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站

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念  作者:苏万康·塔玛冯萨

玛丽相信这个世上有两种人。有些人是被看到的,有些是不被看到的。玛丽认为自己属于后者。

她在这座镇子上没住多久,不过几个月。这里以沙滩闻名,每到夏天就挤满了游客,喧哗声、油膏味和热气四溢。天一凉,镇子很快便无人问津了。

玛丽三十六岁。她住在一座白色小房子里,那是周边众多白房子中的一座,因为强烈的阳光而粉刷成这副模样。她住的是座平顶房,这地方无须应对积雪,也不必御寒。房子里什么都是单个的。一间卧室,一间卫生间,还有一间厨房。每个房间都只有一扇窗户,往外望去看见的都是同一棵松树。那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象。

玛丽在家办公。她是个独立会计师。她什么都不想加入,也不想对谁负责。她喜欢整个事业随她共成败的刺激感。报税季节,她靠开设咨询点或者临时办公室揽活儿。她有各种各样的客户,他们的需求、问题和愿望全都让她惊奇。纳税申报表要求人们申报婚姻状态,为此她见过爱情的每一个阶段。有最初寻得彼此时的欣喜若狂,相处太久后的厌倦,分手的苦痛,离婚的终局,盼破镜重圆而不得的纠缠不舍。她喜欢成日成日听人们讲述事情是如何走向支离破碎的,就像观看在她面前上演的一出戏,感情真实而不加掩饰——一切都近在咫尺。她不必感他们之所感,但他们讲给她的那些关于自己的故事留在了她心里。

玛丽总是记得每个报税季的最后一位客户。最后的,往往是最有故事的。去年,那是个在政府工作的女人,受过教育,生活富足,财务独立。她说她前任想申报子女抚养费,可她才是出这笔钱的人。玛丽查看了她摊在桌上的文件,告诉她既然她和她前任已经不在一起,孩子又跟她住,她有权申请这部分抵税。玛丽动手填申报表的时候,女人的眼里盈满了泪水。这持续了好一阵子——玛丽一行行地填表,女人泪眼汪汪。女人道了歉。“我曾经和了不起的男人在一起过,”她说,“真正爱我、关心我,而且欣赏我的男人。但和他们之间都没有发生。”她的故事听起来像一首俗套的乡村老歌。“以我的年龄,我没想到我还能有孩子。所以和这家伙走到一起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思考。突然我就怀孕了。经过了那么多测试、药片,然后全部放弃,唯独和他之间发生了。可他是最差劲的!”玛丽什么也没说,她继续填写那些表格。

加油站坐落在镇子边缘,快驶上州际公路的地方。它是亮绿色的,像网球,从几英里外一眼就能看见。这是他工作的地方,那个加油站的男人。他出来加油了。他并不美,但她喜欢看他。美千篇一律,丑却是独特的,让人印象深刻,甚至过目难忘。他比那还要丑,怪异似乎是对他正确的形容。春天尚未到来,寒气弥漫,男人却赤裸上身。他的体毛藤壶般遍布胸膛。这让玛丽想到了阴毛,乱糟糟,湿漉漉,闪闪发光。他那袒胸露背走来走去的架势,透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玛丽在车里按下打开油箱门的按钮。她望着后视镜中的男人,镜子上的提示警告道:镜子里的东西要比看上去更近。

他知道每次要做什么。他走过来,推开油箱门,伸进手去,拧开盖子,露出小洞。他转过身,在机器上按下几个按钮,拿过油枪,推进油枪嘴。玛丽能听见汽油的声音,它如何奔涌而入,热切而急迫。那大容量的油箱花了一阵子才装满。

她常常像这样看见他,但他们从不交谈。他有让女人坠入情网的名声,听说他会在这发生的时候抛弃她们,任她们在他家窗下的街边哭号,求他给一个解释。玛丽好奇他到底做了什么,竟让她们这般迷失自我。她想知道这会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用手掌的温度熨平一张钞票上的褶皱。她压过有老人脸的那面,又抚平另一面上白色建筑的图案。这个国家所有的钱都是绿色的,很容易给错面额。保险起见,她检查过四个角上的数字全是五十。他来到司机那侧,她只把窗子打开一条缝。钞票像一条舌头滑出窗子,他抓住一个边。玛丽发动引擎,加速开走了。

这座镇子不是个适合步行往来的地方。马路两边没有人行道,只有长草的沟渠。多数人开皮卡,快得像开在州际公路上。每家银行都有免下车窗口。报税截止日渐渐临近,而玛丽揽生意靠的就是被人看见。得花些时日才能有人注意到她。她今年得早早找个公共场所设立办公点,在这样一座镇上尤其要占得先机。除此之外,她还可以用些钱。她和社区中心经理达成了交易,好在那儿设立办公点,就在图书馆前。她搬进一张折叠桌,支起她的双面广告牌。她觉得这是完美的所在,人流量大,还有游泳池和健身房。

这无可避免,镇子很小,她和加油站的男人迟早会碰面。她对在社区中心见到他并不意外,尽管他看起来格格不入。他全身都掩在衣服之下。她不禁好奇既然他在这儿,此时在加油站的又是谁。

他注意到她坐在桌前,走了过来。“嘿,”他说,“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她不喜欢他说那第一个字的语气。嘿。好像她是墙上的某个洞,你可以随随便便把你的问题塞进去。

“你得预约!”她喊道,声音中夹着愤怒。她往下拉了拉裙边,它一直在往上蹭,让她的腿露出了太多——瘦骨嶙峋的脚踝,肌肉曲线分明的小腿,粗糙的膝盖皮肤,还有上面没被晒黑的区域。她工作的全部行头就是两条黑色铅笔裙、一件黑夹克,还有两件黑衬衫,一件是短袖一件是长袖。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这些衣服适用于各种场合。

他四下看看,然后说:“这儿又没人。”的确,但她是专业人士。他不能就这么走过来占用她的时间,就好像这不花钱似的。

“我是专业人士,先生。”她说,“专业人士需要预约。”

他哈哈大笑。“那好吧。我能约吗?”

她查看日程表的时候,他在她面前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哦,我懂了。”他说,“一身黑装,不是办税就是办丧。”

她没理他这句点评。

她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他,说:“明天上午九点怎么样?”

“可我现在就在这儿。”

“没错,先生。”

“那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就像我说的,你没有预约。”

他似乎被逗乐了。“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她想知道这话是不是一句恭维。她决定把它当成是对事实的观察。好吧,在加油站上班,她暗自想道,你怎么可能见过。

“我们到此为止了。”玛丽说着用一根手指在面前画了个小圈,一道需要划清的界线。

他举起双手,就像准备接受逮捕那样,说:“女士,我喜欢你。厉害,强硬得很。我明天来见你。”说完他站起来走了。

那晚开车回家,玛丽庆幸自己不必经过加油站。她故意开过路上的三个减速丘。她确保自己放慢车速,好感受车子的爬升,爬升,爬升,然后下落。颠簸前的蓄势更让人痛快。她的双眼向上望着车顶,下颌放松,嘴巴张开。

到家的时候她不饿。她冲了个澡,洗了头,然后擦了擦她唯一的一双鞋。她读了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有的一本书。那是个关于怪物的故事,但一点也不吓人。四岁的时候,她想成为那只猛兽。她号叫着捶打自己的胸膛,从没有人说过那不是小女孩该有的样子。她可以变丑,更丑,丑陋无比。她把那本书扔过房间。它在墙上留下一片黑迹,仿佛一道瘀青。成为一个怪物,某种猛兽,看着一切颤抖,乃至最无用的一片草叶。她想要自己那样。

第二天早上,玛丽梳顺黑发,用两根手指蘸了些口红,在两颊上拍了拍。她给嘴唇涂上同样的颜色。她穿上一身黑——她其中一条黑色铅笔裙和长袖的那件衬衫。

天空一片铅灰,漫长无尽,令人无法忍受,一切都笼罩着雨雾。她到达社区中心的时候八点十五分。她没有走向她的桌子,而是去了卫生间。这里干净明亮,空间宽绰。她在洗手池边的台面上坐下,把裙子往上拉到大腿,微微分开双腿,伸进手去。她闭上双眼,弓起后背,把一根手指塞进嘴里,用牙齿把它咬紧,噎住一声愉悦的呻吟。这副场景在荧光灯下并不美妙。

过后,她在桌子前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再次查看预约名单。加油站的男人有个再寻常不过的名字。如果你查电话簿,他的名字会占据好几栏,好几页。每个人都认识至少一个叫那个名字的人。

一套棕色西装进入了视野,绝对是二手商店的东西。那翻领很宽。它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人。

“我有预约。”他说。

“请坐。”玛丽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挺直腰杆。多数人盯着她脸上的一个细节或者她身后的墙,加油站的男人把她整个收进眼中。

然后结束了,他走了。

玛丽迈进雨中,试图寻找一样熟悉的东西稳住自己。有什么散架了。一切潮湿而憋闷。她退回到遮雨篷下,这里没有雨,然后她注意到了一个小土丘。土丘的中间有个洞——一个出入口。她想象着她脚下的网络,它们如何漫无边际地延伸。她恨这一切把自己拒之门外——蚂蚁们,还有它们的秘密世界,在那里它们齐心协力,扛起比自己更大的东西。它们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单打独斗。她抬起一只脚把土丘蹍平,仿佛那儿什么都不曾存在过。它们迟早会把它重新建好。那就是它们拥有的魔力,在一起的魔力。

当玛丽来到他的公寓楼,她按下电梯里的按钮上到五层。电梯以她不喜欢的速度移动。它爬得太慢了,一路颤颤巍巍地上升,然后是一阵颠簸。她还不如走楼梯,那样反而更快。

玛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儿,只知道她想去。

电梯到的时候响起叮的一声,像桌上的呼叫铃。她黑色的鞋子在地面上咔嗒作响,停下的时候,他的门开了。他摆上晚餐。他向她解释所有事,解释这一切将如何展开。他说那会是甜蜜、温柔、深情的。之后他会告诉她他不爱她。“那会是个谎言。”他说,“我不喜欢情情爱爱的。”

那晚过完,她注意到公寓里的画。他说他只用黑色作画。他巨大的画布靠在墙壁上。在玛丽看来它们都一样,直到她走近每一幅。这些画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们的笔触。每一笔都独一无二,特色鲜明。她把一幅画转向灯光,照出笔触变化的地方,加粗的地方,卷曲的地方,起始和结束的地方。

她本来打算回家,但这时她看见他坐在床上。那悲伤源自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一种孤独。一种没有人看到、没有人想要的孤独。所以她留下了。

有一段时间,他们之间甜蜜、温柔而深情。他在身边的时候,玛丽能看见的永远只有他眼眸中心的黑。世界和它的小小城镇纷纷退去。现在是什么时间,哪天,几点,太阳在天空的哪个位置,又或它是否出现在那儿过,玛丽从来注意不到。她的眼里只有他。

“我想留在里面。”他会说。然后他待在她的体内,他的身体成了从她身体中央长出的附肢。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爱你。”玛丽没有任何回应。她看见他的双眼现在是灰色的,那里面没有她。她没有说一句关于爱的话,没有问一个关于爱、关于他感情的问题。“你在撒谎。”她说。

他说:“别犯傻了。”

一个谎称爱的人和一个不爱你的人有什么区别?没有区别。

当夜,她打点行装离开了镇子。没有人会知道她在那儿待过,在那个地方曾有什么在她身上发生。但这无关紧要。她知道自己对他来说是什么——一片空虚,并将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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