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自转与赛马

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那是我和春有生以来头一次到赛马场。

当时父亲正在出差。某个悠闲的周日,母亲突发奇想,对躺在沙发上的我们笑着说:“不如去看赛马吧?”

母亲潇洒地套上牛仔裤,把我们往卡罗拉里一塞就出发了。与外表一样,她的行动力也让人惊叹不已。开了两小时的车,我们就到了赛马场。

我被赛马场里充斥的未知气氛彻底震惊了。这里没有漂亮的建筑物,也没有轻快的音乐,只是一个水泥色的粗糙会场。每个人都一脸不高兴,却都喧闹不已。但那种喧闹并不是对话制造的,人们在叹息和自言自语。

在那时的赛马场里,母亲明显格格不入。站在自己的座位上凝视着周长一千六百米的跑道,母亲看起来就像一朵反季节绽放的鲜花般醒目。

春还是一副老样子,像小狗一样吸着鼻子,迫不及待地说:“马还没出来吗?马还没出来吗?马快出来了吧。”马匹刚站到跑道上,他就站起来不停地挥动小手。

母亲展开在会场入口买的赛马报,略显自豪地说:“我年轻时经常来这里。”

看来母亲是个不怎么爱反省的人。

头一场她照着报纸上的预测下注,输了。接下来让我们随便说了一组数字下注,还是输了。

尽管总是输,比赛还是很好看的。我们问清自己该支持什么颜色的马,骑手的帽子又是什么颜色后,每当那个颜色经过面前,就上蹿下跳地使劲加油。

大概第四轮的时候,一个男人在母亲身旁坐了下来。

“怎么样?”男人自来熟地径自搭起了话,看上去才二十几岁。

“一场都没赢啊。”母亲非常自然地回答。

“在照料弟弟吗?”男人把我们两个当成母亲的弟弟了。

母亲对他说这是我儿子,男人吓了一大跳,但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客套,总之他的反应很让人费解。

这人真讨厌,我心想。一看就是知道自己长得很帅还到处炫耀的人。

事实上,那个男人比周围那些喝啤酒的中年男子好看太多了。他身材挺拔,皮肤也很光滑。

他好像非常习惯跟女性相处,搞不好是以讨好女性为天职的男人。但母亲只是礼貌地笑笑,并没有特别关注他。

“下一场打算买什么?”

“我是带孩子来玩的。”母亲轻声说,还特别强调了“孩子”一词,可我觉得她的语气可能让男人更兴奋了。

“别那么冷淡嘛。”

母亲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

我无法理解当时的状况,不知该不该直接把男人赶走,只能战战兢兢地待在一旁。事情后来具体是怎么发展的,我实在记不清了。

总之男人突然说:“那我们来打个赌吧。”

“我一直都在赌啊,毕竟这里是赛马场。”

“不,我跟你赌别的东西。我们来比赛,每人下一注,谁赌中就算谁赢。”

“赢了有什么好处吗?”

“如果我赢了,你等会儿就跟我约会吧。”

他可能觉得就算有孩子在场,也能对我母亲为所欲为。我感受到了他邪恶的念头,开始坐立不安。

“如果我赢了呢?”

“你赢了我就乖乖走开。如果两个人都没赌中,就下一把继续。”

真是任性的规则。

母亲根本得不到什么,那男的又要一直纠缠到有人赌中为止,简直跟强行要求约会差不多。

可母亲却一口答应了下来。她盯着手上的报纸,突然抬起头来说:“OK,就跟你赌一把。”

我瞪大了眼睛,搞不好提出打赌的男人也一样吃惊。

“下一场我很有自信。”母亲微笑着说。

男人的双眼突然散发出光彩,抚掌道“很好”。

这一轮有七匹马参赛,母亲和那男人各买了一千日元的连胜复式赌注。

“只准下一注哦,不能全买了,只把获胜的赌注拿出来。”男人异常细心地说完,还跟母亲出示了自己下的注。看他动作娴熟,恐怕不是第一次这样搭讪女人了。

男人带着点偏执狂的热情买了自己的本命赌注,我当时就觉得“他真幼稚”,仿佛那张本命赌注是丑陋情欲的集合体。

母亲买的则是赔率最高的赌注。

“那种绝对中不了的。”男人露出同情的目光,随后又猥琐地说,“莫非你想故意输给我吗?”

我和春都无法理解他们的对话有多重要,但还是知道母亲卷入了非常不乐观的状况中,并隐隐感觉到这场一旦输掉,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妈妈,没事吧?”

“春,你等着瞧吧。”母亲坚定地说。

在预告比赛开始的钟声响起时,我终于察觉到母亲在微微地颤抖。

那让我惊讶。一脸势在必得的母亲为什么会颤抖呢?

现在我明白了。母亲对身边的男人感到恐惧,被强奸的经历一定在母亲心中种下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恐惧种子。

我认为当时的母亲在勇敢地战斗。她在内心斥责着胆怯的自己,为了直面痛苦的过往,毅然接下不公平的赌约。一定是这样的。

马匹一齐冲出起跑线。

褐色的马儿奔跑时势头强劲,隆隆的震动一直传到了看台。七匹食草动物奋力向前冲刺,马蹄在土地上翻飞,震人心魄。

我盯着马蹄有节奏的舞动,不由得心想,地球就是靠这个转动的吧。

这七匹马肯定带动了地球的旋转,肯定是这样的。

转眼间,比赛就进入了尾声。

目光所及之处,我们支持的红色和白色帽子都非常努力。

其中一匹在第三个弯道还绝望地跑在最后,靠近最后一个弯道时渐渐追了上来,追赶的速度极其缓慢,让我们也跟着心情焦急起来,但它的势头很稳定。

一时间,仿佛所有马头排成了一条直线。只剩下直线赛道了。就在此时,两匹马突然开始减速,仿佛厌倦了奔跑一般骤然落后。

旁边的男人欢呼一声,因为减速的两匹都是我们下注的马。我发现母亲的身体绷紧了。

突然,赛况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应该说是漫画般的变化。

跑在最前面的棕色马摔倒了。就像事先安排好了的剧本一样,毫无征兆地摔倒了。

“啊”地大喊一声的人,恐怕不止我一个。整个看台,所有捏着赌注的看客彼时都齐声大喊起来。“骗人的吧。”

紧挨着的马匹因此纷纷脱离了跑道。

与此同时,两匹栗色马趁机穿过混乱之地。红色和白色的帽子,我们的马头一个冲过了终点。

母亲大喜过望地站起来,我和春则充满孩子气地高举双手,叫起了“万岁”。

周围是一片失望和愤怒的哀叹,只有我们在兴奋地庆祝。

“看到了?”母亲气势汹汹地指着旁边的男人,俨然得意忘形的典范,“我赢了。”

男人可能真的被比赛结果惊呆了,既没有提出新的规则,也没有缠着母亲再来一次。而是恼怒地撕碎赌注离开了。

我们三人分享着胜利的喜悦。

“我就知道绝对会中。”母亲指着报纸,兴奋得难以自持。

我和春同时凑过去,看着刚才下注的那两匹马。预测栏里既没有双重圆圈也没有三角形,我知道有那样标记的才算好马,不由得吃了一惊。

“居然买中了。”若没有那场摔倒事故,我们肯定输了。

“你看看名字。”母亲微笑着说,“第一栏是IZUMIOCEAN,第三栏是KOHARUQUEEN,对吧?是IZUMI(泉水)和HARU(春)哦。”

“真的呢!”春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理由?”我一时难以接受,“所以你才这么有自信?”

母亲抚摸着我们的头发说:“是啊,我赌在你们身上了。”她再次凝视着赛场,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们绝对会赢的。”随即又说,“因为你们一定会在一起。”

“哥哥第一名,我第二名。”

“不服气就超过我试试啊。”

这时周围又闹腾起来,原来是奖金公布了。虽然不记得确切金额,但赔率确实很高。

母亲握着赌注,眼里含着泪水,但那一定不是因为奖金数额吧。

这时,春小声叫了一声:“妈妈。”他原本满脸笑容地看着报纸,这时突然抬起头来,露出困惑的表情。

“怎么了?”

“这个,六号马的名字不是叫HARUKAZEDANCER吗?妈妈怎么没买这个?”

“啊,”母亲慌忙凑了过去,紧接着说,“啊,我都没发现呢。这匹马的名字里也有‘HARU’呢。”

“如果发现了,你会买这匹?”我结结巴巴地问。

“肯定会买啊。”母亲满不在乎地说,“我根本没注意到那匹马的名字。”

那不是很糟糕吗!

如果母亲买了六号马……我突然不寒而栗。

唉,不管怎么说,反正母亲最后赢了。

“结果好就OK啦。”我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学到这个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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