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

阅读是安静的自我觉醒  作者:赫尔曼·黑塞

18世纪是欧洲最后一个伟大的文化时代;虽然在美术方面,尤其在建筑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不如之前那几个伟大时代,但它在文学方面的重要性却更高。在涵盖整个欧洲的国际知识界,它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力,直到今日,我们这些贫乏的子孙后代仍在品味着它的辉煌遗产。

在那个时代的所有见证中,包括讽刺作家和嘲弄者的见证中,都可以看到一种高尚、慷慨的人文主义,一种对人性的无条件的崇敬,一种对人类伟大文化及其未来的理想信念。人取代了神的位置,人性的尊严成为世界的王冠和一切信仰的基础。这种新兴的宗教革命起源于英国和法国,其中最深刻的先知是康德,其中最后的花朵是魏玛共和国,18世纪充满理想情怀的人文主义已成为当今文化极其丰厚的基础,它已经用变幻莫测的神奇魅力使我们这些后辈眼花缭乱。面对它的绝对优势的压迫,我们常常试图用嘲笑来保护自己,认为这种精神徒有空洞和俏皮的装饰性外表。我们嘲笑那个世纪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园篱笆、一尘不染的中式屋顶和华丽诙谐的瓷器塑像,尽管那之后我们的花园和房屋也并没有变得更好或更美;我们只喜欢谈论那个“僵硬时代”的假发,谈论它如何被巴黎大革命、被《强盗》和《少年维特的烦恼》打败,被迫暴露出空洞可笑的一面。

实际上,我们只应怀着谦卑的敬畏之心来看待那个时代及其精神。那个时代的内核绝不是骑士小说或小情小调的外表,也不是“受压迫的资产阶级”及多种议题的贩卖,更不是涂脂抹粉和梳辫子。这一切并不像某些文化史学家和历史小说作者试图说服我们的那样,是那个时代所不可或缺的;尽管它们已经代表了一种令人尊敬的、统一的外部文化,但只要今天的我们认真审视那个时代,这些表象就会变得无限渺小,甚至完全消失。如果我们试图从外部文化来证明18世纪的劣势,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应当摒弃这样一种偏见,即认为席勒、歌德和赫尔德并非继承者和完成者,而是革命先锋。否则,席勒的意义将在《强盗》中被耗尽,歌德的意义将在《少年维特的烦恼》中被耗尽,而舒巴特或伦茨将被抬到与他们同样高的位置上。

这些偏见部分是浪漫主义的产物,部分源于解放战争中的爱国主义,如果它能迅速消失不见,那将是一件好事。如果我们不带偏见地揭开18世纪的假面,看看下面隐藏的是什么,我们会发现一个又一个名字,一部又一部作品,全都是文化财富,都是只能仰望的最高人类荣誉,在它们面前,我们惭愧地沉默。

在18世纪的所有表达领域,所有科学和艺术领域,我们都能看到一朵朵高雅之花,这不仅仅是个体才能的偶然的、幸运的积累,而是一种平均水平的提升,是总体文化高度的标志。而这所有的作品,都围绕着同一个核心。

哲学家和博物学家、诗人和散文家、政治家和演说家不仅展现出普遍的教育高度和优雅的形式传统,而且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在我们这个工作专业化的时代,他们的目标总是从小的个体的走向整体,本能地指向一个单一的太阳,即人类的理想。这是多么令人惊叹的事业啊,集合了天赋、工作、能力、凝聚力和团结精神!这是一群多么崇高、伟大的人类啊,在我们看来,几乎每个人都是这一理想的化身!不,18世纪不是香艳的爱情角,也不是滑稽的虚荣市集;它更像是一个万神殿,我们应该满怀感激和最高的崇敬站在它面前。

伏尔泰和狄德罗的文学细腻、聪慧、克制,光鲜亮丽,偶尔的轻浮几乎将理想衬得更加崇高,但他们最终也不得不为理想服务,而且是充满激情地为理想服务;从道德家艾迪生到刻薄的讽刺作家斯威夫特,英国文学圈人才辈出,他们是现代小说和现代心理学的创造者,他们的文学作品充满智慧与警醒。英国人与法国人做着相同的努力,旨在研究人类,完善人的形象;孤独的康德探索人类思想的规律,尽管他很谦虚,却把人作为王者置于巨大的责任和前景之前;莫扎特对哲学心怀顾虑的同时,在《魔笛》中建造了一座人性的殿堂,比其他任何殿堂都更崇高、更纯洁、更神圣;普鲁士的腓特烈,除忙于战争之外,还忙于用对自身命运的信仰取代人心中被废黜的虔诚之神,他是最有良知的怀疑论者,也是伏尔泰的朋友,桑苏奇宫的建造者;莱辛,他以世界上最诚实、最干净的剑术,解决了没有科学依据的神学问题,无畏地将德语引向法国精神的危险境地;席勒,他在高尚的痛苦的掩盖下,将自己天才般的青春野性和其中高贵、隐秘的痛苦凝结成最纯粹、最可爱的理想主义;最后是歌德,他是这整个强大文化的天生继承人和宠儿,他接管并驾驭了这一文化,并在其堪称典范的一生中将其转化,并从中发展出最令人惊叹的现代性。两部卓越而伟大的小说从这个时代的文化中诞生了,它们是《鲁滨孙漂流记》和《威廉·麦斯特》[《威廉·麦斯特》全书分为两部:《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和《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它们既有现代小说的格调,又保持了一种经典的永恒。

《鲁滨孙漂流记》于18世纪第一季度写成并出版,描写一个人如何赤裸裸地面对充满敌意的大自然。尽管一无所有,但他还是用自己的能力为自己创造了生计和安全,创造了一种文明的根基。而同世纪最后几年出版的《威廉·麦斯特》讲述了这样一个人的故事:他有着良好的资产阶级背景和成长经历,他所拥有的财产和性格都足以让他生活在一个温和舒适的文明环境中,成为一个令人满意的公民。但在神圣渴望的驱使下,他必须追寻更高的生活、更纯粹的灵性、更深邃更成熟的人性,而这些都是星辰和流星背后的东西。18世纪就在这两本书之间,从这两本书中,我们都能感受到鲜活观点的纯净气息:丹尼尔·笛福的书更英国、更别致、更天真,也更局限,而歌德的书则更自由、更有力、更诗意。

歌德的小说传承了那个时代丰富、优秀的传统和文化,是“幸运的接班者”,它比所有其他德国小说都更能成为后世文学的典范、灵感和动力,直至今日仍无法被超越,甚至无法被等同。这本惊世之作,首次将诗歌与散文、描写与感受如此亲密而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成为年轻一代的福音。《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成就了一种艺术创作,它既流淌着抒情诗的才情,又参与到整个世界中,客观而忠实地描绘这个世界。各种类型的创作手法在这里演奏出交响,创造出一个奇妙的微观宇宙,一种理想的世界写照。

当时的年轻人迷恋这部伟大的作品,反反复复对它进行研究和解读。直到19世纪后三十年,作为榜样的《威廉·麦斯特》才被自然主义者们抛弃和推翻。新的思想路线、新的历史形态已经出现,新的素材从新兴的外国文学,尤其是俄罗斯文学中发展出来。所谓的“成长小说”(其中最伟大的作品仍然是《威廉·麦斯特》)被心理小说和社会小说取代。一方面,人类从动物和历史的角度重新被照亮,“人”再度成为一个谜和一个问题,需要重新被征服。严肃诗人在新价值观的斗争中取得了伟大而有价值的成就,而另一方面,小说却沦落为最低层次的娱乐文学,成为投机者和业余爱好者的最爱。

如今,一个受过普通教育的读者,对前现代的珍贵小说通常知之甚少,最多知道《格林·亨利》。实际上,如果我们想要了解小说这种艺术形式,了解这种形式曾经创造的思想高度,除读《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之外,别无他法。《威廉·麦斯特》的创作历程是极为漫长的,歌德早在完成《少年维特的烦恼》后两到三年就开始创作这部小说,其第一版被称为《威廉·麦斯特的戏剧使命》,并一度失传,直到几年前一个幸运的巧合让苏黎世的一本所谓原版《威廉·麦斯特》的前六本重见天日。

《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最终上市的版本,是在《威廉·麦斯特的戏剧使命》之后数年才创作完成的。而续篇《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则是在几十年后勉强完成的。总之,歌德创作《威廉·麦斯特》的过程一共拖了五十多年,最终使其成为一个庞大的半成品!相较于《浮士德》,我们可以在这部作品中更清楚地了解到这位诗人丰盛的一生的阶段和分层,就像博物学家在冰碛地貌中解读地球历史的变迁和转化一样。这部作品映照出了歌德的整个人生,《少年维特的烦恼》时代的火热精神和狂暴野性在作品中飘荡,他与席勒的友谊之果和他受意大利影响的痕迹都在作品中显现出来,魏玛黄金时代的整体氛围也在作品中充分而清晰地展露,最后,老年歌德神话般的身影在《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中萦绕,在庙宇般的宏伟和庄严中显得神秘莫测。

我们在此讨论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最初于1795至1796年上市,人们阅读这两部作品,当时最优秀的精神也被深深激发了:诺瓦利斯读得津津有味,并感同身受,席勒为此给歌德写了几封信,这几封信组成了歌德书信中最美的一个系列。

将最初的版本与最终上市的版本进行比较,将《威廉·麦斯特的戏剧使命》与《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进行比较,就像将年轻的歌德与年长的歌德进行比较一般,尽管很诱人,但绝对不可能。前者具有大胆而明确的设计和意志,比后来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更加统一,在细节上充满了蓬勃的朝气和奇思妙想,光彩四溢;而后者则是一部更安静、更冷峻,也更拘束的书,在某些章节中,生动性和即兴的灵感都减弱了,但总体而言,它是如此令人震惊,如此高远,如此超越个人,和别的作品不存在可比性。《威廉·麦斯特的戏剧使命》是灿烂的宝藏,我们为之陶醉不已;但我们只能把它作为一个片段来欣赏,作为那段青春焕发、稚气未脱的岁月的精彩记录来欣赏,我们绝不能让歌德自己创作并发表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的形象因为与这部早期作品的比较而受到动摇。一些狂热的爱好者认为,歌德应该保持第一版的原貌,并在此基础上原封不动地创作《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这是一种愚蠢而又无可争辩的要求。

通过阅读苏黎世手稿,我们更加熟悉歌德的工作方法,看到他牺牲了许多细小的魅力和美妙,以大师的冷峻战胜了青春的冲动。《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的基本思想和这部作品中唯一毋庸置疑的统一性是歌德对生活本身的伟大构想。虽然年轻的歌德参与其中,但作品不在他身上完成,因此,《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并非对早先未完成的青涩作品的阐述,而是像《浮士德》和《诗歌与真相》一样,是诗人将数十年丰富多彩的活跃生活结晶为诗歌的伟大尝试。《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尝试了最高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使它成为半个世纪以来最伟大的小说典范,并将它与更低调的那代人的作品区分开来——其中最优秀的作品在表面上超越了《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但没有哪部作品能在规模和内在丰满程度上与之相比。

在同时代人中,无人像席勒那样热爱《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并以批判的眼光关注着它的发展;在歌德的作品中,没有哪一部像《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那样与他本人相去甚远;没有哪部作品以如此个人化且新颖的方式突破了俩人都认可并经常讨论的形式法则。当然,除《浮士德》之外,没有哪部作品更完整、更自觉地涵盖并推动了他们共同的文化理想。

席勒在几封信中尖锐地批评了《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甚至有一次他完全否定了这部小说艺术形式方面的真实价值,称其缺乏诗意,因为它首先追求的是智力的满足。他坦然断言,这本书在叙述与诗性之间古怪地摇摆。席勒将《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与《赫尔曼与多萝西娅》进行比较,并说:“然而,《赫尔曼与多萝西娅》将我(仅仅通过其纯粹的诗歌形式)带入了一个神圣的诗人世界,而《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却并未将我拉出现实世界。”接着,他又评论《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上的“悲剧色彩太浓”,最后他写道:“总之,在我看来,您在《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里使用了作品精神所不允许您使用的手段。”

尽管如此,严厉的席勒在同一封批评信的结尾,几乎违心地赞美道:“顺便说一句,我怎么说也说不完,在这次品读中,《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为我带来了丰盛、鲜活和陶醉的感受。这本书中流淌着一种源泉,我可以从中汲取滋养灵魂的每一种力量,尤其是那种海纳百川的力量。”

如果这就是席勒的最终观点,如果他这位不折不扣的唯美主义者和纯粹形式的崇拜者承认,他对《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的爱和感激超越了一切保留和冲动,那么今日的我们就完全没有理由放弃这份爱和感激。在美学层面,我们已经被宠坏了,我们若是想找个理由放弃席勒的美学,那就可以试试这部小说,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一种尝试,看作一部宏伟的作品,但作为一种形式,它也为德国诗歌指明了崭新的、硕果累累的道路。

也许歌德并非绝对的散文叙事大师。似乎每当他离开严格的诗歌形式,在无拘无束的文字中自由驰骋时,世界和他内心的充实感就会铺天盖地涌来,以至于他从一开始就认识和感知到,将表达限制在纯粹的艺术性之中是不可能的,并决定以叙述者的身份探索人文的多种形式,根据需要,肆无忌惮地使用对话、书信和日记的形式,也经常使用直接劝导的形式。即使是他在形式上最完美的散文作品《亲和力》,也不乏这些“技术上的缺陷和漏洞”。

在那些无人能及的纯粹、生动而感性的篇章中,偶尔也会出现散漫的句子和闲聊式的告知或劝导;与读者的直接关系往往会以出人意料、天真无邪的面目出现。若要求歌德的散文保持纯粹叙述者的适度自我克制,压制每一种冲动,每一种表达需要,每一种与个人直接交流的渴望,以利于纯粹简练的叙述,就等于要求《浮士德》严格服从于戏剧法则。

从某种“最高级”的文字规则上来说,歌德始终是一个二流作家;对他来说,诗歌不仅是一座庙宇和一个礼拜场所,不仅是一个舞台和一件节日盛装,对他来说,诗歌是一个最普遍的器官,他用这个器官向外表达和传播他的内在智慧,他反反复复验证过的爱的教诲。就像《浮士德》是一个包罗万象的整体,而不只是一个戏剧作品,《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也不是一部纯粹的叙事作品,它远不止于此。

然而,奇怪的是,这些非凡灵魂的创作也洋溢着艺术,洋溢着直接的、高超的技巧,以及对更伟大的、尚未完成的、尚未实现的形式的深刻感悟。当今每一部优秀的文学小说都尊重歌德不小心违反的某些规则;在技巧的细微之处,他注定要被超越,他已经被超越了。

但是,我们在《威廉·麦斯特》中所看到的广阔视野和成熟宏大的人性,从未被超越过,而书中的伟大意图也从未在后来的小说中得到如此优美而巧妙的匡正和解决。《威廉·麦斯特》最终成了一部未完成的作品,这并非因为歌德在技术上不够完美,而完全因为他试图在一部作品中展现出广阔的视野。

威廉·麦斯特的《威廉·麦斯特的戏剧使命》变成了《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艺术家小说变成了人的小说。即使在《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中,戏剧仍然占据着广阔的空间和深刻的意义,但威廉·麦斯特的戏剧生涯却在不抱怨失败的情况下,进入了一个更大的领域,现实世界取代了有限的戏剧微观世界,成就了“英雄”的环境。

“英雄”绝非某个单一的、独特的、显眼的人,英雄就是你和我,就像我们每个人小时候读《鲁滨孙漂流记》时都觉得自己是主人公一样。青春的激情将歌德这个富商的儿子引向舞台,其中当然有一点年轻的虚荣心和对辉煌的欲望,但这只是对人性弱点的呼应和赞美,而不是一种推动力。最终引领他走进剧院、走出剧院、走进生活、经历生活的,是对纯洁、完美的存在的崇高渴求,是对成长和教育的渴求,是对完美、纯洁和价值的无止境的渴求。

我们必须尊重年轻的《威廉·麦斯特》的这种渴望,我们必须理解、分享和活出这种渴望,这样我们才能珍视他的生命并从中受益。在他身上,没有任何一项才能,甚至连戏剧才能都没有得到突出的发展,歌德的一个无限丰硕而美妙的想法是,他不是把这位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作为教育的天才,而是作为一种受教育的天才来介绍的。就其天赋而言,威廉是一个普通人,但就其精神需求和道德意愿而言,他却不是。

他很软弱,容易屈服于外界的刺激和影响,他容易认为自己是领导者,实际上却被领导着,他容易高估别人,在生活智慧及行动中的人格力量方面都不算英雄。因此,他或许能成为每个人的好榜样,完全可以被视为人类平均数的有效代表,他生活在敌对势力和有利势力的夹缝中,被动多于主动。

然而他也不是一个普通人。他不单具有普通人的智力天赋,也同时具有爱人的能力和正直的善举,正是这项决定性能力让他的人生得以升华。因此,他最终呈现的不是一个可爱的人类范本,而是一个不那么优秀、不那么出众的人,却体现着人类文明中的善良底色。唯有这样,他才会引起作者的深刻兴趣,写下有价值的文字。因为这部作品所要描绘的不是动物性的人,而是能够与同龄人共处,具有执行力,懂得臣服与合作,积极而有价值的“文明人”。

威廉·麦斯特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许多人都是这样,许多人也应该是这样):他对生活充满好奇,为生活做了种种准备,不是为了被幸运砸中,而是为了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获得幸福;他陶醉于冒险的激情,追随远方的诱惑,而他在朦胧渴望中寻找、怀疑、梦想和思考的并非战利品和个人幸福,而是人类的道路,是自由服务于公众,且无愧于公众的清晰生活理想。

感恩、敬畏、正义是这个以爱为本质的人的天赋。他与生俱来的性情在生活中的任何情况下都会表现为感恩、敬畏或正义的意志,其中不乏矛盾挣扎的自爱,但总是被更高的爱所引导和征服。这正是那个时代善良伟大的人们希望和期盼的人,他们努力教育出这样的人,他们期望这样的人能够实现他们对人性的美好愿望;席勒在他的书信和文章中都提到了这样的人,莫扎特在《魔笛》中也歌颂了这样的人。

威廉·麦斯特怀着感激之情回忆起自己的童年——这些童年往事他也曾向他的初恋情人讲过,讲得她昏昏欲睡。当他发现了她的不忠,明白自己已失去她时,他拼命为她的形象而战,就算受尽苦楚,也要不断恢复这个被玷污的纯洁形象。

威廉怀着崇敬之心珍藏着过去的记忆,怀着崇敬之心尊重在他之上的人的地位和权威。他第一次接触莎士比亚的作品时,其中的才情就以奇妙和压倒性的方式征服了他。他对《哈姆雷特》的倾情奉献,是他所有戏剧努力的最终成果,至今仍是我们的珍贵礼物。

他怀着纯洁的正义之心,生活在卑鄙无耻、忘恩负义的人们中间,每个人都不怎么高尚,都是不那么高贵的、不那么可爱的演员。他尊重他人的天赋,他心中残存的那份未熄灭的爱,并未在无价值的自我陶醉中消失;他把爱献给了不幸的奥蕾莉,献给了弥留之际的米侬那破碎的竖琴演奏。

在这种以对人性的崇高信仰为基础的有爱氛围中,整部作品仿佛被金色的温暖空气所笼罩。深思熟虑、勤俭节约的商人,可怜的小喜剧演员,迂腐自负的伯爵,好卖弄的男爵,虚荣贪婪的剧院院长,漂亮轻浮的菲莉娜,厚颜无耻、顽皮任性的冒险家弗里德里希,尽管他们每个人都有着鲜明的弱点和不值得称道之处,但也都闪烁着不可动摇的人性与爱的光辉,有着善良与隐秘之美。人人都有自己的可耻之处,同时也体现着作品中普遍存在的、对万事万物的敬畏之情,无人受到指责。书中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种性格和每一种性格的缺失都有其应有的价值。人类的愚蠢百花齐放,幽默感在千奇百怪的小趣味中自由爆发。只要人类命运这个主体不被伤害,一个人可以错过一百次,可以嘲笑一百次,但他最终必须以某种方式默默为之服务,默默臣服。

同样,高尚的、追求价值和理想的人,如同威廉·麦斯特本人,都是人,都有其个体的局限性。虽然人人额头上都清楚写着自己的价值,但这世上绝无绵羊与山羊之分。正如最卑微的人仍能打动我们,使我们和睦相处一样,最高尚的人仍带有人类不完美的痕迹。

在威廉·麦斯特身上,每一刻的生活都是有爱的。他可能健康,也可能生病;他可能满怀希望,也可能满怀悲伤,但他从未在自私的孤独中封闭自我,也从未放弃过分享友谊与善行的冲动。

作为一个四处漂泊的单身汉,他将他人的命运与自我的命运连接在一起,并带着一群需要帮助的人。他也常常会不耐烦,常常发现自己因不满和羞愧而困惑恼怒,但他一刻也不怀疑自己对周围人所负有的义务,一刻也不把个人的命运和福祉当作世上唯一重要的事情。他有时可能看起来像个天真无邪的傻瓜,但他无法控制自己。最后,我们以最愉快的心情认识到,他所信仰和践行的宁静的正义是如何为他伸张正义的,又是如何为他的牺牲和努力付出代价的;在他遇到的许多人中,我们总是看到那些更优秀、更高尚的人给予他共情,成为他的朋友,丰富他的生活;我们看到,那些不那么高尚的灵魂也向他展示了他们更纯洁、更温柔的一面,例如好女人梅丽娜和菲莉娜。

最后,当他认为已经将生活掌控在自己手中时,当他向特蕾泽求婚时,当他在解放的生活中迈出看似自由和深思熟虑的第一步时,他却不得不犯下第一个彻底的、灾难性的愚蠢错误,幸福似乎愚弄了他,他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仿佛他的善行和品德又转回自己身上,仿佛这个世界弹回了他所付出的爱。好在,通过善良的人们,他的命运总算出现了一个终极大转弯,走向了新的幸福和新的广阔前景,拥抱生活中种种奇妙的可能性。

这部小说描写的是一个世界。当然,它不是一个无序力量的混沌世界,而是一个由人类法则引导并合理化的世界,是一个安静有序的多样性世界。在这个和谐的世界里,原始的必然性受到了精神与良善的调和。这里宣扬的不是意志的自由,而是人类的权利和胜利。

在这个世界中,老人和孩子、世俗之人和怪人、虔诚者和无信仰者并不共享同等的秩序和价值,但他们被同样的同胞之情,被同样的爱之光、同样的人性正义所照耀。这部作品的奥秘和魔力就在于,和谐而深刻的内在统一性绽放于多姿多彩的画面中,绽放于鲜活生动的形象中。这部作品没有假定任何特定的信仰或世界秩序,也没有宣扬任何社会法则,整体的统一性和清晰感不是从任何计划和方案中产生的,而是从作者对全人类的爱以及他对人类文化能力的信念中产生。

竖琴演奏家和米侬的孤单身影奇异而感人地伫立在这个多姿多彩却也完全理性的世界之中。人们时常试图阐释他们的含义,最终也只是指出米侬代表着歌德对意大利的向往。这样肤浅的解读既粗糙又夸张;而且,这种对个别人物的解读必然会更粗暴,其结果是将这些活生生的人物贬低为寓言式的玩偶,从而破坏了与诗歌的纯粹关系。当然,从米侬的形象和歌声中可以看出歌德对意大利的热爱,但歌德笔下的意大利也绝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或历史概念,这样贫乏的解读必然与全书中闪耀着神秘色彩的丰富关系及意义形成鲜明对比。小说中,唯有竖琴演奏家和米侬是纯粹诗意的人物,也唯有他们才可理解那些漂浮于世外朦胧光彩中的诗意存有。他们是全书中最美丽、最真挚的人物,然而席勒所批判的“方向矛盾性”恰恰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印证。这整部艺术作品中最薄弱的一点,是这两种命运的消解,对两种美丽形象的“解释”,以及最后对理性和现实世界的回归;在这里,诗歌的追求没有与理性的追求结合在一起,读者每读一遍《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就会带着某种幻灭的惶恐走近那几页,在那里,米侬神秘的身影被揭示出来,她的尘世命运被展现出来。在那里,这部作品的宏伟建筑暴露出了它裸露的木架和生硬的接缝。类似这样的“失败段落”还有一些,有的充满了自由的开放性,有的则更加隐蔽而微妙——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这么觉得:正是在这些微妙的段落中,歌德对我来说格外亲切,他那伟大的形象变得人性化,似乎在笑着,纵观这整部伟大小说,其意图、尝试和能力的超凡脱俗与震撼人心之处,在这些“略显失败”的段落面前,反被衬得加倍可敬而伟大。

就像没有哪部伟大的艺术作品不是出于爱而创作的一样,任何一种与艺术作品之间的高尚而有益的关系,也必须是经由爱来实现的。就算是伟大的作品中也会出现人性弱点的残余,倘若一个人对此只有批评甚至幸灾乐祸,那就好比饥肠辘辘地离开了一桌丰盛的佳肴。我们可以透过每一道裂隙窥见《威廉·麦斯特》坚固的结构,窥见其构造的内部,所谓的“裂隙”只会更加清楚地凸显出作品惊人的完美性。

唯有从这些险象环生的段落中认识到危险的数量和严重性,认识到这一精巧结构的复杂性和令人尴尬的多样性,我们才会沉默不语,并以更新的、更强烈的感激之情和更新的、更清醒的喜悦回看诗人曾经历的千难万险——当初人们在被歌德征服时,不曾认识到这些危险,现在才慢慢意识到。

第六部《一个美丽灵魂的自白》无比清楚地表明,作品表面的缺点与实质的优点是多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这里,小说只是被一位虔诚女士的插叙回忆录打断了,人们愿意认为,这些信息的内在价值足以为违反叙事形式的行为开脱。也许初读时,我们并不愿意接受这种说法,因为这种心理描写虽然优美而深刻,但它打断了小说的进程,特别是在一些关键点上,而我们全神贯注追随的不是几页纸或一段短短的插曲,而是整本书。但是最终,读者们可以读着威廉的故事,同时被穿插其中的温情自白所震撼和吸引,徜徉在它美丽而宁静的花园中。只有当读者熟悉了威廉的命运,那些穿插在回忆录中的自白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读者面前,渗透成为背景中不可或缺的内容,最后,许多读者都会不得不重读这些自白,至少部分重读,以防丢失重要线索。在第二次和更频繁的阅读中(因为《威廉·麦斯特》必须每隔几年重读一次),这种看似笨拙的“打断”反而成了一种额外的吸引力,甚至令人期待,最终,没有哪个读者会愿意错过这些自成一体的,精美如瑰宝的自白,而选择更加统一的、技术上更加简练的小说续篇。

越是仔细观察,细节描写的美就越是令人瞩目和钦佩。第一章就已经充满温暖气氛,充满朦胧光晕和爱的魔力!而主人公最开始的旅行又是何等闪耀!一幅丰富的风景画清晰呈现在我们面前,每一处细节都生动鲜活。人们偶尔会想起这些画面,想起那些回声和想象,于是再次捧起书翻找,期待在三四页的文字中找到脑海中浮现的小场景,而人们却奇怪地发现,短短十行或十五行的文字是如此惊艳,几乎让人感到陌生!这十行字,结合上下文来读,就能开启无限的灵感与想象,以至于几个月之后,几年之后,我们敢说,几乎还能记得它们。我们发誓说,几乎能准确无误地记住其中所有可爱而美丽的细节,但事实上,这些细节压根儿不存在。唯有真正的作品才能产生这种效果。就作品纯粹的诗意价值而言,就没有比细节记忆更确定,也更危险的试金石了。《威廉·麦斯特》一次次证明了自己的神秘魔法,以令人惊叹的方式,让读者记住那些场景、人物、境遇和对话,无论读者日后审视哪一处,都会发现记忆中的东西是如此宽广而细腻,精准而简练。关于《哈姆雷特》中鬼魂出现的章节是这样的,接下来的谜一般的爱情之夜是这样的,受伤的威廉见到亚马孙人的场景也是这样的。每一个这样的场景都是大师级的,都具有最高艺术那种梦幻般的、强烈的、无法控制的效果。歌德的文字往往就像种子,只有在读者阅读之后才开始发芽和生长。这是因为它们本就不是一时的异想天开,而是由经过筛选的经验和最深沉的专注结出的果实。因此,歌德本人在1795年3月创作《一个美丽灵魂的自白》时写道:“上周,我被一种奇怪的直觉抓住了,幸运的是,这种直觉还在持续。我突然很想去写小说中的宗教章节,因为整部小说都是建立在最崇高的欺骗和最微妙的主客观混淆之上的,所以宗教章节比其他任何部分都需要更好的氛围和更多的专注。然而,诚如您当时所见,我若不是早先收集了那些根据自然进行的研究,这样的描绘是不可能实现的。”而这些“根据自然进行的研究”几乎是《威廉·麦斯特》中每个句子的基础。那些仿若即兴创作的段落往往对我们具有强烈的瞬间吸引力,同时隐藏着对等待、毅力和耐心的深刻洞察,震撼人心。这些句子所表达的内容经过了多年的收集和筛选,经过了涤荡和沉淀,经过了澄清和淬炼,所以,一切才如此充满格调,如此不可侵犯,如此坚定而有章可循。当席勒读到作品的结尾,看到书中的人物和群像汇聚在一起,变得越来越有意义,越来越重要,越来越动人心弦时,他忍不住感叹:“这本书仿若一个美丽的星系,悬于太空。”

这是创作天才的秘密,在他笔下,那些稀松平常的简单事物和生活日常会变得恒久、鲜活、神圣,令人肃然起敬。曾写下《少年维特的烦恼》的歌德终究成为生命神圣性的伟大预言家,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一种傲慢、疏离、疲惫的孤独更遥远、更陌生、更可恶、更不可理喻了,而他只是偶尔在《威廉·麦斯特》中允许那些明显患有精神病的人这样做。

麦斯特的人生目标在于承认生命、促进生命,在于尊重和感恩,他尊重他人的优点,愿意承认他人的需求和权利。麦斯特偶尔也会坦率提及自己的贵族出身,但自始至终都认为所谓的“高贵”首先是礼貌和教养。有时候,书中展现的对传统秩序的尊重也会给人留下近乎天真的亲切印象,比如老林务官在进入霍赫多夫的二流剧院时受到了“最隆重的欢迎”,尽管他接下来的表演也并不出彩。

威廉的存在和生活都是以爱为基础的,他也总是被女人的爱恋所围绕。初恋情人的怀抱唤醒他,让他开展属于自己的新生活,之后的人生,从失去初恋情人到找到真正的新娘,他总在和女人打交道,每时每刻都在被诱惑、被吸引,他的心里,要么想着失去的那个人,要么想着即将到来的那个人,直至最后一刻,几乎为时已晚的时候,他还在相互连接和映照的形象之间反复徘徊,他确信自己的感觉,却又被现实的游戏所迷惑。他的痴情让他的人生轨迹有了独属于他的、游戏般的主线,但显然,游戏从来都不只是游戏,其背后总有一种深刻的严肃。从活泼的小爱情艺术家菲琳娜身上,威廉学不到什么,对他来说,爱情就像人生的王冠,不可染上任何瑕疵。他爱上了伯爵夫人,由此开始了奇特的轨迹,并最终找到了真正的爱人,也就是伯爵夫人的妹妹。虽然看到伯爵夫人的第一眼,就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让他受了伤,但他仍然错误地追求着她,任由自己被她摆布,误入歧途,继续在郁闷的痴迷幻梦中寻觅和踉跄,久久不能确定方向,以至于他最终被娜塔莉拯救。这已不能算是一次幸运美丽的发现,而是最高的命运,是长期以来暗中较量的力量的终极会合。

细节就不必多说了!我并不想对《威廉·麦斯特》进行详尽的解释和说明,也不想试着解开这千丝万缕的多样性。对于这样一部作品,我们只需心怀感激地欣赏它,学习它,正确地拥有它。这本伟大的奇书对于每个读者来说都是一种声音,一种幸福,一种警示,一种深邃的、不浮于浅表的价值。而那些心中无爱、无信仰的恶人,是不可能理解它的。

有的人更喜欢人性中的秩序,有的人更喜欢人性中的动物性和混沌,而后者在《威廉·麦斯特》中是找不到任何神圣的。对他来说,一方面《威廉·麦斯特》充其量不过是一本美丽、聪明、上乘的书,因其对生活敏锐的观察和多元的形象而充满趣味,因其美丽真实的细节而值得一读。另一方面,如果你能站在威廉·麦斯特的立场上去感受自己,和他一起去爱,和他一起去犯错,和他一起去相信人性,和他一起去培养感恩、敬畏和正义感,那么这本小说就不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充满美和希望的世界,是最高贵人性的记录,是精神文化的价值和持久性的保证。这种有教养的读者会在每一个句子中发现快乐,确认自己最美好的冲动,但他不会想把任何一个句子或细节作为主要内容;他不会计算和权衡作品的优缺点,而是学会热爱和欣赏整体的统一性。这种统一不在于形式,也不在于可表述的信仰和告白,而在于一种深沉的爱,一种脱离了一切自私的爱。这种爱是威廉·麦斯特的美德,我们每个人都能感受它、接近它,即使他知道自己与歌德的伟大之间存在着无限的距离和差异。

书中的麦斯特并非一件完美到让我们自卑和挫败的“艺术品”,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以是我们的朋友或同伴,他不要求我们什么,除了真诚的爱。一旦我们具备这一点,就可以不必计较《威廉·麦斯特》这本书中的细节,也可以认同席勒所说的“艺术形式的不足”,我们可以对作品中的小瑕疵报之淡淡一笑,并享受每一次阅读的幸运、喜悦和陶醉。

在他身上,我们看到的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孤芳自赏的、只有在节日里才能接近的艺术。我们在他身上看到的是日常的慰藉和欢乐,我们走在他所行走的长廊上,就仿佛走在祖国的土地上,怀着崇敬的心情,却并不胆怯,因为笃信我们的权利和归属。

这本书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既不向完全追求个人见解的理智敞开,也不向完全只为追求审美满足的情感敞开;没有人能够一下子读完《威廉·麦斯特》,没有人能够在阅读中或阅读后的某个时刻一下子感受和品味到全书的丰富内涵。我们走在它的土地上,就像走在美好、肥沃、忠诚的大地上;我们仰望它,就像仰望永恒的、至福的天堂;我们感受到,心中善良、宝贵、崇高的激情和希望得到了它的肯定与支持,同时自己的弱点和过失也被它指出和批评,当然,并非恶毒的咒骂。

有些人既无法接受公认的信条,又无法忍受心中缺少信仰的恐惧和孤独,《威廉·麦斯特》告诉这类人,信仰是可以找到的。这本书既不教人信神,也没有推翻神,没有拒绝灵魂与世界的纯粹关系;这里既不要求希腊式的信仰,也不要求基督教式的信仰,只有对人的价值和美好命运的信仰,鼓励人们积极去爱、去生活。

---1911年创作,1923年 改,黑塞为《歌德全集》(第十一卷)写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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