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无情

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念  作者:苏万康·塔玛冯萨

冯先生伸长脖子望过婚礼宾客的头顶,想好好看看新郎新娘。看着他们了,他转向自己的妻子女儿,做了个大胆的预测:“啊,他们看着多和美啊。可惜长久不了。”

冯先生之所以受到邀请,既不是因为他是这家人的亲戚,也不是因为他是这家人的朋友。这对年轻新人找到他,是因为他是城里唯一能在婚礼请柬上印老挝文的印刷商。他的老挝文字体、他对老挝文辞的精通,以及他对微小细节如何成就重大结果的洞晓,都让他大受青睐。的确,他的顾客本可以自己下载字体,然后去金考快印[Kinko's,一个以印务为主要业务的全球连锁品牌,其门店在北美等地区分布广泛。--编者注]打印出来,但这样的怠惰也许昭示着一段怠惰的婚姻,挫折刚一露头,他们的结合就有可能破碎。

除了婚礼请柬,冯先生在店里也印别的东西。他挣不了多少钱,顾客多是那些大一点的印刷商不愿打交道的人——自己单干、不大宗采购、没时间上网、不会说英语的男男女女(借助手势和声音,冯先生找到了和他们交流的办法)。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些顾客。在地里干了一天农活儿,指甲缝里夹着泥土的农民;衣服上沾着血,没时间换掉的屠夫;只有二十分钟就要回去工作的缝纫女工。他们让他想到了自己——他们全都做着这世上不起眼的活儿。

他不喜欢的顾客,是那些身穿昂贵西装来到店里,却总让他给个优惠的销售员。他能根据他们手腕上手表的光泽,油亮的背头,晒成棕褐的肤色,还有他们完美的英语分辨出这些人。他们喊他“老兄”,纠正他的拼写,像瞧一个过后打算讲给朋友的笑话一样瞧着他。他总是用一句“去你妈的”把这些人撵走。有时候他心情好,又有闲工夫,会给他们个面子,允许他们在他的店里待十五分钟,任由他们滔滔不绝,给他展示他们的销售和收益图表——某种花里胡哨的商学院做派。不过最后,他又会故技重施,像对以前来过的其他人一样,朝他们大吼大叫。这些人有他们的玻璃写字大厦、秘书、律师和弄虚作假的税务会计保护,但在他的店里,自己所有、自己经营的店里,他是老板!全然拥有一样东西,这让人有底气说:“去你妈的!去你们所有人!下地狱吧!”这是过去别人说他的话。调换角色,拿这话来说别人,看着他们大惊失色、踉踉跄跄地仓皇逃走,有趣极了。

冯先生在店里制作和印刷的所有东西里,是那些老挝文的婚礼请柬给了他最多的快乐。冯先生对他的请柬一丝不苟。他自己造纸,每一根纤维都在他的店里干燥、压平,这个过程要花上好几个月。他甚至自己调制颜料,创造出独一无二的最终色调。他在一本剪贴簿里记录下他用过的所有颜色和色调,每一个小小的方形色块都带着名字和日期。若使用某种颜色的颜料超过一次,也许会让人觉得,没有一桩婚事是独一无二的。他戴着一副头箍,上面安着珠宝匠用的放大镜,仔细检查请柬上的每一个字母。他一心要确保最微小的细节都准确无误——拼写错误可能预示着这对新人不是完美伴侣。他是他们好运的守护者,而且是最出色的。

订婚的新人对他的用心和专业满意极了。当这对新人看到自己婚礼请柬上的老挝文,它的圈结和螺旋,它彩带般的花体,他们尖叫着说:“噢,冯先生!冯先生!我们爱这些,它们太完美了,美极了。你六月有安排吗?你一定要来参加婚礼,一定!没有你我们办不成。”两个人咧嘴笑着,露出耀眼的、整齐的牙齿。

正是在新郎新娘跳他们作为夫妻的第一支舞的时候,冯先生做出了他大胆的预测。

“你只管记住我的话,”冯先生继续说,“这段婚姻撑不了一年。”

“哎呀,你干吗说这话?”冯太太说,“小点声!”她赶忙提醒,在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环顾四周,看同桌的人有没有听见。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新郎和新娘身上。有人伸手去握自己伴侣的手,回味两人在亲朋好友面前的第一支舞;有人吃着自己盘里的食物,好再去盛第二份。宾客刚刚被招待了一席佳肴,有木瓜沙拉、春卷、糯米饭、鸡肉碎佐新鲜香草和香料,还有裹在芭蕉叶里的甜点。

“撑不了一年,这是我的预测。你知道这些事上我一向很准,你知道。”他说着指了指他二十七岁的女儿。她赞同地点点头,他继续说下去:“我要是花了一整只龙虾的钱,我就得吃到一整只。”他指的是每次他们点龙虾餐——菜单上最贵的菜——冯先生都要确保他们吃到的东西物有所值。龙虾壳也许已经被敲开,或者嚼碎成泥,但他会让所有人把虾壳放回主菜盘,这样他就能重新拼合碎片,把它们舒展成原来的形状,再重新组合成龙虾的身体,好瞧一瞧是不是少了什么。有一次,一只钳子、半个虾尾和几条腿不见了。冯先生就知道!他叫来服务生,为缺斤短两的事大闹了一场,包管整个餐厅的人都知道他可不是能吃得下这种亏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事。”他说。然后他重新转向他的饭菜,往一团压扁的糯米饭上盛鸡肉碎。

果然,不到一年新郎和新娘就离婚了。

那年晚些时候,冯先生做了他的又一次预测。这次他刚打开婚礼请柬就下了结论。他说:“啊,办都办不成。”

“爸,怎么回事?你怎么能知道办不成?”

“瞧瞧,这请柬是在城里哪个高档的店里印的。”

“是啊,那又怎样?”

“那就是说,他们那地方印不了老挝文。瞧瞧这个,”他说着指了指请柬的文字,“全是英文。”

“说不定新郎新娘不懂老挝文。”

“这没关系!不管你懂不懂,那语言都应该有。那是你来的地方,干吗不印?”

他女儿凑过来看请柬。在这张讲究的请柬上,哪儿也不见老挝文的影子。它十分精致——厚实的纸张,她的手滑过文字时能摸出的浮雕印刷,银光闪闪的小凸起组成了姓名、地址、日期。还有,是的,冯先生的预测没错。准新郎撕毁婚约,娶了另一个叫苏的。他们打了电话,婚礼取消,不办了。

“爸,说真的,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看吧,我懂这些事。你就不可能办成一场请柬上没有老挝文的老挝婚礼。而且那上面得写你的真名。没错,那名字很长——可那是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其实是萨冯娜娃撒卡德,那你干吗想做苏?因为,你知道的,最后真正的苏会嫁给那个人,请柬上不是那么说了嘛。”

等到冯先生的女儿结婚的时候,他没有吝惜分毫。他从老挝订购了用当地一种稀有昆虫的翅膀碎片做成的闪光颜料。那金粉是真货,不是人造的——真正的闪烁和光泽,配一场真正的婚礼。他手工印刷请柬,把每一张摊在金属架上晾干。每层架子十张,总共二百张请柬,是个双数,能一直被二整除下去——这在婚礼中是个重要数字。冯先生没有用电风扇吹干颜料,因为他想让它们自己风干。本来几个小时就能干完的活儿花了四天。在他看来,用机器等于作弊。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只为确保他女儿的婚礼请柬完美无缺,已经做好准备接受老天的检视。

婚礼那天,冯先生的女儿穿了一件白色无袖婚纱。它朴实无华,没有蕾丝也没有纽扣,但那布料就像牛奶喷泉般顺着她的身体流淌下来。

可是新郎没有到场。逃婚了。

当新郎不会来了的事实变得显而易见时,冯先生的女儿提起裙摆,怒气冲冲地向他跑来。“都是你的错,是不是?那些请柬,一定是哪儿出问题了!”

冯先生试图想出一个回答,一个他能用来解释婚礼如何弄到了这步田地的回答。“我……我在门后找到一张请柬,”他说,“我一定是把它漏了。所有请柬都必须同时发出去,就那一张。我没想到老天这样无情。我很抱歉。”

当然,这并非实情,而且远非实情。他把一切都考虑到了!而现在,多少句“下你妈的地狱”都奈何不了那小子。可他又怎么能告诉她,她爱的那小子既不体贴也不善良,他不爱她,有时感觉像爱的东西只是感觉像爱,而非真爱。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说:“是,是,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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