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牛河 他能做到而普通人做不到的事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这是一个无风而平静的星期四早晨。牛河一如平素,六点前醒来,用冷水洗了脸。边听NHK的新闻广播边刷牙,用电动剃须刀刮了胡子。拿锅烧开水泡了方便面,吃完又喝了杯速溶咖啡。将睡袋卷好塞进壁橱里,在窗边的照相机前坐定。东方的天空开始发亮,看来这是温暖的一天。

早晨出门上班的人的面容,如今已牢牢铭刻在脑中,不用一一拍照。七点至八点半之间,他们步履匆匆地走出公寓,奔向车站。一群熟悉的面孔。公寓前的路上,成群结队去上学的小学生欢快的声音传进牛河的耳朵。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让他想起了女儿的幼年时代。牛河的一对女儿尽情享受着小学生活,学钢琴学芭蕾,还有好多小朋友。牛河到最后也没能安心接受自己有两个正常孩子的事实。这样的自己怎么可能当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呢?

上班时间过去后,便几乎无人进出公寓,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也消失了。牛河放下手中的快门遥控器,倚着墙吸了一根七星,透过窗帘的缝隙望着大门。一如既往,十点后邮递员骑着红色的小摩托驶来,娴熟地往大门口的信箱里分发邮件。照牛河看来,其中多半是垃圾邮件,只怕连封缄也不开启就会扔进垃圾箱。随着太阳升上中天,气温急剧上升,路上走的人大多都脱去了风衣。

深绘里出现在公寓大门口,是在十一点过后。她身穿和前日一样的高领黑毛衣,外套灰色短风衣,下穿牛仔裤和运动鞋,戴着深色太阳镜,还斜背着一只绿色大挎包。包里好像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鼓鼓囊囊地变了形。牛河离开斜倚的墙壁,闪到安在三脚架上的照相机前,窥视着取景器。

这位少女好像打算离开这里,牛河看明白了。将随身物品塞进包里,准备转移到别处去,再也不打算回来了——她周身漂漾着这种气息。决定离开,很可能是察觉了我躲藏在这里。这样一想,心脏的跳动陡然加快。

少女走出大门后停住脚步,同上次一样仰望天空,在相互缠绕的电线与变压器间搜寻某种东西的身影。太阳镜的镜片迎着阳光,闪闪发亮。她是发现了那个东西,还是没有发现?由于太阳镜的缘故,读不出她的表情。约莫三十秒,她纹丝不动地仰望着天空,而后像想起来一般侧过脸,视线投向牛河潜藏的窗口。她取下太阳镜塞进风衣口袋,随即紧皱双眉,目光聚在窗台角落里伪装好的望远镜头上。她心里一清二楚,牛河再次想道。这位少女统统知道,知道我躲在这里,知道有人在偷偷观察她,并透过镜头逆向观察着取景器这边的牛河,如同水流顺着弯弯曲曲的水管逆流一般。他顿觉双臂汗毛直竖。

深绘里偶尔眨动眼睛。她那两枚眼睑仿佛独立而娴静的生命体,深思熟虑般缓缓地一上一下,其余部分却纹丝不动。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只体态修长的孤高的鸟儿,侧着脸紧盯牛河。牛河无法从少女身上移开视线。整个世界的运动仿佛都被阻断了,连风也没有,声音也不再震动空气。

过了一会儿,深绘里终于不再盯着牛河,再次仰脸看向和刚才相同的地方。但这次只用几秒就观察完了,表情依然没有变化。她从风衣口袋中拿出深色太阳镜,再次戴上,随即向马路走去。步履轻盈,毫无踌躇。

该不该立即跟出去,盯她的梢呢?反正天吾还没回来,有足够的时间搞清少女的去向。知道她转移到了哪里总不会有坏处。但牛河不知何故无法从地板上抬起腰来,身子像瘫痪了一般。她那透过取景器射来的锐利视线,似乎从牛河身上夺去了行动必需的能量。

算了,牛河瘫坐在地板上,冲着自己说。我必须找到的人说到底是青豆。深绘里固然令人大感兴趣,但终究不过是偏离正题的存在,是偶然亮相的配角。既然要离开这里,就随她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深绘里来到马路边,疾步朝车站方向走去,一次也不曾扭头回顾。牛河在晒得发旧的窗帘后目送着她的背影。等到再也看不见在她背后摇来荡去的绿色挎包了,他像爬行般离开相机前,靠在墙上,等着正常的力气回到身上。将七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大口,但香烟没有一点滋味。

力气总也无法恢复,手脚上的麻痹感长留不去。待回过神来,他体内生出了奇妙的空白。那是纯粹的空洞。那块空白意味的只是欠缺,大概就是无。牛河瘫坐在自己内部生出的陌生空洞里,无法起身,感觉胸膛隐隐发痛。正确表达的话,那并非疼痛,而类似在欠缺与非欠缺的连接点上生出的压力差。

他久久地瘫坐在那空洞的底部,背倚着墙壁,吸着滋味全无的香烟。这空白是方才离去的少女留下的。不,也许并非如此,牛河想。这或许原本就存在于我的内心,她只是向我提示了它的存在。

牛河意识到,这个叫深田绘里子的少女名副其实地震撼着自己的全身。由于她那坚定不移、深邃锐利的目光,不单单是躯体,牛河这一存在从根本上受到了震撼,宛如一个坠入热恋的人。牛河还是平生头一次有这种感受。

不对,这绝不可能,他思忖。我为何非得恋上这个少女不可?这世上难道还有比我和深田绘里子更不般配的两个人么?甚至不用去卫生间照镜子。不对,不仅是外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任何方面恐怕都没有像我这样与她相差万里的人了。他也不是从性的角度被这位少女吸引。就性方面的欲求来说,牛河每月只要一到两次,找熟识的妓女便足够了。打电话喊到宾馆房间交合,就像去理发店理发一样。

这可能是灵魂的问题。思前想后,牛河得出这样的结论。深绘里与他之间发生的,可谓灵魂的交流。令人几乎难以置信,这位美丽的少女与牛河从伪装过的望远镜头两端凝视对方,在幽深暗昧的去处理解了彼此的存在。虽然为时极短,但他与少女相互展示了自己的灵魂。然后少女转身离去,牛河被孑然一身抛在了空空的洞窟里。

这位少女知道我从窗帘缝隙中用望远镜头偷偷观察她,肯定还知道我曾一直跟踪她到站前超市。当时她一次都不曾回头观察背后,但无疑知道我的存在。尽管如此,她的眼神中并没有流露出责怪我的样子。她在遥遥的深处理解了我。牛河如此感觉。

少女出现,又离去了。我们从不同的方向走来,路线偶然交叉,目光瞬间相错,随即又朝着迥异的方向离去。我大概再也不会遇到深田绘里子了。这是仅此一次不可再得的际遇。就算能与她重逢,我又能向她索求什么更甚于此的东西呢?我们如今再次站到了遥远的世界两端,而哪里都没有将彼此相连的语言。


牛河倚着墙壁,从窗帘缝隙间检视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也许深绘里会回心转意,又翩然归来。说不定会想起有重要的东西忘在了屋子里。可是少女当然没有回来。她是下定决心去别处的,不管发生什么,都再也不会重返这里。

这个下午,牛河是被深深的无力感包围着度过的。那无力感既无形状又无重量。血液的流动变得迟钝。视野笼罩着薄薄的烟霞,手脚关节慵懒地吱嘎作响。一闭上眼,肋骨内侧便感到深绘里的视线留下的疼痛。那疼痛犹如不断向海岸涌来的执着的波涛,来了又去,去而复来,不时深重得令他皱眉。然而同时,却带给他一种以前从未体味过的温暖。牛河觉察到了这一点。

妻子也好两个女儿也好,中央林间院子里有草坪的独栋小楼也好,都不曾给过他如此的温暖。他心里每每藏有还未化开的冻土,始终伴随着那坚硬冰冷的芯打发人生,甚至觉不出它的冰冷,因为那对他来说便是“常温”。然而深绘里的视线似乎——尽管是一时地——融解了那坚冰般的芯。同时,牛河感到胸膛深处开始隐隐发痛。之前大约是芯的冰冷麻木了那里的疼痛。这不妨说是精神自卫作用。但如今他接纳了疼痛,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欢迎它。他感觉到的温暖是与疼痛结伴来访的。不接纳疼痛,温暖也不可能到来,像以物易物的交易一般。

在午后小小的向阳处,牛河同时体味了那疼痛和温暖。心平气和,一动不动。这是个无风而恬静的冬日。过路人在闲静的阳光中穿行。然而太阳徐徐西斜,躲进了楼厦的背阴,阳光消逝了。午后的温暖渐渐失去,寒冷的夜晚不久即将降临。

牛河长叹一声,将身子从一直倚着的墙上扯下来。虽然还残留着麻痹感,但并不妨碍在房间内走动。他慢慢站起来伸展手脚,朝各个方向扭动粗短的脖颈,双手一次又一次攥紧再伸开,然后在榻榻米上做老一套的舒展运动。浑身关节发出轻微的声响,肌肉一点点恢复原本的柔软。

这是人们下班和放学后回家的时刻。必须重新开工、继续监视。牛河对自己说。这可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也不是正不正确的问题。事情一旦开始做了,就得坚持到底,何况此事还关系我自身的命运。可不能没完没了地赖在这空洞底下,沉浸于无凭无据的遐想中。

牛河再度在照相机前坐定,四下已漆黑一片,大门口的照明灯也亮了。大概设了定时器,时刻一到便自动亮起。众人仿佛回归陋巢的无名鸟儿,踏进公寓大门,其中没有川奈天吾的面孔。但他不久后肯定会回到这里。再怎么说,他也不可能如此长久地照看父亲,恐怕这个星期结束前就会返回东京,继续去上班。再过几天。不,没准就在今天或明天。牛河的直觉告诉他。

我可能像在石头底下潮湿的地方蠢动的虫子,湿答答、脏兮兮的存在。好,这一点我主动承认。但同时又无比富有才干、吃苦耐劳,是只顽固的虫子,绝不轻言放弃。只要有一丝线索就穷追到底,纵使是陡直的高墙也能攀爬到顶。必须把冰冷的芯重新夺回胸膛里,如今的我需要那东西。

牛河在照相机前呵哧呵哧地搓着双手,再次确认十根指头可以活动自如。

世间普通人能做到而我做不到的事有很多。这一点确凿无疑。打网球和滑雪都是例证。在公司里供职是,经营一个幸福家庭也是。但另一方面,我能做到而世上普通人做不到的事,也有那么几件。而且我能把那几件事做得极好。并不指望博得观众的掌声和赏钱,但总而言之,何妨露一手让世人看看。

到了九点半,牛河结束了一天的监视工作。将罐头鸡汤倒进小锅里,用便携式燃料生火加热,拿汤勺珍惜地舀着喝,和两只面包卷一起吃下去,又带皮啃了一个苹果。小便,刷牙,在地板上摊开睡袋,只穿着内衣钻进去,将拉链一直拉到脖子,像虫子般蜷起身体。

就这样,牛河的一天结束了。没有堪称收获的东西。硬要说的话,就是确认了深绘里带着行李离开了这里。不知她去了何处,反正是去了某地。牛河在睡袋里摇摇头。和我无关的某地。很快,冻僵的身体在睡袋里暖和起来,同时意识变得朦胧,深深的睡眠来访了。不久那小而冰冷的芯又牢牢入驻了他的灵魂。


第二天没发生任何值得大书特书的事。第三天是星期六,也是温暖平静的一天。许多人一直睡到正午。牛河坐在窗前,将收音机放得低低的听新闻,听交通信息和天气预报。

十点钟前,一只大乌鸦飞来,在空无一人的大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乌鸦全神贯注地环顾四周,好几次做出点头的模样。粗大的喙在空中上下摆动,光润的黑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然后那位邮递员骑着红色小摩托来了,乌鸦极不情愿地展开巨大的翅膀飞去,离开时短促地叫了一声。邮递员将邮件分别投进信箱便往回赶。这下又飞来成群的麻雀。它们慌慌张张地在大门口寻觅,见四周没有像样的东西,便迅速离开到别处去了。随后又来了一只虎斑猫,好像是附近人家养的,脖颈上戴着驱蚤项圈。这只猫以前从未见过。它钻进枯萎的花坛里小便,之后嗅了嗅那气味,似乎不喜欢什么,一脸不快地抖着胡须,猛力翘起尾巴消失在房屋背后。

正午之前,有几位居民从大门出去。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似乎是外出游玩去了,或只是到附近买东西,非此即彼。牛河现在差不多能一一记住他们的面孔,但对这些人的人品和生活没有丝毫兴趣,甚至不曾动脑想象过大致情形。

你们的人生对你们自己而言,一定有重大意义,而且是无可替代的。这我自然明白。但对我来说却是可有可无的无所谓的东西。在我看来,你们都不过是从布景前一闪而逝的微不足道的剪影。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请不要打搅我的工作,就那样继续做个剪影好了。

“就是嘛,大梨女士。”牛河冲着眼前穿过的屁股像洋梨一般鼓着的中年妇女,用随意瞎取的名字唤道,“你不过是个剪影,没有实体。你知道吗?不过作为剪影,肉稍微有点肥了。”

但这样想来想去,渐渐觉得这风景中包含的一切事物,都成了“没有意义的东西”,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眼前显现的风景或许原本就不是实体。而被没有实体的剪影蒙骗的或许恰恰是自己。如此一想,牛河渐渐坐立不安。都是关在这个连家具也没有的屋子里,日复一日秘密监视的缘故,连神经也变得不正常。他注意思考时尽量发出声音。“早上好,长耳朵先生。”他招呼着出现在取景器里的高个儿瘦老头。那人两只耳朵前端从白发中冒出来,像两只角。“您这会儿散步去吗?走路有利于健康。今天天气又好,您请好好享受。连我也很想悠闲自在地去散步呢,但遗憾得很,我只能枯坐在这儿,从早到晚监视这萧条的公寓大门口。”

老人上穿羊毛开衫下穿毛料裤子,脊背挺得笔直,看上去很适合牵着一条忠诚的白狗,可惜公寓里禁止养狗。老人消失后,牛河毫无来由地被深深的无力感侵袭。这场监视也许终归是白费力气。我的直觉之类也许不值一文,我终将一无所获,在这个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白白磨耗神经。正如地藏菩萨的脑袋被路过的孩子一再抚摸,一点点磨损下去。

牛河在午后吃了一个苹果,再用饼干配着奶酪吃了,还吃了个包着咸梅干的饭团,然后倚着墙壁小睡片刻。是无梦而短暂的睡眠,醒来时却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何处。他的记忆是方方正正的纯粹的空箱子,里面装的只有空白。牛河将那空白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但仔细一瞧,那并非空白,而是间微暗的屋子,冷森森空荡荡,没有一件家具。一个陌生的地方。身旁的旧报纸上有个苹果核。牛河的头脑混乱了:我怎么会待在这种奇怪的地方?

随即,他想起自己在监视天吾住的公寓的大门。对了,这儿有一架安着望远镜头的美能达单反相机。还想起了独自外出散步的白发长耳老人。如同日暮时分鸟儿归林,记忆慢慢飞回空空如也的箱子。两个确凿的事实就此浮上脑际。

第一,深田绘里子离开了这里。

第二,川奈天吾还未返回此地。

三楼川奈天吾的房间此刻空无一人。窗上拉着窗帘,静寂笼罩着无人的空间。除了偶尔启动的冰箱恒温器,再无打破寂静的东西。牛河不着边际地想象着那番光景。想象无人的房间,与想象死后的世界多少有些相似。随后,脑中陡然浮现偏执地敲门的NHK收款员。虽然他一直在严密监视,那位谜一般的收款员却毫无离开公寓的形迹。难道收款员碰巧是这里的住户?还是住在这里的人假冒NHK收款员,故意骚扰别的住户?假定是这样,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是一种可怕而病态的假设。但此外又该如何说明这种事态呢?牛河毫无头绪。


川奈天吾在公寓门口现身,是这天下午快到四点的时候,星期六的傍晚之前。他竖起穿旧的防风夹克的领子,戴着顶藏青色棒球帽,肩挎旅行包。他没在大门口停留,也没环顾四周,便径直走进公寓。牛河的意识多少还有些朦胧,但没看漏这个从视野里穿过的高大身躯。

“啊哈,您回来啦,川奈先生。”牛河低声嘟囔道,用电机驱动器连按三次快门,“您父亲病情如何?您大概累坏了吧?请好好休息。回到自己家可真惬意,哪怕是寒酸的公寓。哦,对了,深田绘里子小姐呢,在您不在家的时候,收拾行李到别处去了。”

他的声音当然不会传到天吾耳朵里,仅仅是自言自语而已。牛河扫了一眼手表,在手头的笔记本上作记录。午后三时五十六分,川奈天吾旅行归来。

与川奈天吾在公寓门口现身同时,某个地方有一扇大门訇然洞开,现实感回到了牛河的意识之中。如同大气将真空填满,神经转瞬之际紧绷起来,新鲜的活力遍及全身。他被当作一个能干的部件,组装进了眼前具象的世界。咔嚓一下,装配时发出的愉快响声传进耳鼓。血液循环加速,适量的肾上腺素被配送到全身。这样就好,就该这样,牛河在心中念道。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世界的本来面目。


七点过后,天吾再次出现在大门口。天一黑便开始刮风,周围骤然变冷。他在游艇夹克外面加了件皮夹克,下穿褪色的蓝牛仔裤。走出大门后,停住脚步环视四周。然而他什么都没发现。他也将视线投向牛河的隐蔽处,却没有捕捉到监视者的身影。和深田绘里子可不一样,牛河想。她是个特别的人,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可是天吾君啊,好也罢坏也罢,你都只是个普通人。你是看不见我的。

确认了周遭的风景与平时无异,天吾将皮夹克的拉链拉到脖子,双手插进口袋,走到路边。牛河立即戴上针织帽,绕上围巾,穿上鞋子追随而去。

他原本就计划只要天吾一出门便尾随跟踪,所以不用花太多时间准备。跟踪固然是危险的选择。牛河那极富特色的体型与相貌,天吾一看见马上就会认出来。但周围已一片漆黑,只要隔开距离,应该不会轻易被发现。

天吾在路上慢慢走着,几次扭头回顾,牛河因为足够小心而未被察觉。那高大的背影看上去像在沉思,也许在思索深绘里离去的事。从方向看似乎要去车站。难道他打算乘车去什么地方?那样一来,跟踪就困难了。车站里灯火通明,星期六晚间上下车的乘客不多。牛河的身影势必致命地醒目。这种情况下还是放弃跟踪为好。

但天吾并没有去车站,步行了一段,转弯朝着远离车站的方向走去,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前行片刻,在一家叫“麦头”的小店前停住了。这是一家面向年轻人的小酒馆。天吾看看手表确认时间,想了几秒便跨进店里。“麦头。”牛河想了一下,随即摇摇脑袋。什么地方!为何起这么个怪名字!

牛河站在电线杆的阴影里扫视四周。天吾大概要在这里喝两杯,顺便吃饭吧?这样至少得花三十分钟,弄不好要耗上一个小时。他用双眼搜寻着可以监视进出“麦头”的人又能打发时间的去处。但周边只有一家牛奶店,一个天理教[此天理教系日本的教派,由中山美伎于江户年间创立,而非中国清代的天理教]小型集会处和一家米店,还都早早关上了卷帘门。你看你看,真倒霉。牛河想。强烈的西北风凶猛地吹赶着满天的云,白天那平和的暖意宛如一场幻梦。这样的寒风中在路边干站上半小时甚至一小时,当然绝非牛河欢迎的事。

干脆收手吧,牛河暗忖。反正天吾不过是在这里吃晚饭罢了,不必受苦受罪地死死盯梢。干脆自己也钻进哪家饭馆吃顿热乎乎的晚饭,就此回去得了。要不了多久天吾就会回家吧。这对牛河来说是个颇具吸引力的选择。他想象着自己跨进暖气开得足足的饭馆里,捧着鸡肉鸡蛋盖饭大快朵颐的光景。这么多天来,他没吃过一顿实实在在的饭。还想喝两口烫得滚热的清酒。天气这样冷,只须迈出店门一步,醉意便会散去。

然而另一种脚本也浮上了脑际。说不定天吾是在“麦头”和人见面。这种可能性不容忽视。天吾走出公寓后,毫不犹豫地直奔这家小店,钻进店门前还看表确认过时间。也许有人在这里等他,再不然就是那人过会儿就赶来。果真如此的话,牛河就不该放过那个人。哪怕两只耳朵冻成了冰,也只能站在马路边监视进出“麦头”的人。牛河只得认命,将鸡肉鸡蛋盖饭和热酒从脑海中赶出去。

赶来碰头的人可能就是深绘里,也可能是青豆。牛河想到这里,精神为之一振。不管怎么说,吃苦耐劳恰恰是我的长处。只要有一星半点希望,我便会视为决胜的关键死死抓住不放。任风吹,任雨淋,任太阳灼晒,任棍棒猛打,我也绝不松手。一旦松开了手,下次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抓住机会!他能耐得住眼前严苛的痛苦,因为他从切身体验中明白,世间还有更为严苛的痛苦。

牛河倚着墙,躲在电线杆和日本共产党的广告牌阴影里,望着“麦头”门口。绿围巾一直蒙到鼻子下面,双手插在厚呢水手短外套的口袋里。除了不时从口袋中掏纸巾擤鼻涕,身子一动不动。高圆寺车站里的广播声时时乘风飘来。路过的行人看见躲在阴影里的牛河,有的紧张地加快脚步。然而他是站在黑暗处,看不清面孔。只有那又矮又肥的躯体宛如不祥的摆设,黑黑地浮现出来,令人望而生畏。

天吾在那里到底喝了什么,吃了什么?越想这种事,肚子越饿,身体也越冷,但又不得不想象。不管什么都行,不必是烫得滚热的酒,不必是鸡肉鸡蛋盖饭,只想钻进某个暖和的地方,吃一顿常人吃的饭。和站在冷风吹打的暗处承受过往市民狐疑的目光相比,大多数事情都能忍耐。

但牛河没有选择的余地。除了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等待天吾酒足饭饱后出来,他别无选择。牛河想起了中央林间的独栋小楼和里面的餐桌。那张餐桌每晚都会摆上热气腾腾的晚餐,但想不起是怎样的饭菜了。我那时究竟吃了些什么呢?简直像前生的事。在很久很久以前,离小田急线中央林间车站徒步十五分钟的地方,有一座新建的独栋小楼和温暖的餐桌。两个年幼的小女孩弹着钢琴,小小的院落里长满绿草,一只有血统证明的小狗跑来跑去。

天吾在三十五分钟后走出了酒馆。不坏。事态至少有更坏的可能,牛河告诉自己。虽然是悲惨漫长的三十五分钟,可总比悲惨漫长的一个半小时好得多。身体尽管已冻僵,耳朵毕竟还没冻成冰块。天吾待在店内的时间里,没有引起牛河注意的人进出过“麦头”。只有一对青年男女进去了,没有客人出来。天吾大概只是自己喝了酒,对付了晚饭。牛河像来时一样,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尾随在天吾身后。天吾顺着来路往回走。大概打算径直回公寓吧。

然而在途中,天吾离开原路,拐入一条牛河没走过的路。看来他不准备直接回家。从身后望去,他那宽阔的背影似乎仍沉浸于深思,只怕比先前更深沉。他已经不再扭头回顾了。牛河观察着周边的风景,读取门牌号码,努力记住路径,以便日后自己一人走时也能认得。他对这一带很陌生,但川流不息的汽车噪音变得愈加响亮,能推测出大约已靠近环状七号线。渐渐地,天吾加快了脚步。似乎接近目的地了。

不坏,牛河想。这家伙在赶往某个地方。就得这样才行。这样才算没白白跟踪一场。

天吾疾步穿过住宅区里的路。这是寒风凛冽的星期六晚上。人们躲在温暖的房间里,手中端着热腾腾的饮料坐在电视机前。几乎无人走在路上。牛河保持着充分的距离尾随在他身后。相对而言,天吾是个易于盯梢的人。他人高马大,混在人群中也不会看丢。走路时他便好好地走路,不做多余的事。微微低头,总是在脑中思考什么。他基本是个直率诚实的男人,不是那种善于隐瞒的人。比如说,跟我就截然不同。

牛河与之结婚的人也是个喜欢隐瞒的女子。不对,她不是喜欢,是属于隐瞒事情上瘾的类型。哪怕向她打听现在几点,大概都得不到正确答案。这一点也和牛河截然不同。牛河只是有必要时才隐瞒。作为工作的一部分,迫于需要他才这么做。如果谁来打听时间,并且没有必须作假的理由,他当然会说出正确的时间,而且是亲切热情地告诉人家。但妻子却在任何情况下,对任何事情都一律撒谎。毫无必要隐瞒的事也热心地遮遮掩掩,连年龄都隐瞒了四岁。结婚登记时看到文件他才明白,但默不作声,假装不知。这种明知有朝一日注定真相大白的谎,干吗还非撒不可呢?牛河百思不解。加上他并不是个在乎年龄差距的人——他还有许多不得不在乎的事。就算妻子比自己年长七岁,又有什么问题呢?

离车站越来越远,人影变得更加稀疏。最终天吾走进了小公园。那是位于住宅区一角的不起眼的儿童公园,里面没人。当然,牛河想。喜欢在十二月夜间的儿童公园里,迎着刺骨寒风度过片刻时光的人,这世上大概不多。天吾横穿过冷幽幽的水银灯光,径直走向滑梯,抬脚爬上梯子,登上顶部。

牛河躲在公用电话亭的阴影里,凝视着天吾的一举一动。滑梯?他皱了皱脸。在如此寒冷的冬夜,一个大男人干吗要爬到儿童公园的滑梯上?这里并不在天吾家附近。他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特地赶来的。很难认为这个公园别具魅力,它狭窄而落寞。滑梯,加上两架秋千,小小的金属攀爬架和沙坑。一盏似乎无数次照耀过世界末日的水银灯,一棵树叶被薅光的粗俗的榉树。上锁的公共厕所成了涂鸦者上好的画板。这里没有令人心平气和的东西,也没有刺激想象力的事物。或许五月爽朗的午后多少有些这样的东西,然而在十二月寒风呼啸的夜晚断不会有。

天吾难道要在这个公园里和人见面?难道在等待什么人赶到这里?只怕不是,牛河判断。从天吾的举止中丝毫看不出这样的迹象。走进公园后,他对别的游戏器具不屑一顾,直奔滑梯而去。似乎除了滑梯再没把别的东西放在心上。天吾是为了爬上滑梯而来的。在牛河看来只能如此判断。

也许这家伙从小就喜欢爬到滑梯上想事情。作为思考小说、思索数学公式的场所,夜晚的公园滑梯也许最合适。或许周遭光线越暗,吹来的风越冷,公园越低级,脑筋就转得越灵活。世间的小说家(或数学家)是如何思考的,又思考些什么,原非牛河的想象所能及。他那实用型的脑袋告诉他:别的事别去管,眼下得耐着性子窥探天吾的一举一动。手表的时针正好指向八点。

天吾在滑梯顶上像折叠起高大的身躯一般坐下,然后仰望着天空。脑袋上下左右转了一会儿,视线对准一个方向,便静静地眺望着那里。头一动不动。

牛河想起了多年前曾风靡一时的坂本九[坂本九(1941-1985),原名大岛九,著名演员、歌手]那支感伤的歌。第一句是“抬头仰望夜空的星,那颗小星星”。后面的歌词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感伤与正义感是牛河最不擅长的领域。天吾是在滑梯顶上怀着某种感伤仰望夜空的星星吗?

牛河也试着同样仰望夜空,却看不见星星。即便极保守地估计,东京杉并区高圆寺也算不上适合观察星空的去处。霓虹灯与道路照明将整个天空染成奇妙的色彩。或许因人而异,有人凝目望去也能看到几颗星星,但肯定需要非凡的视力与注意力。何况今晚云朵分外频繁地来来去去。尽管这样,天吾仍坐在滑梯上纹丝不动,仰望着天空特定的一角。

真是个给人添乱的家伙,牛河想。为何要在这样寒风凛冽的冬夜,坐在滑梯上望着天空冥思苦想呢?话虽如此,他却没有非难天吾的资格。说到底,牛河是出于自身原因擅自监视和跟踪天吾的,遭遇何等悲惨的命运都怨不得天吾。天吾身为自由的市民,不论春夏秋冬都有权利在喜欢的地方眺望天空,愿意望多久便望多久。

尽管如此,毕竟太冷了,牛河想。从刚才起就想小便,但这种时候只能憋着。公共厕所似乎锁得很牢,就算没人路过,也不能在电话亭边小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回去吧。牛河一边跺脚一边在心中念叨。在深思什么也好,沉湎于感伤也好,观察天体也好,天吾君,你肯定也冷吧?赶紧回家暖和去呀。虽说要回的地方都没有人在等我们,可总比待在这种地方强得多吧。

但天吾似乎毫无起身离去的意思。他终于不再观望夜空,可又将视线转向了隔着一条窄路的公寓。那是一幢新建的六层楼,约有一半窗户亮着灯。天吾热切地望着那幢楼。牛河也同样看了看,没发现特别引人注意的东西。一座随处可见的普通公寓,说不上特别高级,但档次似乎也不低。造型雅致,外墙贴的瓷砖也花了不少钱。大门气派明亮,和天吾住的即将拆除的廉价公寓不可同日而语。

天吾望着那座公寓时,会不会暗想自己也能住在这种地方该多好?不,绝不会。据牛河所知,天吾不是那种对住处挑三拣四的人,像从不挑拣衣着一样,肯定不会对眼下居住的廉价公寓感到不满。只要有个屋顶,能遮风避雨便足够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在滑梯上想的事一定跟这种东西毫不相干。

望了一会儿公寓的窗户,天吾再次看向天空。牛河也同样向天上望去。榉树枝条、电线和楼房遮断了视线,从牛河躲藏的地方只能看见半片天空,无从确认天吾在凝望天际的哪一角。数不清的云朵不断汹涌而至,如前仆后继的兵团。

终于,天吾立起身来,仿佛单独完成了艰巨的夜航的飞行员,默默无言地步下滑梯,然后在水银灯下横穿而过,走出了公园。牛河犹豫片刻,决定不再继续盯梢。天吾肯定是直接回家了,牛河又非得小便不可。他看准天吾已走得不见踪影,便跑进公园,在厕所背后不引人注目的黑影里对着树丛撒了一泡尿。他的膀胱容量都快要超过极限了。

花了几近长长的货运列车过完一座铁桥的时间,才解完小便。牛河将裤子拉链拉上,闭上眼深深地舒了口气。手表的指针指向八点十七分。天吾在滑梯上待了大约十五分钟。再次确认他的身影已然消失,牛河走向滑梯,抬起弯曲的短腿迈上台阶,在冰冷的顶上坐下,望向天吾刚才注视的大致方向。他那样热心,究竟在凝望什么?牛河很想弄清。

牛河的视力不算差。有点散光,因此眼神有些左右不均衡,但不戴眼镜也不影响生活。可无论怎样聚精会神,他也没看见一颗星星。倒是浮在中天的约有三分之二大的月亮勾起了他的注意。月亮那如痣一般的昏暗模样,在穿行而过的云间清晰地露出来。一如既往的冬夜的月亮。冷峭而苍白,充满了自太古时代承继下来的谜团与暗示。它仿佛死者的眼睛般一眨不眨,沉默地浮在空中。

随即,牛河倒抽一口凉气,僵在那里半晌动弹不得,甚至忘了呼吸。当云带断开时,他发现在离那个月亮不远之处,还浮着另一个月亮。比原来的月亮小得多,是绿色的,仿佛生了一层青苔,有点走形。不过毫无疑问是月亮。如此巨大的星星哪里都不可能存在。也不是人造卫星,它停在一个地方纹丝不动。

牛河闭上眼,隔了数秒再睁开。肯定是错觉。这种东西绝不可能存在。然而不管他多少次闭眼又睁眼,小小的新月亮仍浮在那里。云团一过来,便藏在云背后,待云过去,又在原地现出身来。

这就是天吾望着的东西,牛河想。川奈天吾正是为了观察这种景象,或者是为了确认这景象是否仍然存在,才来这座儿童公园的。他以前就知道天上浮着两个月亮。毫无怀疑的余地。他目睹这种光景时并没有现出惊讶。牛河在滑梯上喟然长叹。这里到底是什么世界?他问自己。我钻进怎样的世界里来了?哪儿都没有答案飞来。无数的云朵被风吹散,只有一大一小两个月亮像谜语一般浮在空中。

唯有一件事可以明确地断言:这里不是我原本所在的世界。我知道的地球只有一颗卫星,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现在却增加到了两颗。

然而很快,牛河发觉这光景似曾相识。我从前在哪儿看过一样的景象。牛河全神贯注地死命搜寻记忆,思索这种熟悉感来自何处。脸庞扭曲,龇牙咧嘴,双手在意识黑暗的水底摸索。他终于想起来了,是《空气蛹》。那篇小说里也有两个月亮登场,在故事将近结束时。一个大月亮一个小月亮。当母体生出子体时,浮在天上的月亮变成了两个。深绘里编出那个故事,由天吾添加了详细的描写。

牛河不由得环顾四周。然而映入眼帘的还是一如既往的世界。隔着马路,对面的六层公寓拉着白蕾丝窗帘,背后亮着恬静的灯光。没有丝毫可疑之处,只是月亮的数目不同而已。

他留神注意脚下,小心翼翼地走下滑梯,然后像逃避月亮的目光般疾步走出公园。是我脑袋出毛病了?不,绝不可能。我的脑袋根本没出毛病。我的思考像崭新的铁钉般坚硬、冷静而直接,以正确的角度扎实地揳入现实的核心。我自身没有任何问题。我好好的,精神正常。只是周围的世界出现了错乱。

而且,我得把这错乱的原因找出来。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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