小腿轻踢了一脚。和Seigo一样,我也不喜欢父亲。 最后一次清楚地看到Seigo的脸还是在三周之前。当时我刚从房间里出来,正巧撞见他。Seigo的金发长出了黑发根,成了个布丁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还多出了几个耳洞。至今我还记得他耳朵上有好几处在闪闪发光,好似星空一般。 我记得弟弟读初三的时候曾经霸凌过同学。 当时父母每天都会被喊去学校,家里的气氛好似灵堂一样。当时这件事险些闹上法庭,不过最终受害的学生选择了转校,事情才算不了了之。 虽然闹成这样纯粹是弟弟自作自受,但发生这件事之后,他因为在学校没有了容身之处,拒绝再上学,甚至连毕业典礼都没出席。自那之后过去了两年,他没去念高中,也没去上班,甚至也没出门玩,一天到晚只知道在自己屋里待着。 在他如坐针毡般的日子里,我既没有安慰过他,也没有斥责过他。作为姐姐,我只对这个弟弟搭过一句话:“你在做什么呢?”自那之后,我们再未交谈过。 如果那一天我说了点儿别的,那世界末日之时,还会存在一个我们姐弟间拥有对话的未来吗?算了,别想了。明明没什么感触,又何必沉浸在感伤之中呢? 我在父亲的尸体上盖了一层塑料布,随后返回家中。问题一个都没解决,我只是用遮遮掩掩来假装无事发生。 可能是搬运尸体花费了太多精力吧,等醒过神来,太阳已经落山,夜色将近。一想到自己这一天要在脚踹父亲的过程之中结束,我就满心空虚;可转念一想,要不了多久,头顶就会显现漫天繁星,我又感到了一丝慰藉。我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手机,等待星星的到来。 如今,手机也基本上没法儿用了。两个月前发生的那场九州全境大规模停电,令手机的使用范围大幅缩水。那些手机运营商倒是一直宣称:“要为九州营造放心安全的通信环境,直到最后。”他们呼吁在县政府和办事处设置一部分应急基站,还有使用太阳能电池的基站——这些基站都是永远不会停电的,据说它们至今仍在运转。此外,政府还派出了有线无人机中转基站和传播基站等移动型基站,持续着之前的活动。 可现在能收到信号的区域接近于零。终端之间的通信是通过无线基站这样一种无线通信装置来实现的。为了保证通话的范围,全国各地都设有无线基站,数量相当多。平时各无线基站会覆盖一定范围的区域,也就是通信小区。可一旦停电就会令电池的电量耗尽,因此大部分通信小区失去了信号。接下来是那些不停电的基站,它们也在一次次的台风暴雨之中逐一停止了运转。人手极端不足,导致信号塔和传输线路的复原工作始终毫无进展。 因此,我的手机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相册,我只用它来重温以前拍的照片,还有过去和朋友的聊天记录。但是,光是用这些功能,我也受不了手机电量掉到百分之十几。无奈,我只好躺着开始转起了手摇式充电器。这个带USB线的充电器是之前应急买的,也是我唯一的发电装置。不过这玩意儿的效率很低,想给手机充满电的话要花费好几个小时,得超负荷使用手臂。 可是……我在心里嘀咕,比起每天早上在电车里摇晃,到了公司要工作满八个小时,那还是摇充电器更好些。大学同学全都骂骂咧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老家,可我却没有。毕竟大城市房租那么贵,饭钱和水电费也高得离谱,加上我自己本身也没有那种独立坚强生存下去的心气儿。 事到如今,后悔也已经晚了。而且,也没什么后悔的必要了。无论是留在乡下还是跑去大城市享受生活,反正大家都要死了。 我把手机放到一边,毫不犹豫地把窗户彻底推开。外面的空气猛然涌入屋内。冷风吹着额头,舒服极了。对面地平线消失的那片红色夕阳还残留了一点点余晖,照耀着整个住宅街。但幽深的夜色已渐渐降临,天空变得澄澈。可能是因为空气比较干燥,大气中的水蒸气含量降低,所以冬季是最适合观测天象的季节。 夜晚的西南天空,木星和土星并列在一起,闪着明亮的光芒。紧接着,好似被那光芒指引着一般,冬夜的繁星逐渐浮现出来。南鱼座的α星好似将水瓶中溢出的星星们一饮而尽。看到这一幕,我顿时放心地舒了一口气。直到昨日,天空都笼罩着厚厚的乌云,我还担心夜空会永远那样灰暗下去呢。 在闪耀着的冬季星座之中,我尚未发现忒洛斯的身影。据说只有最后的寥寥数日,我们才能凭借肉眼观看到忒洛斯。 我望着夜空喃喃自语: “请将我混沌的未来,彻底撞飞吧。” 即便未来小行星的运行轨道出现偏离,最终没有撞到地球上,但比起再回到过去的日子,我还是觉得死掉更好。将恶魔忒洛斯召唤来的,一定就是地球自己。忒洛斯是被地球的引力吸引来的。 福冈的人口现在已经减少到什么程度了呢?反正我身边只剩下弟弟和砂川老师了。 我现在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就是独自开车去熊本,在预测的撞击地点等待末日来临。我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很离谱,可我依然想去。 但我这个人有不可救药的拖延症,所以一直只在心里想着要去熊本,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现在是12月,小行星撞地球的日子已经迫在眉睫,我至少得在年后订好计划……想到这儿,我便走进了那所自从拿到临时驾照后就再也没去过的驾校。在那儿,我见到了砂川老师。学校的其他老师和办事员都不见了,当然,半个学生也没有。 由于石油出口国组织,以及美国、俄罗斯、加拿大等资源大国开始严格施行原油输出限令,燃料短缺问题开始在全世界范围内加速蔓延。大城市里加满了汽油的车成了人们抢夺的对象,可太宰府驾校的五十辆教练车却毫发无损,全都留在原地。福冈的人已经少到连个贼都不剩了,就算不锁门也没人来偷东西。 “你来这儿干什么啊?” 这就是当时老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说我是来考驾照的,老师随即摆出一副观察罕见昆虫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为什么特意来考驾照?既然拿过临时驾照,那开车的技巧应该也大致掌握了吧?” “呃……但是没驾照不太好吧?” “你这说法蛮搞笑的。现在全世界都算法外之地喽。都到这时候了,你还在意无证驾驶吗?” “可是……老师您不是也在吗?” 老师是个怪人。据说确定地球很快就将毁灭的第二天,她依然和平时一样去上班了。自然,她的同事一个都没来。从那时起,砂川老师不时就会跑来驾校露个脸,于是也就偶然碰见了我。她说驾校汽油管够,所以就带了野外用的汽油炉过来取暖。 她拿出教习记录单——那是记录学员的学习状况和个人信息的公用表单——寻找我的名字。 “小春,你叫小春,是吧?我记得你,我是第一个负责教你的教练。” 砂川老师似乎清楚地记得她曾经教过我,可是我却对她没什么印象了。太宰府驾校的实技教练每次都会换,只要不是专门点名,我每次去都会轮到不同的教练,从没重复过。 “你可真是个怪孩子,小春。” 就这样,我在人生最后的几个月里,再一次学起了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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