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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花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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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里去买水果,照例经过隔壁庭院,里面一株枇杷树翠叶如盖。想看那枇杷结得如何,走进却望见旁边一丛金银花正开,碧叶里花已有金黄色。我有些意料不到,记忆里它的花期似还要略晚些,是因为很久没有亲见,所以记不清了么?然而毕竟也相差不多。院子里有穿着单衣的男人出来泼水,墙角坐着水果店的女主人,削一堆菠萝,香气甜腻。我站了一会儿,想着晚上要是能来偷几枝花走就好了。 这原是我的积习,或者说怀念更为贴切吧。小时候村里的金银花多是野生,是自己攀缘上人家菜园篱笆,或缠到水边峻高的枫杨树上去的,这样的花随便人掐,不会有谁来说。记得清楚的,那时我三年级,或四年级,金银花开的时候,正穿单衫子,一件薄薄的洗白了的水红长袖衫。清早妈妈在灶屋里开始烧火做饭,我们急急忙忙从床上爬起来,脸也不洗,头也不梳,趿着鞋子往村东一个菜园篱笆奔去。春暮夏初的露水已很明晰,太阳还没出来,空气里有朗润的雾青。这是一圈很高的篱笆,一面长着不知名的青枝灌木,旁边一棵大水杉,另两面则长满斑茅。金银花从青枝灌木上匍匐下来,又缠到水杉枝上去。有时已经有别的小孩子先到了,彼此间急得连招呼也不打,各自疾疾牵藤掐花。新花从昨夜又开了一点,一些前天还带淡青的花苞也变得更腴白些。这些都可以掐,然而一早晨一人也不过折得五六枝而已。水杉高处枝丫上缠满了黄白二色的花,小孩子无从拽得,每天照例巴巴地仰望一回,末了珍重地握着手里的花家去了。金银花的叶子有两层,外面两片椭圆的大叶子,里面再两片小叶子。我们把大叶子全数摘去,只留下小叶子,使花枝看去明净疏朗。用爸爸喝酒剩下的空瓶养花,灌满冷水,把花枝高高低低插进去。这是一种淡青的玻璃酒瓶,长身细颈,与细枝子的金银花却很相宜。第一天只有一瓶,我们放在自己房间的木格窗户上,到第二天才把第二瓶放到父母房中的红色案桌上。掐回来的白花,第二天便淡淡染上黄色,到第三天已是金黄,逐渐萎落到桌上了。 金银花的姿态好看,有一种纤扬欲飞的神情,但我们掐金银花,多半还是为了它的香气好闻。仔细想来,年年我们会认真掐了花,放到家里用清水养着的,除了金银花,便只有栀子。桂花也掐,只不用水养。这自然与地方物产不丰有关,但乡人对花香的崇尚,于此却也可见一斑。村子里上了年纪的奶奶,花季中常将几朵金银花或两朵栀子并在一起,用一根小黑夹子别在头发上,有一种素淡的美。金银花香虽然浓郁,却很柔缓,好比脾气十分温和的姑娘,于初夏的傍晚立在檐下做事情。我们也常单摘几朵放口袋,或夹进书里,很快便忘记了,隔了些时日偶然翻到,还存着淡淡一点香气,幼小的心里仿佛也知道有很轻的怅惘。 栀子花的香气则要郁烈得多,上学路上,有两三户人家门口种有重瓣栀子,我们称为“双栀子”。旁边一片斑竹林里,有两棵野生的单瓣栀子,我们称为“单栀子”。单栀子可以随便掐,却仿佛因此得不到小孩子的珍视,我们都嫌它远不及双栀子丰美,其实如今看来,野栀子薄薄六出的花瓣更有一种简净的风致。竹林旁一户人家,屋前的双栀子长得很高,隔着两三亩水田,也能望见一树白花,初夏的风送来薰和的香气。他们却养着一条很凶的黄狗。我总记得有一天下雨,我们在竹林边徘徊许久,终不敢靠近一步,怅怅地去林间掐单栀子。竹林里湿气楚楚,栀子花树积着雨水,忽忽倾落一身。 一夏大约能偷到几回花,有时是爸爸从人家折了花带家来,很欢喜地从碗橱里拿了大的蓝边碗来养,靠着碗沿一枝一枝摆齐。栀子花苞最开始颜色碧青,逐渐变得肥白,只边缘还留一点浅绿,花瓣未展开前,裹束得如同螺旋一样的纹路也是很美的。掐回来的花枝多半是这种饱得就要开或半开的花苞,放到水里养一天便开了,花开时白得精神,然而萎黄之后,因为已经在房间里放了好几天,连空气中都有一种萎靡的香气。有细小的虫子顺着这香爬来,爬到花心里黑黑的。 单栀子会结果子,仿佛很小的小坛子,橙红而秀气,腹上有微微凸出的六道细棱,我们叫它“黄栀子”。成熟时摘下来,剥出口子在书上画,可以画出淡淡的橙黄色。那时彩笔很稀罕,黄栀子因此也显得很珍贵。我总想自己家能种一棵栀子,我的爸爸喜欢桂花,年年都要为桂花树压条,却不曾想到为女儿挖一棵栀子花树回来。我听说春天里把栀子枝折来放水里养,就会有须根长出来,于是央求妈妈去人家掐。回来插瓶里,养了一天没有根,两天没有根,好几天过去,仍是光光的一根梗子,心里不由得很失望。小孩子无一不心急,那枝子最后多半就被扔了。 后来在南京时,到栀子盛开时节,也常有老妇人掐了花到城里卖。多是四五朵半开的花苞绑成一束,满满地堆在面前的盆或篮子里。这样的花,便宜时五毛一束,贵时一块五毛两束,或一块钱一束,再贵一些,大约就不十分好卖了。一天早晨,一个穿着绿色雨衣的很瘦的乡下男人来卖花,当时雨很大,街边买菜的人都不见踪影,他把花一束一束平放在一条摊开的蛇皮袋上,满是雨水,沾带泥沙,却比他人的更为青鲜。旁边一只蛇皮袋里,还有许多凌乱的花枝未及整理成束。他拣还未压坏的花拿出来,绑成一束。见我问价,便说一块五一把。他说,我绑得多,十五朵一把!这是男人的豪气吧。我并没有还价,挑了两把,他却只收了两块钱,不用说我是很高兴的。然而就是这样好的花,拿到家里用杯子养着,终究也没有开开来,花苞的样子保持了两三天,便萎黄了。我说不准是什么原因,只想着或许是城市里的自来水,它不能适应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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