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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涯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念 作者:苏万康·塔玛冯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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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四岁左右的时候,母亲和我成天挨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巧克力看肥皂剧,一边哈哈大笑。母亲的笑声响亮而奔放。她从不捂嘴,嘴张得那么大,我能看见嚼了一半的巧克力糊在她的腮帮里。只有我们俩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那么笑。当着我父亲或者其他人的面,她会用手捂住嘴,咯咯轻笑。真想让所有人都看见我在我们俩独处时看见的场面。 我母亲靠看这些肥皂剧学说英语,很快她就开始练习她学到的东西。我父亲不想吃饭的时候,她会问他是不是已经跟谁一起吃过饭,所以没了胃口。当烘干机里少了一只袜子,她会问它去哪儿了,父亲答不出来的时候,她就指责他偷情。 我父亲没把她的话当回事。他试图轻松地进行这场对话,说他倒是希望他的工作没那么忙,希望生活真像她想象的那样充满了艳遇。但随后他会严肃起来,说:“你不明白,是吧,我在工作里过成什么样。他们一个个英语说得飞快,一天到晚朝我大吼大叫,让我跟上。有时候我简直觉得自己活得没个人样。” 我父母独处的时间不多,即使独处,也没有什么老挝酒吧、咖啡厅或者餐馆可去。偶尔我们会被邀请去其他老挝难民家参加聚会。有些人已经来了很久,就像我们;有些才刚到。聚会上,大家跳舞听曲、打牌吃饭、追忆过往。他们一整晚笑声不断——一阵阵伤感、微弱的气流迸发——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感叹自己在这个新国家活成了什么样子。 我父母去这些聚会是为了听听家乡的消息,或者打听那些留下的人怎么样了:谁还在那儿?他们的房子还立着吗?他们要是逃出了老挝,最后去了哪个难民营?待了多久?在哪儿靠的岸?报纸或者晚间新闻里,他们从来听不到关于自己国家的半点消息,就好像它不存在一样。 我父亲常常是聚会的中心。每当一浪笑声从客厅涌过来,我朝那屋里看的时候,总是他在那儿给大家讲故事。看上去所有人都喜欢听他讲那个“遵命,先生”的故事,即便他们都已经听过,他还会像他们没听过那样从头讲起。他告诉他们,每当工作中有人让他干什么的时候,他都用英语回以“遵命,先生!”,但他是用“去你妈的!”的语调和狠劲儿说的。然后他绕着屋子大步行进,像个尽职尽责的士兵向每个人敬礼,每次都用英语说:“遵命,先生!遵命,先生!遵命,先生!”讲到跟他共事的人还以为他多么礼貌、多么和善,他乐得放声大笑。 我母亲从厨房看着、听着这一切,但从不参与。她不和别人打交道,在特百惠保鲜盒、玻璃烤盘、热气腾腾的炖锅、嘶嘶作响的煎锅、塑料叉匙和纸餐盘的包围下,吃着一碟饭菜。我和她一起待在厨房,她告诉我每道菜是什么、本该怎么烹饪,并指出当前的做法缺了哪些关键配料,说没有一道菜能做出她记忆中的味道。这些食物在老挝就是味道更好,也许等我大一点,有一天我们可以回去看看。这些她都是用老挝语对我说的。 厨房里的一个女人无意中听见了她的话,说:“你家孩子懂老挝语?”虽然我从没在老挝待过,但还能拥有些来自老家的东西,我母亲对此很骄傲。可那女人对她说:“哦,不行不行!哎呀!你最好和她改说英语。不然等她上学了可怎么适应?!”等那女人离开厨房,我们哈哈笑她,瞧她害怕融入不了所有人的那副着急样儿,好像谁想融入似的。 后来,我母亲鼓励我去和参加聚会的其他孩子玩。他们吵吵嚷嚷,跑来跑去,用英语交谈。我想和他们玩,他们却不停地推我的胳膊,管我叫“它”。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可每当我试图接近他们,他们就会跑开,好像压根儿不想和我玩。没多久我就回了厨房,母亲见我回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怎么就玩这么一会儿。我告诉她:“他们就知道说英语。我搞不懂他们在玩什么。”然后她踌躇了片刻,说:“也许是他们在学校学的东西,等你去了学校也会学。” 我母亲离交到朋友最近的一次经历,发生在她和亲善商店[Goodwill,北美的连锁慈善商店,接受旧日货和二手商品捐赠并低价出售。]的收银员之间。他们待她友善,知道她的名字,允许她在货架间徘徊几个小时。也许他们只是在做分内的事,可我母亲不这么看。有一次,她用铝箔纸包了鸡蛋卷带给他们,我们挑衣服的时候,他们把鸡蛋卷拿到后屋去吃。可看她走过货架时一只手拖在身后的样子,好像并不是真的在找什么要买的东西,我不禁怀疑她原本指望被请进后屋,一起分享食物。为了让她不再惦记她的鸡蛋卷,我抓起一条黄色连衣裙塞给她。“你觉得这颜色怎么样?”她看了看价签——一加元——点了点头。我们离开商店前,我母亲回头望了望那些收银员,问我:“你觉得他们喜欢吗?” 我上学以后,我母亲就一个人看肥皂剧,等我回家了再讲给我听。剧里总少不了婚外情、失散多年的双胞胎、昏迷的病人、英俊的医生。过了一阵子,我就再也不想听了。我开始读书,我母亲会过来和我坐在一起,让我读给她听,还会问关于书里插画的问题。她最喜欢的是嗅觉书[Scratch and sniff,一种纸板绘本,使用特殊材质,用手摩擦书中不同位置能够发出不同气味,用于幼儿嗅觉和触觉的启蒙。]和那些会弹出小动物的书。每次我拉动纸签,跳出一只猫或者一只狗,她都会深吸一口气。这样的东西让她既惊奇又快活。有本关于绵羊的书里有一小块棉花,我母亲会用手指轻轻抚摸,好像它是活的。 晚上,她会拿一本书到我床边,要我给她读。书里没有多少字,有时候她听着听着很快就会睡着,如果没有的话,我就会给她编故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孤单的,”我说,“每个人都会在某个地方遇到朋友。”她那时一定有二十四岁了,但给人感觉年纪小得多,也瘦小得多。我照看着她,在她发抖时拉过一条毯子给她盖上,尽量不吵醒她。有时她会做噩梦,我能从她的呼吸中判断出——急促、惊恐的呼吸。我会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尽管我并不知道是否真的会变好,也不知道变好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这么说有用。 至于我母亲为什么总在我的房间过夜,我从没想过要追问。我只是庆幸不必在黑暗中独自一人。 一个周六的早上,我们闲逛到亲善商店的玩具区,我母亲给我挑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副世界地图的拼图,一千块硬纸片装在一个纸盒里,卖五十分。每一块都有独一无二的形状,和另一块相互契合,拼图的要义就在于从这堆形状中找到能和它契合的其他几块,把它们嵌在一起。 回到家,我坐下来开始拼图,她没有拿起一块,也没有试图帮我一起拼。她只是看着我和我的一举一动。她会说:“那块不是在那儿的。换一块试试。”每当拼成一块的时候,她会说:“每一块都有它的归属,不是吗?” 我一放学回家就开始拼图,一块接一块,让同样的颜色拼在一起。先是蓝色的,它们代表海洋。然后是红色、绿色、橙色、黄色和粉色,它们代表许许多多不同的国家。几个星期后,只剩下了寥寥几块,拼进最后一块的时候,我骄傲地宣布:“妈,我完成啦!” 我母亲端详着拼图,指了指一个绿色的点,说那是她来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国家,位置偏右下方。她又指了指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一大片粉色的区域,位置偏左上方。过了一会儿,她指了指拼图的边缘,又指了指空荡荡的地面。“那儿很危险,”她说,“你会掉下去。” “不,不会。”我说,“世界是圆的,像个球。” 但我母亲坚持己见:“不是那样。” 但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等你到达边缘,你就可以绕到另一边。” “你怎么知道?”她问。 “我老师说的。苏小姐说的。”苏小姐的讲桌上有一台地球仪,每次她讲到海洋、大陆,或者板块构造,她都会在地球仪上指出那些特征。我不知道苏小姐说的是不是真的,也从没想过要问。 “世界是平的,”我母亲摸着地图说,“就像这样。”说完她用手掌把拼图扫到地上。所有相连的小块顿时分崩离析,多少小时的努力毁于一个动作。“我只是没上过学,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 于是我开始思考我母亲懂些什么。她懂战争,懂得在黑暗中被子弹击中的感觉,懂得在怀抱中近距离看到的死亡的模样,懂得一颗炸弹能够摧毁的东西。那些是我所不懂的事情。活在我们现在生活的地方,一个不会发生那些事情的国家,不懂也罢。多的是我不懂的事。 我们是不同的人,从那时起我们明白了这一点。 几个星期以后,我们去了公园。天很冷,枯黄的草被冻在坑坑洼洼的冰面下。出门之前我在读书,我母亲在看电视。她通常能找到一个把她逗乐的节目,可那天她就是定不下看哪个。她不停地按遥控器上的按钮,切到下一个,再下一个频道,然后从头再来。 我冲向秋千,跳上其中一个的座椅,猛蹬双腿把自己高高地射向天空。我母亲一个人坐在公园长椅上,穿着她蓝色的冬衣,面朝我。她离得不远。我喊她,让她注意我,看我把自己荡得多高,但她的头转向一边,目光定在了别处。 我不再摇荡,转头去看她在看什么,秋千慢慢停了下来。一个男人刚从一座公寓楼里跑出来,身上穿着一条四角裤和一件白T恤。他看起来慌乱又匆忙,好像没有打算穿成这样到外面来受冻。 一个一身西装西裤的女人跟了出来,鞋跟像铅笔戳在桌面上一样敲打着人行道。 那男人朝后望了望,停下来,嘶吼道:“结束了。我们完了!”当女人试图拥抱他,他挡开她的胳膊拒绝了。 我向我母亲走去,在她正前方站定,挡住她眼前的那对男女。我说:“我们回家吧。”她抬头望着我,眼里有泪水。“下雪了。”她说完望向一边。她就像那样说了一遍,声音细小,清晰。下雪了,但她说话的语气让人觉得,这和雪没有一点关系。那是她身上我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我母亲重新抬起头望着我,说:“我从来不用担心你,是吧。”我点头,尽管并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一个问句。 很快,在某个我已熟睡的晚上,她拖着一只行李箱走出了家门。我父亲看着她走的,他告诉我。他什么也没做。 这一切已过多年,但我依旧能感受到当时等待她归来的悲伤。如今我明白了当时不可能明白的事——她不仅离开了我,而且永远离开了我。我不去想她为什么离开,这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离开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可想的? 常常,她的脸出现在我梦里,还像那时一样年轻,虽然我已经记不得她的声音,她却总是试图告诉我些什么,可无论她的嘴唇如何翕动,我什么也听不见。那梦也许只有几秒钟,但只消几秒钟,真的,就足以消解我们之间相隔的那些流逝的时光。我从那些梦中醒来,旧伤复发,如今四十五岁依旧是个孩子,为她的离去而悲痛,一次又一次。 我父亲并不悲痛,他成为难民的时候就把这辈子的悲痛用完了。失去至爱,被妻子抛弃,对他来说甚至是一种奢侈——这意味着你还活着。 又是一个晚上,我在晚间新闻看见一幅地球的图像。尽管我已经见过许多次,尽管我母亲不在身边,我还是像她在那样,对她说:“看见了?它真的是圆的。现在我们能确定了。”我又大声说了一遍,尽管我说的话消逝了,但我知道,它已经成为世界上的一个声音。 过后,我来到卫生间的镜子前,盯着我口腔的后壁。我把嘴张得那么大,看见温热、湿润的粉色的肉,看见发出声音的黑漆漆的中心。我大笑起来,笑声响亮而奔放。声音钻进通风管道,我想象着这栋楼的人一定为这笑声费解——这声音从哪儿来,又是什么能让一个女人在此时的深夜放声大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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