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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念 作者:苏万康·塔玛冯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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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霉斑最初只是靠近地面的小黑点。听之任之,它们便一直扩散到了天花板。霉斑看起来像一片黑色蒲公英。当有人问起我从哪儿来,在哪儿长大,我联想起的事物之一,便是那片田野。 我父母和我住在一条林荫道的边上,那儿有修剪齐整的草坪,以及一条条通向三层小楼的长而蜿蜒的车道——但我们不住在那些房子里。我们住在一室一厅的地下室公寓,公寓在靠近主路分岔处的第一座楼房里,之后道路便会转弯,将你带向居民区的更深处,树木也随之变得绿而浓密。我父母睡在客厅地板上的一张薄海绵床垫上。每天早晨出门上班之前,他们会把垫子像折纸一样折叠四次,塞进鞋柜。我有自己的房间。我的窗户开向停车场,在那儿我只能看见两样东西:汽车头灯和排气管。 我的朋友凯蒂住在同一栋楼里,但她的公寓拥有阳台和不同的风景。我们一起步行上学放学,但我从没邀请凯蒂来过家里。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父母没有卧室,所以总是我去她那儿。凯蒂有两个上高中的哥哥。她的哥哥们打橄榄球,身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女朋友,他们在我们楼的楼梯井里,或者他们家客厅的沙发上亲热。我不知道凯蒂的父亲出了什么事,我只知道他不露面,并把这理解为我不该问的事。她母亲和我爸在同一家工厂工作。 我爸不喜欢我去凯蒂家的公寓。他说:“我不想你放了学去那儿。那些小子和他们女朋友那样亲来亲去的,我不想你在旁边转悠。我不想让你胡思乱想。”我爸不知道的是,我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想个没完。只不过没人有兴趣和我做什么。他觉得凯蒂一家什么也不是,如果我总跟他们混在一起,最后我也会变得什么也不是。 我爸谈起人生,总好像它是一股脑泼出来的,我们不会有时间思考,对将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也无能为力。他说起话来好像现在就得把什么都告诉我,好像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我会朝他翻白眼,但这只会让他说个没完。话总会绕回凯蒂和我如何不同,我如何不会拥有凯蒂生活中拥有的那些东西。 不管他怎么说,他还是给了我一样凯蒂有的东西。我告诉过他我有多喜欢凯蒂卧室墙壁的粉色。我总是念叨个没完。于是我爸出去买了一罐红涂料和一罐白涂料——粉色涂料更贵,因为它受欢迎,而且需要在店里给你调色。我爸往红涂料里倒进一团白涂料,然后搅拌。涂料在墙上没干的时候看起来是粉色,但干了以后就成了深粉,涂料没混匀的地方还有一抹抹红。涂料并没有盖住霉斑。但对此我只字未提。我只会看着那些深粉色的斑点对自己微笑。毕竟我有自己的房间,而且他在努力。 我爸在一家指甲油工厂上班。他一开始干的是扫地。打扫的时候,他站在流水线工人后面,看他们揭下标签并贴在指甲油瓶子上。那看起来不怎么难,他说。当工厂裁员并给剩下的工人降工资时,很多人辞职了。流水线上突然空出了岗位,于是我爸提了申请,得到了一份工作。他也给我妈在那儿找了份工作。虽然在流水线上工作的收入不如从前,但还是比我爸做保洁挣得多。他们都爱这份工作。上班时间长,但稳定,而且周末休息。 有一次,在工作的间歇他告诉我,一个和他一起在流水线上工作的男人是怎么评价他的工作方式的:模仿他的速度,把他周围的东西都拢起来。我爸觉得那是种恭维,所以也假装把东西都拿起来,承认那是最好的工作方式。他很高兴工厂里有人跟他说话,而不是在他经过的时候扯着眼角的皮肤大笑。 直到工头又解雇了几个跟不上速度的工人,他们才开始找到他,当着他的面说出一个听起来像啐唾沫的词。那个词需要用那么多气,但从来不见唾沫。 他问我他们在工厂叫他的到底是什么。“这个thief[意为“小偷”。],是什么东西啊?”我不想告诉他,我想让他继续喜欢他的工作,像往常一样带着使命感和自豪感在清晨起床。我告诉他我以前从没听过这个词。然后我背过身去,免得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看着他的脸:“你需要做的只有努力工作。仅此而已,努力工作。” 放学后一到家,我和凯蒂就会通上三四个小时的电话。伴随着背景中我们家人渺远的声音,我们什么都说,又什么都没说。那时我们想当作家,喜欢看看自己能多好地向对方描述我们这一天的细节,尽管我们每堂课都一起上。我们聊班上的漂亮女生——她们穿什么,梳什么发型,怎么笑。如果她们中有人和我们说话了,我们会仔细研究她们说的每一个字,找出重音、沉默和咯咯的笑声出现的确切位置,就像在破译某种密码。 最后,我们的聊天会转向畅想有了钱会是什么样。我们知道有钱人是什么样的。每个垃圾回收日的早上,我们会看到他们从家里出来,把垃圾桶搬到路缘上。我们无法相信他们有自己的垃圾桶,还只需要走到自家的路缘。我们得拿着垃圾到走廊尽头的小房间,把塑料袋从墙上的洞里扔下去。我和凯蒂害怕有人来到我们身后,把我们也从洞里推下去。有时出门倒垃圾之前,我们会互通电话,只为给对方报个信。“如果我失踪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会说。有时我们甚至会一起去垃圾道。为了好玩,我们轮流从背后把对方推向那个洞——但不会太用力。刚好能让我们感受自己的恐惧,然后将它释放。 我们那栋楼的二层住着一个没工作的男人。他一天到晚坐在窗边抽烟。看见我和凯蒂放学回家,他会大声嚷:“嘿,姑娘们。真性感——”然后他哈哈大笑,好像那只是个笑话。当他看见我有多害怕,他笑得就更凶了。后来,他省略了“嘿,姑娘们”的部分,干脆只说“真性感——”。我讨厌看见我们头顶窗子里那个闪闪烁烁的橙色光点。 凯蒂知道我有多怕他。她让我别理他,但我跟她不一样,我做不到。“别担心,”她说,“我来对付他。”我不想让她做任何事。他是个成年男人,比我们两个加起来都壮。 第二天下午,我们走到楼前,听见他说“性感”的时候,她抬起头看着他吼道:“我们十二岁!你这该死的变态!”因为她说了话,我觉得我也得说点什么,于是喊道:“我要把它割下来!到时候我们再瞧瞧什么是性感!”说完我们飞快跑进楼里,在楼梯井里发疯似的大笑。我喜欢我们那时的笑声。尽管那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但那声音回响,叠加,让我们听起来有更多人。 从我们楼步行到学校要四十五分钟。我们很少坐公交,除非外面冷得厉害,但就算那样,如果我们中谁没有拿到五毛车票钱,我们还是会尽可能走路,大多数情况都是如此。要五毛钱和要十万块是一样的——没有就是没有。不过有一次我要车票钱的时候,为了给我上一课,我爸说:“你知道挣五毛钱有多难吗?你干吗不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分钱。”于是我照做了。我在外面满地搜寻零钱,但什么也找不到。回到家里,我没说一句话。我连一分钱都找不到,于是明白了他挣五十个一分钱有多难。可是,那晚我爬上床,感觉到枕头下有凉凉的东西。那是两枚闪亮的二十五分。 我们住的那栋楼的后巷有道铁丝网栅栏,栅栏后是一片绿而浓密的树林,是它把我们楼和所有那些沿街更远处的漂亮房子隔开。树林中间有一条小溪穿过,从凯蒂家的阳台看去,它就像一头偏分黑发的发缝。我们会抓住金属栅栏,把自己一点点拉向顶端,翻到另一边去。然后我们会在草地上找一片地方躺下,向彼此描述我们看见的。我们去那儿是为了消磨时间,也为了绕过我们回家常走的那条路。 有一天,我们在树林里的时候,凯蒂告诉我警察在那后面发现了一具死尸。一个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女孩。 “你以前见过死尸吗?”她问我。 我想到了我奶奶在她葬礼上的样子。她看起来那么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当我这样告诉凯蒂,她说:“是啊,自然死亡的时候是那样。” 然后凯蒂在地上躺下,把她的胳膊和腿伸展成海星的形状。她的面容变得空洞,眼睛向上盯着天空。她在那儿躺了大约十分钟,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树荫下,她的皮肤发青,她的锁骨突出。我不喜欢这寂静,仿佛我独自置身林中。悬在我上空的树好像是人,我几乎能感觉到它们的枝干朝我伸来。 “凯蒂!停下!”我叫道,“起来!” 她没动。 我踢了一脚她的腿。 她笑了出来。细小、轻柔的笑声,就像有人在挠她痒痒。接着她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她不停地叫啊,叫啊,脸上泛起一片片红晕,我也和她一起尖叫起来。尖叫的间歇我们捂着嘴,不让咯咯的笑声发出。我们知道尖叫只是个玩笑,是因为我们正在一起做这件事,但我试图想象别人听见我们的叫声会怎么想。 “我吓着你了,是吧?”当我们终于停下,她说。 “你干吗要那么做?” “就想看看你会怎么做。瞧见了吗?没人会因为听见你尖叫过来。你只能靠自己。”她说话的语气像极了我爸指点人生的样子。 她继续说:“有人把那女孩的尸体丢在这里。你知道,那本有可能是我。我在报纸上看见她的照片了。”说完她坐起来拂去衣服上的树叶。她又大笑起来,说:“走吧,天要黑了。” 我们往我们那栋楼走去,但接着凯蒂停下脚步,告诉我站着别动。她从肩头卸下她红色背包的肩带,拉开一个口袋,把手伸进去。她递给我一本重重的灰皮书。 那是本字典。 我盯了它一整年,每次我们去学校图书馆我都要看看它。我想过把它偷走,但我永远不会有胆量做那样的事。 “你看,我知道你想要这个。那就——”凯蒂把它往我这儿一塞,“——拿着吧。” 我飞快地把字典装进我的背包,拉上拉链。然后,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朝金属栅栏飞奔起来,就像有人在追我们,而且越追越近,我们像真有这回事似的尖叫着。到了我们住的地方,我们分了手,彼此没说一句话。 之后没多久,凯蒂和我就失去了联系。她母亲在指甲油厂升了职,然后他们搬出了这片街区。也许是因为这个,也许是因为高中。我不在这件事上费脑筋——事情本就如此。我们失去了彼此,或者说,我们了解彼此的方式遗失了。 但在那之前,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站在她家阳台上看落日。我们以前从没见过那样的落日。它和地球在宇宙中的排列有关,某种罕见的行星连珠。太阳大而明亮。 我对她说:“看起来很近,是不是?像是个我们能走过去,还能自己抓一块到手的地方。” 她探出身去抓空气。 我开始回想这段时光、凯蒂,还有所有这些事,是因为我想我看见她了。当时我打扫完市区的写字楼下夜班回家,站在人行横道上。一看到她在街对面,从她走路的样子——自信,双肩后展,直视前方——我就知道她把自己的人生打理得不错。她穿着深色西装上衣和铅笔裙,提着一只公文包。她看起来和我认识她的时候一样,只不过长高了,成熟了,充满了力量和气场。 我想跑过去找她,问她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过得开不开心。可如果我问她这所有的问题,她也许也会问我,但我不想谈我自己。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穿着一身制服和工作鞋的样子。有时候别人看你的眼神让你觉得不得不去解释自己。 然后我想到了我爸正在家里等我,还在凯蒂和她家人搬出的那栋楼里,我也不想解释这个。信号灯变了,我看着凯蒂走出人群。 当我回到家里,我爸问我夜班上得怎么样,打扫了什么,然后说:“坐下吃饭。” 我想告诉他,他看错凯蒂了,她并非什么都不是。凯蒂和我曾经是朋友,甚至是好朋友。关于这件事的记忆,以及它的发生本身,对我来说价值非凡。我想告诉他这些,但这时候他告诉我墙上又长了霉,随它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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