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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作者:村上春树

可能是边想着心事边走路的缘故吧,等到醒过神来时,我的双脚不是朝着自己家,而是正朝着图书馆走去。手表的指针指在九点四十分。

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我心里有些惶惑,但还是决定绕到图书馆去看看。许久没有像这样跟别人长谈过了,而且大概是脸颊上还残留着嘴唇柔软的感触之故吧,我很想找个地方——不是依然残留着她气息的我自己家——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情绪变成这样,细想起来也是许久未有的事了。

“感觉像是高中生的约会一样。”她说。被她这么一说,没准儿还当真如此。在这块土地上,她也好,我也好,在多种意义上都还是“新手”。对新出现的环境,身心俱未完全适应,就像身体难以习惯新衣服一样。彼此的动作也罢,讲话方式也罢,都有些僵硬。脸颊上收到一个感谢的轻吻,于是就情绪亢奋,居然弄错了回家的路,这水平的确就是高中生层次亦未可知。

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钥匙串,把图书馆入口处的铁门打开一条缝来,然后又关上。我走上徐缓的坡道,开启玄关的拉门。图书馆里又暗又冷,墙上紧急逃生出口指示灯的绿光幽幽地照着馆内。半夜里到图书馆来,这是第三次,我已经没有了一开始时的紧张。让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我借助紧急逃生出口指示灯的微光走到服务台,把常备的手电筒拿到手里,用它的光照亮脚下,朝着走廊深处的半地下室走去。

我轻轻打开半地下室的门时,室内很暗,然而炉子里却燃着火。虽然算不上熊熊燃烧,但几根粗大的木柴正放着明确的橘黄色光芒,并且室内飘散着一如既往的老苹果树的芬芳。房间的白色灰泥墙受到火光的照耀,被染成了淡淡的橘黄色。

我环顾四周。有人在暖炉里放入了木柴,生好了火。恐怕是子易先生。而且他在这里是为了等我。然而房间里却看不到他的身影,只有火焰在无声地静静燃烧。看样子,火是不久前生好的,火势平稳,小小的房间恰到好处地充满暖意。我解开围巾,摘下手套,脱去牛角扣大衣,然后站在炉前温暖着冻凉的身体。

“子易先生!”我试着小声呼唤道。没有回应。回响也无,声音被四面墙壁吸入了进去。

子易先生是事先便预知我今晚会走错道,绕到这里来的吗?还是他有意为之,让我的双脚走向这里来,为了告诉我些什么?死者的灵魂拥有多大的能力?这对还活在人间的我来说,简直不可捉摸。

然而在这个小房间里,我左顾右盼,也不见子易先生的身姿。在房间里的,确凿不疑,只有我自己而已。我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只是默默地望着橘黄色的炉火,暖着身体,守望着时间流逝的光景。

那橘黄色的火焰,给了我的心以平静的暖意与安宁。恐怕远古时代的先祖们也曾同样在洞窟深处面对着火焰,为自己从刺骨的严寒和凶暴野兽的利齿前得到片刻的保护而深感安心吧。寒夜里红光闪耀的火焰之中有着某种东西,能够唤起深深镌刻在遗传因子里的集体记忆。

就在不久之前,子易先生在这间屋子里待过,这大致不会有误。他还给炉子添柴生火,调整进气,令火势既不太弱,也不太强。他提前做好准备,为了等我来到这里时,房间恰好变得舒适惬意。如此行事,除了子易先生不会再有别人。然而子易先生本人却不在这里。他留下炉子里的火,不知去了何处。

兴许他是突然有了什么急事。死者会有什么样的急事,我当然无由知晓。然而反正是出现了什么事情要办,于是他不能继续在此等待我到来了,大概就是这样吧。再不就是在给炉子生火时灵魂的力气枯竭(就像电池断电一样),无法继续维持人的形态了吧。因为他说过,要化作人的形态,也就是作为幽灵出现在这个世界,需要相当大的能量。

不过无论如何,此刻的我所能够做的,就只有望着他留下的炉火,等待着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我等了,并且不时地,仿佛给深邃的沉默打上标点似的,或者说仿佛确认自己身上依然留有发声能力似的,我对着空间小声呼喊:“子易先生!”

然而没有回答。连近乎回答的些微迹象都没有。包围着房间的沉默沉重而浓厚,纹丝不动,简直就像隆冬之际盘踞在上空的厚密的雪云。我拉开炉门,添入新的柴火。

我站在火炉前,思考着咖啡店女店主的事(如此说来,她叫什么名字啊?我怎么就没想到问她名字呢?还有,我怎么就没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呢?莫非名字之类,在眼下还算不上重要问题吗?)。她苗条的体态,笔直的黑发,妆化得很淡的脸庞,不时挖苦似的挑起来的丰满嘴唇。她身上有什么令我心动的特别之处吗?她分明既不算美貌过人,也不太年轻了(当然比我要年轻十来岁)。

然而不管怎样,她的身影盘踞在我的内心一隅里(还是在视线所及的地方),便再也不肯挪步了。她让我想起了什么,或者说让我想起了谁?然而任我左思右想,也没能把她的身姿同任何人联系起来。她终究就是她自己,作为独一无二的存在,静静地在我心里确定了位置。

这是对我自己的坦率疑问:我对她是否抱有性方面的欲望?

是的,我想。作为一个拥有正常的(我猜大概是正常的)性欲的男人,我对她抱有性方面的欲望,这大致是个正确无误的判断。然而眼下这性欲还没有强烈到我无法控制的程度,更没有明确到令我忘记其绽露可能招致的诸多实际问题的程度。可能性微妙地不断改变着形态,稳当地敲着我的心扉——尚停留在这样的阶段。我的耳朵听得见那敲门声,那是耳熟的声音。

让我再聚焦一下要点吧。

我恋上她了吗?

答案恐怕是否定的。想来,我并没有恋上那位咖啡馆的女子。

虽然我对她抱有自然的好感,但这跟恋情是两码事。我总觉得,我身上恋爱所需要的身心功能——愿意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托给对方的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燃烧得一干二净了。子易先生曾经这样对我说:“您是在人生伊始的初期阶段,就邂逅了对您来说最佳的对象。也许该说是,被您撞上啦。”

这恐怕是事实。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有过的几度磨难,明明白白地将这一事实告诉了我。也许应该说灌输给了我。对,我是切身地学到的……付了不少学费。同样的体验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事与愿违地伤害了他人,而其结果,同时也伤害了自己的那种体验。

尽管如此,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象起与她同床共枕的情形。如果我真心希求的话,她大概会应允我的要求——我有这种预感。于是我想象那般情景:脱去她的衣服,与她在床上赤身相拥。想象她的裸体,我想象拥抱那副躯体时的感触。就如同十七岁那年,我坐在火车里想象自己脱去将要相会的少女的衣服时一样。并且我心生出与那次相同的罪恶感。对于自己过去的性欲与此刻的性欲,我无法巧妙地予以区分。这两者在我心里如影随形、混为一体。这让我产生了不小的混乱。

我思考你胸前的那对隆起,思考你的裙子下面。我想象那里面的东西,想象我的手指笨拙地把你白衬衣的纽扣一粒粒解开,笨拙地把你(可能)穿着的白色内衣后背的钩扣解开。我的手缓缓地伸进你的裙子里,手触碰到你大腿柔软的内侧,然后……

我闭上双眼,努力将这重播的景象从脑袋里删除掉。或者说,把它推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去。然而,那景象却不肯轻易消失。

不对,不是这样的。那不是此时此刻的事,那不是发生在此处此地的事。那是已经丧失、已然消亡的东西。我不过是把两幅截然不同的景象恣意地堆叠在了一起。这不能说是正确的。

不过,果真如此吗?我心想。这果真是不正确的吗?

手表的指针指在了十二点稍前,我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深处四方形半地下室里,立在柴火炉前,一面烤火,一面沉湎于思索之中。燃烧着的木柴轰然一声坍塌下来,回响传遍房间。我看了一眼炉中的火焰,然后再次环顾室内。

“让您久等啦。”子易先生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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