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特神话

阅读是安静的自我觉醒  作者:赫尔曼·黑塞

在近代的文学史上,每当一个古老民间诗的片段在某处重新现世,或是当一个诗人回归到神话时代的失落回响中,它总能成为一个激动人心且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件。一百年前,奥西安圣咏从英国传遍欧洲,仿若一颗闻所未闻的流星划过夜空。但是渐渐地,人们对奥西安冷淡了,并且不再读他。为何会产生这种不公正的反馈呢?因为文献学家们认为这些圣咏是对原作者的无耻模仿。但不管学者们怎么说,奥西安圣咏确实具有征服世界的力量。为什么男人为之激动,女人为之哭泣?为什么年轻的歌德和成千上万的人会为之陶醉和动容?圣咏那打动人心的精髓,绝非平庸的苏格兰诗人麦克弗森能够企及。唯有古诗歌所留下的真挚情感和古老的民间精神,方能成就圣咏的鲜活动人。

我是听到一种声音了吗?那些日子的声音。

远古的记忆,常常回到我心间。

奥西安的精神在麦克弗森的歌谣中吟唱,成千上万的人欣喜颤抖着聆听来自远古时代的深邃之音,幽灵在夜间的暴风雨中盘旋,风中传来甜美的吟唱,这些歌谣来自别的世界——别的世界!据说,诗人的素材不过是些古老的盖尔语民谣和苏格兰民谣,只是啊,那个古老的精魂不想湮灭,它还想说话,想要打动许多人的心灵。这便是奥西安,一个残缺不全,支离破碎的流浪艺人。就算这些来自“别的世界”的低吟浅唱,经由一位二流诗人传颂后变弱了许多,但也并不妨碍这些诗句从一国流传到另一国,俘获了无数青年,抓住了无数人的心,激发了种种沉睡中的力量。

如今,这古老的精神再一次活跃起来,又有一位诗人的声音从那个缓缓消亡的岛上小族——盖尔族那里传来。这位诗人的名字正是菲奥娜·麦克劳德,她的书现在由迪德里希斯出版了德文版,书名为“风与伊沃格亚”。毫无疑问,它带有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就像18世纪的奥西安带有18世纪的特征一样;它又是现代的,就像麦克弗森时代的奥西安一样。但麦克劳德的诗歌具有更纯粹的艺术形式,它不是模仿,也不是赝品,而是纯粹的散文诗。我们能够感受到,所有这些古老的凯尔特传说中都存活着一种诡谲奇异、如梦似幻的东西,当然,这些故事并非对古代传说的模仿和复制,麦克劳德诗中的美丽和鲜活属于当今盖尔人的生活。只因我们对盖尔人的生活方式是如此陌生,才会误以为是几千年前的。

英国人知道菲奥娜·麦克劳德大约已有十年了,但是关于她个人的种种细节依然不为人知。她活在凯尔特家园的渔民和牧羊人中间,在风浪、沼泽和岩石海岸之间,渔民和牧羊人都知道她、爱着她。她那些充满激情的诗歌创作都来自这个小小的生活圈子。拥有百年传承的古老民族居住在海岛之上,几乎与现代文明隔绝,他们依然吟唱着过去的歌谣,做着神话的梦,他们不了解《圣经》以外的书籍,而且用一种肃穆的虔诚,将《圣经》故事与恶魔传说、自然精灵故事混合为一体,并融入风暴、海洋和云朵的忧郁意象。

这本书讲述了这个民族和他们的生活,我希望更多人来读这本书,哪怕只是为了感受一次活生生的神话所蕴含的魔力。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地球的灵魂,我们每年都做夏日旅行,在湖里游泳,攀登雪峰,感受大地的植物和力量。这一切都是游戏,是与自然力量的玩闹和角逐,是一种快乐的出逃。这世上仅有少数人完全了解生活在大自然里是什么感觉,了解与大地和海洋、与动物和植物共生是什么滋味。在新近流行的诗歌中,描绘自然的篇章也越来越受欢迎。但真正的好诗歌是罕见的,它们常常伴随着一种微妙的画面感。仅有少数诗人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实实在在地触摸到大自然真实的心跳。比如在《风与浪》中,大地和海洋都是活生生的,它们深沉地呢喃,无所顾忌地表达热情和渴望。而菲奥娜·麦克劳德笔下的人类对自然并不陌生,也不以观察或享受的方式面对自然。他们属于自然,是自然的血肉和身躯,与自然中的生灵成为家人和朋友。他们用古老的咒语召唤海豹,对靠近自身的敌人和命运有着可怕的预感,他们将一个人的濒死状态视为船上的幽灵。而且他们都很容易忧郁,如果一位长期生活在海边的人不幸远离家乡的海和海边的风景,并患上思乡病,那么可能是“黑暗降临到他身上”,他能看到无名的魅影擦身而过。

他们的海豹传说有一种特别深沉、阴郁和痛苦的气质,伴随着最真挚的热情。根据传说,赫布里底群岛的一些家族起源于人与海豹的结合(这一点可以从他们的名字中看出)。直至今日,属于此家族的某个人仍有可能突然受到大海的召唤,陷入迷狂:他赤身裸体地躺在被海水冲刷的岩石上,自绝于上帝和人类,以海豹为挚爱,回归到海洋生物的家族中。从今往后,他就是人类的敌人,要追逐人类的船和网,猎杀人类的生命;因此,渔夫会呼唤那三个神圣的名字,对他念咒语,副歌是:

黑海豹啊,黑海豹啊,对你和你的整个家族,我施了咒语:

深海的海豹啊,你和你的人无法伤害我和我的人!

阿盖尔的某个贫穷村庄里住着一个小贩,他五十多岁,已婚,平平无奇地卖着奶酪和烟草,但他患有一种十分古怪的病:每隔一段时间,有时是间隔两到三年,他会被一种无法自控的躁动所折磨。有那么几日,他会突然变得害羞、忧郁、沉默寡言,然后有一天,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住所,在连绵起伏的海边悬崖上游荡。三个、四个、五个星期过去,人们依然看不到他,这个平日里迟钝的人,现在矫健得像一只野山羊,他上上下下地攀爬悬崖,在大海中嬉戏、涉水、拍水、拥抱海水,在湿滑的石头上晒太阳。他与暴风雨和大海激情交谈,甚至说出失传的古语;当他赤身裸体地站在海里,胡须上沾满泡沫,不断捧起海水往头上浇,当他召唤、爱抚、亲吻大海,与大海对话时,他会感到一阵阵欢欣的悸动。几个星期后,他疲倦地、安静地回到家中,穿着他惯常穿的衣服,用惯常说话的语气和妻子打招呼,平静地恢复生意。

不过,除了这些狂暴的激情,阴郁的忧伤,这个奇妙民族的生活和信仰中也存在着光明和善良的力量。他们热爱阳光和南风,他们喜欢唱歌和吹笛,他们是如此虔诚,他们与他们所信仰的生灵保持着真挚的、亲密的、孩子气的关系。

《人类渔夫》的故事具有无比美好、温暖、祥和的童话基调:一位牧羊女已经白发苍苍,她感觉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有天她在溪边邂逅了一位英俊的陌生人。此人身材高大修长,面容疲惫而忧伤;他衣着简陋,却有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一头长发和一双温柔善良的眼睛。她见他是个陌生人,就用英语与他交谈,但他却用流利的盖尔语回答了她。她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自称是“木匠之子”。牧羊女心中纳闷,因为没有哪个盖尔人会告诉陌生人他的秘密姓氏。当晚,这位老妇人将溪边的奇遇告诉了儿子阿拉代尔,他也猜不出那个陌生人是谁,但预感死亡即将来临。这天夜里,他目睹了母亲的死亡,跪在母亲身边伤心哭泣。他听见有人敲门,却不想让任何人进来。但来访者再次敲门,并走了进来,他正是“木匠之子”。他给这个孤儿带来了慰藉与安宁。

在《遥远的国度》这篇小说中,灵魂本身似乎也在诉说着什么。难以言传的情感和直觉,无形无象地盘旋于文字背后,却又仿佛触手可及。想象力的疆域是有限的,甚至在道德方面也是如此;但这篇小说却以巨大的冲击力和丰富的内心世界展现了想象疆域之内的东西——有些段落的效果就像远方夜色传来的无名动物的叫声一样,充满神秘和预感,令人兴奋,让人瞥见梦境和灵魂的隐秘中间带。一些斯堪的纳维亚作家,如克努特·汉姆生和偶尔出现的拉格洛夫,也找到了类似的调性,但都没有这样的沉着、简洁和不言自明,都没有这种简单却大气的主观视角和感受。

这本书虽然不是什么《圣经》,却也是一种启示,它可能会让许多读者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彻底厌弃那些琐碎无趣的普通诗歌和时髦诗歌。

---1905年发表于《新苏黎世报》

上一章:聊斋 下一章:阿拉伯童话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