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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诗歌阅读是安静的自我觉醒 作者:赫尔曼·黑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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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岁那年,有一天我在学校的阅读材料上读到一首诗,我想它的名字叫《斯贝克巴赫尔的儿子》。这首诗讲的是一个英勇的小男孩在枪林弹雨中参加战斗,或者为大男孩捡子弹,或者做了其他英勇的事情。我们几个男孩都很激动,等我们读完,老师略带嘲讽地问我们:“这首诗好吗?”我们都大声说:“好。”但他笑着摇摇头说:“不,这是一首坏诗。”他说得没错。他是对的,按照我们这个时代和艺术的规则及品位,这首诗并不好,不精致,也不真实,是一个劣质作品,但它还是让我们这些孩子心中充满奇妙的热情。 十年后,二十岁的我在初读任何一首诗的时候,就敢说诗的好坏。只需一眼扫过去,接着低声读出两行诗句就足够了。 几十年已过去,那么多诗歌从我手中和眼中流过,如今当人们把一首诗展现在我面前时,我却变得犹豫了,不知道是否应该认可这首诗的价值。经常有人找我看诗歌,大多是年轻人,他们对诗歌有自己的“判断”,想为诗歌寻找出版商。而当这些年轻的诗人们看到我这位被他们寄予厚望的长辈其实“毫无经验”,只会翻阅诗作,却不敢对诗作的价值发表论断并给出结论时,他们总是流露出惊讶和失望。是的,我在二十岁时能够快速决断的事情,现在却变得困难,准确说,不是困难,而是不可能。顺便说一句,“经验”是另一种你年轻时以为会自然而然产生的东西,但它并不自然。有些人拥有“经验”的天赋,即使不是从娘胎里就有,也是从学校里就有了。但另一些人,包括我自己,活到四十岁、六十岁、一百岁,甚至到死也学不会,也不明白所谓的“经验”到底是什么。 我在二十岁时就有了评判诗歌的自信,这是因为我对一些诗歌和诗人的喜爱是如此强烈,几乎到了专一的地步,以至于我一旦接触到新的书和新的诗,就会立即与它们进行比较。若与它们相似,那便是好的,否则就是不好的。 如今,我仍然有几位特别喜欢的诗人,其中几位没有变过。但我现在最怀疑的是那些能让我立刻想起当年某位诗人的诗。 我不想谈论一般的诗人和诗歌,而只想谈论“糟糕”的诗歌,即那些除作者本人之外,被大部分人视作平庸、卑微、可有可无的诗歌。多年来,我读过不少这样的诗,我曾经明明白白地知道它们有多不好,也知道它们为什么不好。但是现在,我不再那么肯定了。这种确定性,这种鉴赏知识,也像每一种习惯和每一种知识一样,在某个瞬间以可疑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并突然变得枯燥、干瘪、无趣,有了缺口。它反抗我,最终,它不再是知识,而是某种已经过时的东西,某种躺在我身后的东西,我不再理解它曾经有过的价值。 目前,我在读诗时往往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对那些一眼就能看穿的“坏诗”,我有一种想要认可甚至赞美的欲望,而对那些好的诗,甚至最好的诗,我却常常持怀疑态度。 我不妨用教授、公务员和疯子的概念来打个比方:通常,人们清楚知晓并确信,公务员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公民,是上帝名正言顺的孩子,是人类编制中正确、有用的一员,而疯子只是一个可怜的家伙,一个不幸的病人,人们容忍他、同情他,知道他没有任何价值。但是,当一个人与教授或疯子有了异常频繁的交往时,比如数天甚或短短几个小时,情况就会发生逆转:这时,人们会在疯子身上看到一个安静、快乐的人,一个对自己有安全感的人,一个聪明人,一个上帝的宠儿,充满了个性,在信仰中自给自足,而教授或公务员反倒显得平庸且无聊,既无个性,亦无天真,泯然于众人。 有时,我对坏诗也有同样的感觉。突然间,它们在我眼里不再是坏诗了。突然间,它们有了味道,有了独特性,有了孩子气,甚至那些显而易见的弱点和错误也是动人的,是新颖的,是甜蜜的,令人陶醉,而在它们旁边,人们原本钟爱的“最佳诗歌”反倒显得有些苍白和无聊。 顺便提一句,自表现主义时代以来,我们在一些年轻诗人身上也看到了类似的情况:他们出于原则不再写“好”或“美”的诗。他们认为,优美的诗歌已经够多了,自己并非为了创作更多优美诗歌而生的,也不是为了继续玩前人开创的耐心游戏。他们也许是对的,所以他们的诗有时听起来和“坏诗”一样动人。 各种原因极易找到。诗歌的起源非常明确:它是一种释放、一种呼唤、一种呐喊、一种叹息、一种姿态、一种体验中的灵魂的反应,它试图用这种反应来抵御一种激荡或体验,或使自己意识到这种激荡或体验。最初,它只对诗人本人说话,它是他的呼吸、他的哭泣、他的梦想、他的微笑、他的抨击。谁会评判一个人的夜梦是否具有审美价值,谁会评判我们的手和头的动作、姿势和步态是否实用?一位作者咬笔杆子,就像穿尿布的孩子把拇指或脚趾放进嘴里,就像孔雀开屏,都是明智而正确的做法。他们谁也不比谁更好,谁也不比谁更正确,谁也不比谁更差。 有时,一首好诗除能让诗人放松和解脱外,还能激起他人的愉悦、感动和共鸣。它所表达的是很多人都有的,是在很多人身上都会发生的。大多数时候都是这种情况,但也不是绝对的。 一个令人担忧的循环由此开始。因为“优美”的诗歌会让诗人受欢迎,所以现在诞生了很多只想优美的诗歌,它们不再通晓诗歌最初的、原始的、神圣的功能。从一开始,这些诗歌就是为他人、为听众、为读者而作的。它们不再是梦境、舞步或灵魂的呐喊,不再是对经历的反应,不再是结结巴巴的愿望图景或魔法公式,不再是智者的手势或疯子的狰狞面目——它们只是有意为之的产品,是被编造出来的,是迎合听众的巧克力糖。 它们被制作出来,供购买者分发、销售和享用,以讨好、振奋或消遣众人,而恰恰是这类诗歌获得了掌声;你不必认真而充满爱意地沉浸其中,你不会被它折磨和震撼,但你可以轻松方便地与它漂亮、适度的振动产生共鸣。 如今看来,这些“优美”的诗歌有时也会像任何被驯服的、循规蹈矩的东西一样令人厌恶和怀疑,比如教授和公务员。有时,当“正确的世界”实在令人厌恶时,人们会倾向于砸碎灯笼,点燃圣殿。在这样的日子里,“美丽的”诗歌,甚至那些神圣的经典,都有点像被审查过的,被阉割过的,它们太被认可,太听话,太婆婆妈妈。这时,你再看看那些糟糕的诗歌,会发现它们都还“不够坏”。 但失望也潜伏在这里。读烂诗是一种极其短暂的享受,你很快就会厌倦。但为什么要读?难道自己不能创作烂诗吗?去做吧,你会发现创作烂诗甚至比读那些最美的诗更有满足感。 ---1918年创作,后收录于《书籍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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