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豆 作为我改变面貌的一环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星期日风停了,与前夜截然不同,成了温暖宁静的一天。人们脱去沉重的外套,尽情享受着阳光。青豆却与外界的天候无缘,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度过了与平素无异的一日。

小声地听着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做肌肉舒展,还用机械大幅度地活动肌肉。为了完成逐日增加不断充实的菜谱,要花去近两个小时。做菜,打扫房间,坐在沙发上阅读《追忆似水年华》,终于读到了《盖尔芒特家那边》[《追忆似水年华》第三部]。她留心尽量不闲下来。看电视时只看NHK正午和晚间七点的正点新闻。照例没有重大新闻。不,也有。世界各地有许许多多的人丧生,其中多数是令人痛心的死亡方式。比如列车相撞,轮船沉没,飞机失事。有持续不断无法收拾的内乱,有暗杀,有民族间惨不忍睹的屠杀,还有气候变化导致的旱灾、洪水,更有饥馑。青豆由衷地同情卷入这些悲剧和灾难的人。然而一码归一码,眼下可能对她有直接影响的事却一件都不曾发生。

隔着马路的儿童公园里,附近的小孩子在嬉戏玩耍。孩子们口中呼喊着什么。落在屋顶上的乌鸦仿佛在彼此联络,传来尖锐的啼声。空气中有初冬的都市气息。

随后她陡然发觉,自从住进这间屋子,自己一次也没有产生过性欲。不想和别人做爱,也没有自慰过。也许是怀孕的缘故,所以荷尔蒙的分泌发生了变化。总之,这对青豆而言是值得欢迎的事。身处这种环境,想和谁做爱也找不到出口。每月不再有例假,对她来说也是可喜的事之一。尽管不算沉重,可毕竟有放下了长年累月的重负之感。至少是少了一桩必须考虑的事,仅此便值得高兴。

三个月里,头发长了许多。九月间长度还刚及肩,如今已到了肩胛骨。小时候总是由母亲剪成短短的娃娃头,上中学后生活一直以体育为中心,头发从来没有这么长过。虽然稍嫌太长,可自己动手剪却很困难,只得由着它长,仅仅是用剪刀把额发修剪整齐。白天把头发挽起来,晚上再放下,然后听着音乐用梳子梳一百次。时间上如果没有富余,是无法做到这些的。

青豆原本就不怎么化妆,这样整天关在房间里就更没有必要了。尽管如此,为了让生活多少保持一定的秩序,她精心护理皮肤。用乳霜和洗面奶按摩肌肤,临睡前必定做一次面膜。她本来身体就很健康,稍加调理肌肤就变得美艳光润。不,这或许也是怀孕的缘故。她以前就听说过怀孕时皮肤会变好。总之,坐在镜子前,放下头发看着自己的脸,她感觉自己变得比从前漂亮了,至少生出了成熟女性的从容自若。大概。

青豆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长得漂亮。从小时候起,就一次都不曾被别人称赞过。毋宁说母亲将她视为一个丑孩子。“要是你长得再漂亮点……”是母亲的口头禅。意思是说,假如青豆长得更漂亮一点、更可爱一点,肯定就能劝更多的人入教。因此青豆自幼以来便尽量不去照镜子。必要时才匆匆站到镜前,走过场似的迅速检查一下细节。这成了她的习惯。

大冢环说喜欢青豆的容貌。一点也不丑,非常棒哦,她常常这样说。没关系,只管保持自信好啦。听到这话,青豆非常高兴。友人那温暖的话语让迎来青春期的青豆冷静不少,深感安心。她甚至觉得,自己也许不像母亲整天说的那样丑。但即便是大冢环,也一次都没有说过她漂亮。

然而有生以来,青豆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容貌说不定也有美丽之处。她前所未有地久久坐在镜子前,细心地看着自己的面孔。但没有自恋的成分,她就像在观察另一个独立的人格,从各种角度验证映在镜中的脸。是当真变美了,还是容貌并没有变化,而是观看时的感觉变了?青豆自己无从判断。

青豆不时在镜前狠狠皱起脸。皱起的脸与往日相同,满脸的肌肉各行其是,伸向不同的方向,容貌四分五裂七扭八歪。世界上所有的情感都从其中喷涌而出,已没有所谓美与丑了。从某个角度望去有如夜叉,从某个角度望去似是小丑,换个角度又如一片混沌。停下之后,仿佛水面的波纹渐趋平静,肌肉徐徐舒缓,恢复本来的面目。青豆则从中发现了与以前稍有不同的新的自我。

你微笑得更自然一些就好了,大冢环常常对青豆说。微笑时,你的容貌是那样柔和,太可惜了。但在别人面前,青豆没法笑得自然而然,若无其事。强作笑颜的话,反而会变成僵硬的冷笑,令对方紧张,忐忑不安。大冢环能自然地露出明朗的微笑。谁初次见她都会觉得亲切,对她产生好感。但最后她却不得不在失意与绝望中了断自己的生命,将不会自然地微笑的青豆抛在身后。

安宁的星期天。在温暖阳光的诱惑下,许多人来到对面的儿童公园。父母让孩子在沙坑里玩耍,坐在秋千上摇荡。还有孩子在玩滑梯。老人们坐在长椅上,不倦不厌地看着孩子们玩耍的身姿。青豆走上阳台,坐在园艺椅上,从塑料挡板的缝隙间漫不经心地望着这番光景。和平的景象。世界在顺畅无阻地向前推进。没有人性命受到威胁,也没有人缉拿杀人者。人们不会将装满九毫米子弹的自动手枪裹在紧身裤里,藏在衣橱抽屉中。

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为眼前这宁静正常的世界的一部分吗?青豆冲着自己问。有朝一日,我也能牵着这个小东西的手到公园里去,荡秋千、滑滑梯吗?能不必考虑杀人也不必考虑被人所杀,可以安然度日吗?这种可能性在1Q84年中是否存在?还是说它只存在于另外某个世界呢?最重要的是,那时我身边会不会有天吾呢?

青豆不再眺望公园,回到房间关上玻璃门,拉好窗帘。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听不见了。悲哀淡淡地晕染着她的心。她孤零零一个人,被关在从内侧锁紧的地方。再也不去看白天的公园了,青豆想。天吾白天是不可能来公园的。他寻求的是两个月亮鲜明的身影。

吃了简单的晚餐,洗了餐具,青豆穿得暖暖的走上阳台,将毛毯搭在膝盖上,身体沉入椅子。一个无风的夜晚。水彩画家兴许会喜爱的云淡淡地拖曳在天上,仿佛有人拿着画笔在试验纤细的笔触。约有三分之二大的月亮没有被云朵遮蔽,将明亮的月光倾洒到地上。此刻,从青豆的位置看不见第二个小月亮,它正好挡在建筑物的阴影里。但青豆明白,它就在那里。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只是由于角度关系碰巧看不见罢了,大概无须多久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青豆自从藏身在这间屋子里,便试图把意识从大脑中驱逐出去。尤其像这样走上阳台眺望公园时,她能自在地让心中空空如也。眼睛从不懈怠地监视着公园,特别是滑梯,然而心无所思。不,也许意识在想着什么,却被收敛在水面之下。自己的意识在那水面下干些什么,她不得而知。然而意识会定期浮出水面,就像海龟和海豚时间一到就将脸露出水面进行呼吸。这种时候,她就会知道自己之前在想什么。不久,意识用新鲜的氧气将肺充满,再次沉入水下,不见踪影。于是青豆便什么也不思考。她化作被柔软的茧裹着的监视装置,将毫无杂念的视线投向滑梯。

她看着公园,但同时什么也没看。只要有新事物进入视野,她的意识便能立即做出反应。但此刻什么也没发生。没有风。榉树那像探针般遍布天空的昏暗枝条纹丝不动。世界完全静止了。她瞄一眼手表,八点刚过。今天很可能再次一无所得地结束。这是个静寂至极的周日晚上。

世界结束其静止状态,是在八点二十三分。

回过神来,滑梯上有个男人。他坐在那里,仰望着天空的一角。青豆的心猛然一抽,缩得只有幼儿的小拳头般大。心脏久久地停留在那般大小,甚至令人担心会不会永远不再跳动。然后它唐突地膨胀,恢复原来的大小,跳动起来。它发出干燥的声响,以疯狂的速度将新鲜血液输送到全身。青豆的意识也急速浮出水面,浑身猛然一颤,进入行动状态。

是天吾!青豆条件反射般想。

然而当动荡不定的视野安定下来,她明白,那不是天吾。那人矮小得像个孩童,长了一颗奇形怪状的大脑袋,戴着顶针织帽。帽子随着脑袋的形状七扭八歪,显得怪模怪样。脖子上绕着绿围巾,身穿藏青色大衣。围巾太长,大衣腹部凸起,纽扣似乎马上就要迸裂。青豆想,这就是那个昨夜瞅过一眼的恰好走出公园的“小孩”。他其实不是小孩,而是一个大约接近中年的成人。只不过身材矮小肥胖,手短腿短,还长着个大得异样、奇形怪状的脑袋。

青豆陡然想起Tamaru在电话里说的“大头娃娃”。那个在麻布的柳宅周围徘徊,打探避难所情况的人。滑梯上的男人,外貌恰好和Tamaru昨夜在电话里描述的一样。这个吓人的家伙后来执拗地一查再查,已悄然逼近眼前。得去拿手枪!怎么会这样?偏偏今天晚上把枪放在了卧室忘记带上。然而她暂且先深呼吸,平息内心的混乱,稳住神经。不,不必慌张,还无须拿上手枪。

首先,这家伙并非在观察青豆的公寓。他坐在滑梯顶上,摆出与天吾一模一样的姿势,仰望着天空的一角,似乎沉湎于思索。他是在思索亲眼所见的东西,久久地一动不动,似乎忘却了如何驱动身体,根本没注意青豆房间所在的这一边。青豆深感困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家伙是为了追寻我而来的。只怕是教团的人,而且无疑是个精明强干的追踪者。毕竟能从麻布的柳宅一直追到这里。但此刻却在我面前如此毫不戒备地暴露身形,忘乎所以地仰望夜空。

青豆悄悄起身,把玻璃门拉开一条缝,溜进房间在电话机前坐下,然后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开始拨号。总之,必须把这件事报告Tamaru。大头娃娃此刻就在从她的房间看得见的地方,就在仅隔一条马路的儿童公园滑梯上。Tamaru会对此后的事情做出判断,妥善处理。但按下前四位数字,她中断了手指的动作,捏着听筒咬住嘴唇。

还为时过早,青豆想。关于这个家伙,还有太多的事捉摸不透。假如Tamaru把他当作危险因子简单处理掉,捉摸不透的事就会捉摸不透地告终。细想起来,这家伙采取了与天吾前几日一样的行动。同一个滑梯,同一个姿势,天空的同一个角落。像是原样再现天吾的行为。他的视线大概也在捕捉那两个月亮。青豆明白。假定如此,这家伙肯定与天吾有某种关系,而且恐怕没发现我就藏在这座公寓里,才会毫无戒备地背朝这边。这种假设越想越有说服力。如果是这样,只要弄清这家伙的行踪,也许就能找到天吾的所在。因为这家伙会反过来引导我。想到这里,心脏的悸动变得更坚定更快速。她放下听筒。

以后再通知Tamaru,她下了决心。之前还有事情非做不可。当然有危险,毕竟是被追踪者去尾随追踪者,何况对方大概是熟悉这一套的行家。话虽如此,这么重大的线索绝不能轻易放过。这也许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况且那家伙看上去似乎正深陷于恍惚中。

她疾步奔进卧室,拉开衣橱抽屉,将赫克勒-科赫拿在手上,打开保险,随着枯燥的声响将子弹送入枪膛,再次关上保险,把枪插进牛仔裤的后腰,返回阳台。大头娃娃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仰望天空,奇形怪状的脑袋一动不动。他似乎完全被天边一角的东西夺去了魂魄。青豆能理解这种心情。那的确是夺人魂魄的光景。

青豆回到房间,穿上羽绒服,扣上棒球帽,戴上简朴的黑边平光镜。就这么一下,脸给人的印象便差之千里。她将灰围巾绕在脖子上,把钱包和房间钥匙塞进口袋,跑下楼梯,迈出公寓大门。运动鞋无声无息地踏在柏油路面上。这久违的牢固而坚实的触感激励着她。

青豆一边走着,一边确认大头娃娃依然在那个地方。日落之后,气温确实下降了,但仍旧无风。可以说有种舒适的寒意。青豆呼着白气,压低足音,假装若无其事地从公园前走过。大头娃娃根本没注意她,视线从滑梯上笔直地对准天空。从青豆的位置看不到,但那家伙视线前方肯定有一大一小两个月亮。它们并肩浮在无云的冻僵的天空中。

走过公园,到了第一个街角向右转,掉头往回走。然后在阴影里隐身,窥望滑梯的情形。后腰上有小型手枪的触感,像死亡一般坚硬而冷峻。它平息着神经的亢奋。

等了大概有五分钟,大头娃娃缓缓站起身,拍拍沾在大衣上的灰,再次仰头望望天空,然后似乎下了决心,走下滑梯,随即步出公园,朝着车站方向走去。跟踪这家伙不太困难。周日夜间的住宅区行人稀少,即使隔开一段距离也不至于跟丢。加上对方丝毫没有怀疑有人在监视自己,也不扭头回顾,保持稳定的速度前行。那是人思考问题时走路的速度。绝妙的讽刺,青豆想。追踪者的死角,就是反过来被追踪。

很快,她知道了大头娃娃不是去车站。青豆利用房间里的东京二十三区街道地图,将公寓附近的地形详细地牢记在脑中。为了应对紧急事态,应该熟知哪个方向有什么。所以她知道大头娃娃起初是朝车站走,中途却转向了别的方向,还发现他并不熟悉附近的地形。这家伙大约两次在拐弯处驻足,似乎缺乏自信地环顾四周,查看电线杆上的地址标识。在这里,他是个外来者。

不久,大头娃娃的步调加快。一定是回到了熟悉的地区,青豆推测。果不其然,他走过区立小学,沿着不甚宽阔的路前行片刻,走进一座三层旧公寓。

目送那男人消失在大门里,青豆等了五分钟。我可不愿在门口迎头撞上这家伙。门口上方伸出混凝土屋檐,圆形灯将门口四周照得黄蒙蒙的。目力所及之处,哪里都没有公寓名牌之类的东西。这也许是座无名公寓。总之,建成后似乎经历了相当久远的岁月。她记下了电线杆上标的地址。

五分钟过去,青豆走向大门。她从黄澄澄的灯光下疾步穿过,推开门。小小的门厅里没有人,是个空空如也缺乏暖意的空间。快要断落的日光灯微弱地吱吱响。不知从何处传来电视声,还有小孩大声央求母亲的声音。

青豆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房门钥匙——假如有人看见,好让他以为自己是这里的住户。她把钥匙拿在手上轻轻晃着,读着信箱上的名牌。也许其中有一个是大头娃娃的。不能过于期待,但值得一试。这是座很小的公寓,住户不算多。不久便看到一个信箱上写着“川奈”的姓氏,一瞬间,一切声音都从青豆身边消失了。

青豆呆立在信箱前。周围的空气变得异常稀薄,无法正常呼吸。她嘴唇微微张开,细细颤抖。时间就这样流逝。她心中明白,这是愚蠢而危险的行为。大头娃娃就在附近,可能马上就会在门口露面。但她却无力将自己从信箱前拉开。“川奈”这块小小的名牌麻痹了她的理性,冻僵了她的身躯。

当然没有确证说这个姓川奈的住户就是川奈天吾。“川奈”固然不是哪里都有的普通姓氏,但也不像“青豆”这样稀少。然而,大头娃娃如果像她推测的那样,与天吾存在某种联系,这个“川奈”就是川奈天吾的可能性便极大。房间号是三〇三,与她住的房间刚好相同。

我该怎么办?青豆紧咬着嘴唇。大脑在环道上一次次兜圈子,哪儿都找不到出口。我该怎么办?不能永远在信箱前站下去。青豆定了定神,顺着冷漠的水泥楼梯爬上三楼。昏暗的地面上到处是昭示着岁月流逝的细细裂纹,运动鞋的鞋底发出刺耳的声响。

然后,青豆站到三〇三室门前。缺乏特征的钢门,插名牌的地方有一张印有“川奈”两字的卡片。同样只有姓。这仅有两个的汉字异常冷淡,让人有一种无机感,但同时又汇集着深邃的玄机。青豆站在那里,侧耳聆听,调动全部感觉器官。然而门扉深处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也不知里面是否亮着灯。门边有个电铃。

青豆有些茫然,咬紧嘴唇寻思,我该不该按这个门铃?

弄不好这是精心设计的圈套。也许大头娃娃就躲在门后,像黑森林里邪恶的小矮人一样露出可憎的微笑,等候我的到来。他故意在滑梯上暴露自己,把我引诱到这里,企图抓住我。他知道我在寻找天吾,便以此为诱饵。一个卑劣狡猾的家伙,牢牢地掌握了我的弱点。想让我从内侧将门打开,除了这个的确没有其他方法。

青豆确认四周没有别人,从牛仔裤的后腰拔出手枪,打开保险,放进羽绒服口袋,以便随时都能拿到。右手紧握枪把,食指搭在扳机上,用左手拇指按响门铃。

能听见屋子里响起门铃声。那是徐缓的叮咚声,与她心脏敲出的快节奏极不相符。她握紧手枪,等着开门。然而门不开,也感觉不到有人从猫眼向外窥视。她稍待片刻,再次按铃。叮咚声再度响起,声音之大几乎令整个杉并区的居民都抬起头来倾听。青豆握着枪柄的右手微微渗出一层汗,但还是没有反应。

现在还是暂时退避为好。不管三〇三室姓川奈的住户是什么人,反正都不在家。而这幢建筑中此刻正潜伏着不祥的大头娃娃,在这里久留太过危险。她疾步走下楼梯,再次匆匆瞥了一眼信箱,跨出大楼,低头迅速穿过黄蒙蒙的灯下,走到路上,扭头望向背后,确认无人盯梢。

有许多事情必须考虑,还有几乎同样多的事需要判断。她摸索着关上手枪保险,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再次把枪插回牛仔裤后腰。不能过于期待,青豆告诫自己,不能指望太多。这个姓川奈的住户说不定就是天吾,但也可能不是。一旦生出期待,心就会以此为契机自己开始行动。万一期待落空,便会失望,失望又会招致无力感。于是心生罅隙,放松警惕。对目前的我来说,这样最危险。

不知那个大头娃娃究竟掌握了多少事实。但现实问题是这家伙在向我步步逼来,已经抵达伸手可及的近旁。我必须高度警惕,绝不能松懈。对手可是个滴水不漏的危险角色,一点小错就可能葬送性命。首先,切不可随意靠近那座旧公寓。他肯定就潜伏在其中某个角落,暗中谋划捕捉我的计策,如同在暗处结网的狠毒的吸血蜘蛛。

回到家,青豆决意已定。她该选择的路只有一条。

青豆这次把Tamaru的号码一直按到最后一位,待铃声响了十二次,挂断电话。她脱去帽子和外套,将手枪放回衣橱抽屉,喝了两杯水,又把水壶装满,准备泡红茶喝。从窗帘的缝隙间窥望马路对面的公园,确认那里空无一人。站在洗脸间的镜子前梳头发,十根指头仍然无法活动自如,因为还在紧张。正往红茶壶里注入开水时,电话铃响起来。当然是Tamaru打来的。

“刚才我看见大头娃娃了。”青豆说。

沉默。

“刚才看见,就是说现在已不在那里了?”

“对。”青豆说,“刚才就在我住所对面的公园里。这会儿已经不在了。”

“你说的刚才是多久之前?”

“大约四十分钟前。”

“为什么四十分钟前不给我打电话?”

“我得马上去跟踪他,时间上没有富余。”

Tamaru像挤牙膏似的呼气。“你跟踪他了?”

“我不想错过机会。”

“我可是告诉过你,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跨出门外一步。”

青豆小心地选择词句:“但是危险逼近了身边,我也不能坐视不管。就算跟你联系,你也不可能立即赶到。你说呢?”

Tamaru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声响。“于是你去跟踪大头娃娃了。”

“那家伙好像根本没料到会被别人跟踪。”

“行家有本事装成那样。”Tamaru说。

的确像Tamaru说的,那也许是个安排巧妙的圈套。但不能在他面前承认这一点。“你当然能做到,不过在我看来,大头娃娃还没达到你那个水平。本事也许不小,但比你差远了。”

“说不定他还有人支援。”

“不会。那家伙肯定是单枪匹马。”

Tamaru短促地顿了一顿。“算了。那么你看到他去哪儿了?”

青豆把那座公寓的地址告诉Tamaru,说了外观,没弄清是哪个房间。Tamaru把这些记下来。他问了几个问题,青豆尽量准确地回答。

“你发现时,那家伙正在你住所对面的公园里?”Tamaru问。

“对。”

“他在里面干什么?”

青豆解释道,那家伙坐在滑梯上,很长时间一直在仰望夜空。但她没提两个月亮的事。

“在看天上?”Tamaru说。隔着听筒传来的声音,表明他思考的转速提高了一挡。

“不是天空就是月亮和星星,反正是这一类的。”

“而且把自己暴露在滑梯上,毫无戒备。”

“是。”

“你不觉得奇怪吗?”Tamaru说,声音又硬又涩。让人想起沙漠中那些靠着一年只下一天的雨水度过其余日子的植物。“那家伙就要把你逼上绝境,只差最后一步了。厉害得很啊。可他居然坐在滑梯上安逸地望着冬天的夜空,对你住的房间看都不看一眼。要我说的话,再没有比这更不自然的事了。”

“也许是那样。这件事太奇怪,太不自然。我也这么想过。且不论这个,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那家伙。”

Tamaru长叹一声。“可我还是觉得这样很危险。”

青豆闭口不言。

“你去跟踪他,有没有揭开一点谜底?”Tamaru问。

“没揭开。”青豆答道,“不过有些事情让我担心。”“比如说呢?”

“我查看了大门口的信箱,三楼上住着一个姓川奈的人。”

“那又怎么了?”

“你知道今年夏天那本畅销小说《空气蛹》吧?”

“我也看报纸的。作者深田绘里子好像是‘先驱’信徒的孩子,后来行踪不明,有人怀疑可能遭教团绑架,警察展开了调查。书我还没读过。”

“深田绘里子可不是普通信徒的孩子。她父亲是‘先驱’的领袖。就是说,她是我亲手送到那个世界去的人的女儿。川奈天吾是被编辑雇去做枪手,对《空气蛹》进行大幅改写的人。那本书其实是他们两人合著的。”

漫长的沉默降临。相当于走到狭长房间的另一头,将词典拿在手上查找什么,再走回来需要的时间。接着Tamaru开口道:

“没有确切的证据说明,住在那座公寓的川奈就是川奈天吾。”

“现在还没有。”青豆承认,“不过假设他们是一个人,整个故事就更合理了。”

“零星片断倒也吻合。”Tamaru说,“不过,川奈天吾是《空气蛹》枪手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这种事应该没有公开过。如果被世人知道,可是一桩大丑闻。”

“我是听领袖亲口说的。他在临死之前,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

Tamaru的声音变得稍为冷峻。“这些话你应该更早一点告诉我。你不这样认为么?”

“当时我没觉得这些有重大意义。”

沉默持续了片刻。Tamaru在沉默中想些什么,青豆不得而知。但她明白Tamaru不喜欢别人作无谓的辩解。

“算了。”过了一会儿Tamaru说,“这话不提了。总之长话短说。你想告诉我大头娃娃很可能知道此事,所以去监视那个叫川奈天吾的人,想以此为突破口找到你的藏身处。”

“我觉得大概是这样。”

“我不懂了。”Tamaru说,“为什么川奈天吾会成为寻找你的线索?你和川奈天吾并没有什么关系呀,除了你处置了深田绘里子的父亲,而他是深田绘里子小说的枪手之外。”

“有关系。”青豆用失去了抑扬的声音说。

“你是说,你和川奈天吾之间有直接关系?”

“我和川奈天吾从前在小学里是同班同学。而且我要生下来的孩子的父亲,恐怕就是他。但无法再解释更多。怎么说呢,这是非常私密的事。”

圆珠笔敲打桌子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此外听不见任何声响。

“私密的事。”Tamaru说。那声音仿佛在平坦的点景石上发现了珍奇动物。

“我很抱歉。”青豆说。

“知道了。这是非常私密的事。我也不再刨根问底了。”Tamaru说,“那么,具体说来你要我做什么?”

“首先我想知道,那个姓川奈的住户真的是川奈天吾吗?可能的话我很想自己确认,但靠近那座公寓对我来说太危险。”

“那不用说。”Tamaru说。

“还有,大头娃娃恐怕就潜伏在那座公寓里,暗中谋划什么。假如那家伙快找到我的藏身之地了,我想有必要采取措施。”

“那小子对你和夫人的关系已有所掌握。他打算细心地把几条类似的线索扯到一起,拧成一条线。当然不能放过他。”

“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青豆说。

“你说吧。”

“假如住在那里的真是川奈天吾,我想请你帮帮忙,不要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如果一定要有人受伤害,我宁愿代替他。”

Tamaru沉默片刻。这次听不到圆珠笔敲打桌子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他在无声的世界里思考。

“前面两件事,我大概可以尽力而为。”Tamaru说,“那本来就是我工作的一环。但第三件不好说。这里面牵涉太多私事,还有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东西。而且根据我的经验,一下子处理好三件事不太容易。不管喜不喜欢,总要有个优先顺序。”

“那没关系。你按照自己的优先顺序做好了。我只是希望你放在心上:我在有生之年,不管发生什么都非得见到天吾君不可,因为我有话对他说。”

“我会放在心上。”Tamaru说,“我是说,在那里还有多余空间的时候。”

“谢谢你。”青豆说。

“你刚才告诉我的话,我必须原封不动地向上面汇报。问题太微妙,我一个人做不了主。现在先挂电话。你不要再出去。锁好门,待在屋里。你一出去就会有麻烦。说不定已经惹出麻烦了。”

“我也获得了对方的一些信息。”

“好吧。”Tamaru认输似的说,“听你说的,好像干得完美无缺。这一点我承认。但别放松警惕。我们还没弄清对方到底想干什么。而且根据情况判断,他们背后恐怕有组织。我上次给你的东西还在吧?”

“当然。”

“这阵子最好一直放在身边。”

“我会的。”

短暂的间隔后,电话挂断了。

青豆将身体深深沉入放满热水的白色浴缸,慢慢暖着身子,一面思念着天吾。也许就在那座三层旧公寓某间屋子里生活的天吾。她回忆起那扇冷漠的钢门,以及名牌插里的名牌,上面印着“川奈”的姓氏。那扇门后面究竟有怎样的房间?里面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在水里把手放在两只乳房上,缓慢地摩挲着。乳头和平日不同,变得大而硬,而且敏感。这双手掌要是天吾的该多好,青豆想。她想象着天吾宽大厚实的手掌。那双手一定有力而温柔。她的一对乳房包容在他的双手中,一定会找到深深的愉悦与安宁。随后,青豆注意到自己的乳房变得比从前大了些。这不是错觉,的确膨胀了,曲线变得愈加柔和。兴许是怀孕的缘故。不,也许与怀孕无关,我的乳房只是变大了而已,作为我改变面貌的一环。

她把手放在肚子上。那隆起还不是很明显,而且不知何故还没有妊娠反应。但是这里面藏着小东西,她知道。青豆想,难道他们死命追索的并非我的性命,而是这个小东西?难道作为杀掉领袖的代价,他们要把它和我一同夺到手?这个念头令青豆浑身一颤。无论如何我必须见到天吾。青豆再度坚定决心。必须与他齐心协力,好好保护这个小东西。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我已经被夺去了太多宝贵的东西,只有这小东西绝不能交给任何人。

上床后读了一会儿书,然而睡意不来造访。她合上书,护着腹部轻轻弯起身体,脸颊贴在枕头上,想着浮在公园上空的冬月,以及悬浮在近旁的绿色小月亮。母体与子体。两个月亮的光芒混为一体,摩挲着树叶落尽的榉树枝条。Tamaru此刻肯定在考虑解决事情的对策。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青豆在心中描绘他紧皱双眉、用圆珠笔咔嗒咔嗒敲打桌子的情形。不久,仿佛在那连绵不绝的单调节奏的引导下,睡意柔软的布帛将她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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