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无名诗人

阅读是安静的自我觉醒  作者:赫尔曼·黑塞

前不久我在查看席勒基金的名单时,看到了一个喜爱的名字。这位作者几乎不为人知,而且长期过着隐世的生活,尽管他写了一系列的书,并且是一位真正的诗人。

这位名叫克里斯蒂安·瓦格纳的诗人,如今已是七十七岁高龄,一直居住在施瓦本的一个叫瓦姆布隆的村庄。他一生之中几乎不曾离开过这里,一直过着最朴素、最简单的生活,通过书籍和偶尔的旅行补充知识、开拓视野。这位“农夫诗人”从未想过要成为一名“文学家”。他不曾学会什么是野心,并不想利用自己的高超天赋成就什么“伟大事业”;他不曾与人共事,不懂得任何一种知识阶层自嘲的笑话,也不懂任何一种绝望的自我批判或精神疲劳,虽然这些要素经常出现在我们的新文学中。于他而言,天赋既是一种孤独的义务,也是一项骄傲而美丽的奖赏。作为一名负有使命的先知,他漫步于故乡的森林中,内心深处跟随自然的召唤,身边没有一个同类的时候,他还可以用最细腻敏感的觉知与大自然对话。“帮助你们重新找回权利,你们这些可怜的、丧失了精神与神性的田野”已成为他的使命和任务。他并非一位战战兢兢摸索美学,读过诗于是尝试写诗的农民,他的一切都源于自然,而非书本,而他天赋的根基,在于他那敏锐细腻的觉知。这位将近八十岁的老人,如今仍然有着充满好奇的明亮双眼和探索者的敏锐洞察力,他带着它们走过乡间田野。

花草和树木向他说话,春与秋让他感怀,在他眼中,生命的谜语和光亮无处不在。这位农民便是如此感知万物生灵的一体性,并成为爱的传道者和生命的守护者,在内心深处找到一种和吠陀与佛陀近似的世界观。为此,他追随每一次瞬间的冲动,为自然的神奇谱写诗行。他在环绕四周的空气和水流、花草和鸟兽中,寻找到消逝的爱和自身枯萎的部分,他一遍遍地体悟万物的内在连接。他凭冲动写诗,无须多加思考。他很少追求诗歌的工整,而一旦想要这么做,就只会选择六行诗,并被句式和规则折磨。好在,他心中的诗人和先知并不逼迫自己去做这些尝试,而是在散文和诗歌中自由徜徉,用神圣的视角来书写。在整本书中,从开始的序言到最后的句子,精彩的思想如潮水般汹涌,一浪接一浪。他在哲学或宗教中寻求表达,总能创造出丰富多彩的新语境。这些书并不容易读懂,因为它们既朴实又悲悯,既诗意又业余;它们就像一个敏感怪人的情感传递。那个怪人孤独地站在植物和动物中,寻找着他的朋友;同时,这位隐者、布道者和先知,又对人类怀有最深沉的爱。

在这些诗句之间,时不时夹杂着一节诗行、一个比喻、一节具有元素美感的诗歌段落。这些是瓦格纳最深邃的诗歌,他并不需要什么六行诗,因为他最擅长使用并不老练的笨拙语言。在他的这些作品中,只要出现一点机智和一点刻薄,就能显出他的业余;相反,只要在这些作品中加入一点诗意感悟和一点爱,你就会发现这位诗人的心灵在与创作和谐共振——形式上的小瑕疵已经无关紧要,他要对我们说的话,正是最聪明的文人和最细腻的天文学家无从知晓,无从拥有的。

我对克里斯蒂安·瓦格纳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一生都在家乡务农。40年代他在村里上小学时,偶尔还获得过一些地方性的小荣誉,更多的就一概不知了。大约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迷失在他的最老的一本书中,仿佛走在原始森林的蜿蜒小路上。从那时起,瓦格纳就常常占据我的思绪。几年前,我曾亲眼见到了他。当时他来看我,坐在我的书桌旁。

他个子不高,头发花白,额头高高的,眼睛明亮而纯净。我们一道走过田野,他走得非常快,有种不可思议的坚定。他用专注的目光观察一切事物。与他道别后,我停下脚步,怀着激动和崇敬的心情,看着这位小老头儿迈着轻快步子消失在森林深处,像一位魔法师。

他是我辈中少有的诗人,我敬重他,不仅因为他那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睛,也不仅因为他那令人动容的老者身影,而是因为在他的形式零散的作品背后,有一种深刻的、统一的、亲切的体验,当然还因为,他拒绝学习和实践那些僵硬的艺术技巧。他这么做,并非出于安逸或傲慢,而是出于苦难和纯真,以及对伟大内心呼唤的纯粹认识,而这种呼唤已经远远超出了“写漂亮诗歌”的范畴。

---1912年发表于伯尔尼《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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