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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阅读是安静的自我觉醒 作者:赫尔曼·黑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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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鬼怪和爱情故事》是马丁·布伯在美因河畔法兰克福的文学中心出版的一本小册子。这本极出色的书既非诗歌学术的噱头,也并非对所谓的“民间文学”不着边际的贡献,而是开启了一个我们未知的童话世界。继《诗经》和庄子的寓言之后,这是我从中国古代文学中学到的最具诗意价值的东西。 是诗人蒲松龄将流畅的形式赋予这些奇异古老的故事。他是17世纪的一个穷学生,也是一个失意的学者,遗憾的是我们目前还无法读到更多他的作品。他讲的一篇篇“鬼故事”是如此自洽,语调是如此优雅,完全可以和童话相媲美,也不逊于德国格林兄弟搜集的童话传说。这些关于鬼魂出没的民间故事,与欧洲的同类故事一样,涉及亡灵和恶魔、梦境和幻觉。唯一不同的是,在中国童话里,白昼的人性世界和黑夜的恶魔世界之间,并不存在鲜明的对立。 书中的鬼就像霍夫曼童话中的鬼一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日常生活中与人类擦肩、与人类相遇,并不断与人类建立最亲密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建立在畏惧和恐怖之上,而是建立在喜爱和最亲密的关系之上。就像一个女孩最珍惜的曼妙肉身被鬼魂复活并回归爱情一样,书中的图画、动物、物品、梦境和诗歌也成为美丽而优雅的精神性存在,穿越人们的生活,以优雅而高贵的姿态游走在生者之间。 一位已故法官的灵魂来到了一位缺少才华但谦和有礼的学生身边,向他传授智慧。在隐士的花园里,花朵长成了美丽的女人,改变了他的生活。天上的星星爱上了人类,来到人间品尝幸福和苦难。人变成了鸟,有爱心的精灵用泥土做食物,用树叶做衣服。在鬼故事中,事情往往有点混乱,像做梦一般,而中国人对怪诞的喜好偶尔也会让故事变得不合逻辑,但总的来说,故事并不愚蠢,就像在梦境中发生的一样,有种事件之连贯性与可能性的推演。《聊斋》的整个故事精神纯粹是关于正义和善良,这让我们这些外国人感到羞愧,因为我们的很多童话故事实际上是关于恶意和魔鬼的。 遗憾的是,我从未去过中国,但我在印度尼西亚及周边群岛的中国城镇度过了美好的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那里的中国人是如何生活的:宁静美丽,勤劳开朗,既有品位也有修养,介于脱轨的原始民族和文明的欧洲强盗民族之间。我在那个地方见到的一张张脸上闪耀着孩童般明亮的聪明,我在小巷和寺庙里一次次体会到那种豁达平和、勤俭朴素的品性。这些品质也都在这部奇妙雅致的作品中荡漾开来,绽放出笑容,虽然故事看起来都差不多,但每一篇都充斥着繁复瑰丽的细节,就像古老中国的丝毯一样动人。这些中国丝毯上有数以百计的鸟、龙、花、人、树和云,绣工精细而耐心,难以想象它们是如何被组合在一起,并构成一个宁静、幸福的世界的,可惜我们西方人只能领略它的美,却无法解释或复刻它的美。 书中的描写非常温柔优雅,比如,书生王子服注意到一位年轻的女士和她的仆人在一起。她刚刚折下一枝梅花,脸上荡漾着让人难以抗拒的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于是她边走边对仆人说:“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就像贼一样发光。”她笑着走远,花掉到地上;王书生拾起梅花,失魂落魄地呆立原地。之后,他怀揣着心事回到家中,把花放在枕头下,躺着休息。谁又能想到这个手握梅花枝的漂亮姑娘是妖,甚至是个“狐狸精”呢?!她还真是!王书生最后征服了她,她用爽朗的笑声点亮了他的生活。[这一段应该是指婴宁和王子服。] 《袖里乾坤》讲的是一个会变魔术的道士的故事。自从我在新加坡看到中国著名魔术师韩秉谦笑眯眯地施展他的技艺,我就可以想象,这位道士让人爬进他的袖子里,人们以为自己是在一所大房子里,于是在墙上写下喜爱的诗句,而当他们从梦中醒来,回归日常生活,会发现这些诗句是被写在袍子的袖子里的,字迹细小却清晰,令人惊奇。 更美,也许最美的是《莲花公主》:一位男子午睡了片刻,突然,一位身着蜜色礼服的绅士站在他面前,向他发出王的邀请。男人随使者来到王的宫廷,在那里饮酒、听音乐、享用美食。他见到了公主,并爱上了她,成了她的丈夫。就在他沉浸于幸福中时,一个可怕的怪物威胁要摧毁整个宫廷。所有人都逃了,但他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在动荡和死亡的恐惧中,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睡在做梦前躺下休息的那张床榻上。此时耳边传来的嗡嗡声,恰是他在梦中常常听见的声音。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蜜蜂在围着他转。他正要进一步探究,只见一大群蜜蜂向他飞来,请求他的帮助。原来有条蛇钻进了蜂窝,蜜蜂们无奈只能逃跑。 他帮助了这群蜜蜂,并对它们表示谢意,感谢一起经历过的所有美好。原来蜜蜂的宫殿正是他的梦境,蜂王正是他的东道主,而怪物则是那条蛇。在这个故事中,梦境和现实微妙而流畅地交织在一起,就像寺庙刺绣上的神奇图像和人物交织在一起那般,极具象征意义。 马丁·布伯出版过许多有趣的书,但没有什么比这些鬼故事更美丽的了。这些故事,我真的读不够。 ---1912年发表于《新苏黎世报》 《聊斋》是世界上最美的童话之一,既像格林童话一样天真而生动,又像中国的怪诞图画和青铜器一样奇诡梦幻。这些故事将恐怖和甜蜜牢牢结合在一起,将梦境和生活、恶魔和日常天真地结合在一起。这些元素水乳交融、虚实交叠,以至于我只能将它们比作美丽的梦境。正如我们在梦中所经历的那样,鬼魂与亡灵、现实与信仰的形态、可能与愿望、甜蜜与恐怖在宁静的微光中携手前行,有些事物在黑暗中模糊而暧昧,有些事物在表达中变得具有象征意义! 我希望每天晚上都能做这样的梦,我希望每年都能得到这样的新书,可惜它们都太过稀有! ---1912年发表于达豪/慕尼黑《书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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