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给人丢脸

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念  作者:苏万康·塔玛冯萨

外面的一切模糊而潮湿,做什么都无济于事。雨刷的声音仿佛抽泣。咿呀,咿呀,咿呀。女人的蓝色小车停在一条小巷里。她希望能看一眼她女儿,她每天下午四点左右下班。

坐在这条小巷里等待,女人以前也这么做过。她从来不担心被发现。她确定那女孩根本不知道自己母亲这些日子开什么车,对她其他的事情同样一无所知。

几个月前,她去了她女儿住的地方,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在黑暗中等着看她一眼。她本来想去看看女儿过得开不开心,但她不想因为这副样子让自己难堪。她的头发摸起来像干草,她的指甲缝里不管怎么洗刷,还是藏着泥土,农场的气味依旧纠缠不散。

女人在屋外注意到一些小小的细节:房间里亮起的灯,丢在路沿上的黑色垃圾袋的轮廓。然后她看见了女儿的脸,框在厨房的窗框间,像一张小照片。她正站在水槽前洗盘子。她丈夫出现在视野中,抚摸着她的后颈,然后拉她转过身,开始了一段慢舞。她女儿看起来很开心。身为母亲,你创造了一个生命,然后看着它踏上自己的路。那是你的希望,你的心愿,但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你不在场。

女人溜回她的车里,开车远去。

自从去年中风以后,女人本想打个电话,但她不想让女儿听见她说话口齿不清,看见她耷拉着半边脸。她不想让女儿觉得她需要照顾,不想成为累赘。经过六个月的理疗,她的面貌和声音才重回原样。当她精神放松,比如大笑的某些时候,你会发现她的部分面部肌肉反应迟钝。食物尝起来也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她的味觉时有时无,多数时候所有东西尝起来都是苦的,口中那无尽的苦味让她难以下咽。

当时她在一家农场工作,那份工作是通过一个朋友找到的。塑料厂倒闭以后她很难找到工作,她在那儿干了四十年,现在已经没有那样的工作了。工厂付了遣散费,所以在她花光所有积蓄送女儿上学之后,她还能有一些剩余。但这不是重点。那是她想要的工作,一份能干上十二个小时的活儿。至少她会开车。之前,一个朋友问她能不能送他和其他几个人去他们工作的农场,她答应了。她喜欢他们亲切的打趣,他们讲的那些下流笑话,他们就那样让她参与到他们所有的故事中,问都不问就把她当成自己人。当他们告诉她农场要找更多的人手,她主动要求加入。“可是你会开车,英语说得比我们认识的人都好。你哪儿都能找着工作。”她不想告诉他们压根儿没这回事。出于自尊,她只是说:“我闲得无聊,这能让我有点事干。”

置身于户外的土地,感受着照在背上的阳光,这感觉好极了。她从地里拔出野草——带刺的。她戴着手套保护双手,但时不时,一根够尖够细的刺会扎进来。他们这儿不用除草剂,因为旁边种着草莓,那是要作为有机产品收获和销售的。她会做他们需要做的任何事——甚至还开拖拉机。她喜欢那种感觉,高高在上,俯视万物。然而这份工作持续不到冬天,在这个国家,冬天有那么多个月。光是有东西能在这里生长就已经像是个奇迹。冷空气一来,她就得找点别的事做。

她找到的是胡萝卜。在农场加工食品的地方,胡萝卜从气候温暖的地方来,有些奇形怪状的,她不得不扔掉。没有食品店会买攥紧的拳头似的东西,没人会管那叫胡萝卜。胡萝卜的外皮上长着千奇百怪的瘤子和突起,没有机器能做到给每一根削皮。刀片会被卡住,这样他们就只能停掉所有东西,直到修理工来把它修好。还是让人手工给胡萝卜削皮来得便宜。在农场工作,你只是一副躯体而已,必须准时到位,下力干活儿。弯腰,跪下,抬,拣,拉。至少要连着干上八个小时,赶天气的话就得十二个小时。干活儿永远都要趁天气。

一开始,这些体力消耗让她身上作痛——她的膝盖,脚底更甚。疼痛不会在你干活儿的时候发作,那时候你正忙着想有什么需要干并把它们干完,直到晚上,冲完了澡,疼痛才会到来。

发病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中风了。她那时很疲惫,三天下不了床。她挣扎着爬起来洗脸的时候,才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右半边脸耷拉着。等她来到医院,他们说既然她能自己开车,说明她功能健全,除了留她观察,他们做不了什么。所以他们让她回家,她也的确回了家,但她的右半边脸不停地下垂,后来耳朵也开始作怪,就好像她在水下。她自己开车回了医院,这次他们留了她两个月。她无法解释,自己是怎么做到那样一个人开车来回的。不过她是幸运的。当你独居的时候,可能过上一阵子才会有人发现你死了。你知道的,内脏会先烂掉,人们闻到尸臭的时候闻到的就是这个。内脏。

差不多二十年前,也是个雨天。她在那所学校外,像这样在车里等待着。她女儿是习惯型动物,总是四点左右离开学校。还不见女儿在门口出现,女人下了车,叫住她见到的第一个学生。“我找尚塔卡德。”学生说:“哦,你是说席琳?”然后指了指——她就在那儿,站在储物柜旁,正往她的背包里扔书。储物柜门内侧有面小镜子、一些心形冰箱贴和便利贴。看见母亲站在那儿,女孩赶忙砰的一声关上柜门,把锁一推,朝她跑过来,领她出了门。“你跑这儿来干吗?”她一边说一边催她母亲加快脚步。

“我来接你。”她说,“下雨了。”

“别再进里面去。在车里等我。”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呢?我担心你。”

“就是别进去,行吗?”

她们穿过停车场。雨带着令人猝不及防的凛冽寒意,猛烈地向她们袭来,她们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只能奔跑着从雨里穿过,以最快的速度上车。

“还有,你能不能别叫我那个名字了!”女儿接着说,“现在所有人都叫我席琳。”她在后座咔嗒一声扣上安全带。

“席琳?你是怎么从尚塔卡德里听出席琳的?”

“那就是现在的我。我就是席琳。还有,你能别和我朋友说话吗,拜托?你真给人丢脸。”

她女儿那时候多大来着——十三?十三岁就对一切如此确信不疑。女人不禁自问,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给人丢脸的?是发型吗?她没看包装上的说明,把药水留在头发上太久,所以当时她的头发紧紧地卷在头皮上。是她的蓝色牛仔裤吗?那是从跳蚤市场买来的,松松垮垮,高高地裹在她的髋部,像面旗子。也许只是因为她是个母亲,所有母亲都给人丢脸。也许那只是为了拉开她们之间的距离说的话罢了。

“你知道。”她转身面向她女儿。这就是后面那个人的身份——她女儿。但也许还不及一个陌生人善解人意。“现在你还理解不了,可是有一天,等你自己做了母亲,你会记起刚才对我说的话,你会为你说的话恨自己。你不知道生孩子,身体被那样撑开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你要给那个生命清理卫生,洗澡喂饭——其实就是一团又哭又闹、打嗝拉屎的需要被照顾的玩意儿。而且那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你根本不明白!”女儿盯着窗外,仿佛远处有什么东西。她继续说:“可是让我告诉你。你,你给我记住!你给我记清楚!没有谁真的想当母亲。但只有等你当了母亲,你才会真正清楚这一点。”她重新转向前方,发动汽车,从左肩上拉过安全带,也咔嗒一声扣上,把自己系牢。然后她检查两侧和车内的后视镜,找机会发车。

咿呀,咿呀,咿呀。有人敲了敲窗玻璃,外面一个人影伫立在车旁边。她看不清是谁。有片刻,她幻想着那是女儿。但当她降下车窗,出现的是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男人。他说:“女士,这不是停车区域。如果你现在不开走,我就要给你写罚单了。听见了吗?”她道了歉,发动引擎。四点十五分,她还是没有见到女儿。她已经经过了吗?咿呀,咿呀,咿呀。车里车外的情形已经分辨不清。那朦胧,那潮湿,那雨水,那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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