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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雨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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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做了干煸四季豆和丝瓜炒蛋。丝瓜炒蛋油放得太多,究竟不如清汤的素净。饭后在床上做一本书的笔记,风扇风小小的,从螺旋形空格里流出,好像也有了形状。做饭时雨便开始下,起初较小,到吃饭时渐渐大起来了。把窗帘撩起,雨声很美妙,爽利清晰,如刀切新鲜菜蔬。慢慢雨气随窗外的风流侵而入,皮肤微觉凉湿黏稠。这近于我所熟悉的南方的雨天了,窗外高树上雨珠一串连一串从叶面滚落下来,空气隐隐有绿色。 中间雨断断续续停下几次,天依旧暗,树叶尖上雨水滴得缓一些,有小男孩呼朋引伴出门玩水,捡拾地上被雨水冲断的树枝,去打积雨的荡子。一下一下。偶有汽车从水面破过去,哧哧的声音,像雨一下子大了好几倍。忽然大雨又落下来,小孩子尖声叫着,四处逃散。天色却亮起来,好像云变成雨,终于都下来了。 这样断断续续,到天黑时,雨又下起来。在网上见到雨中城市的照片,汽车被浸在深水里,地铁口水帘如瀑布,有人被围困。这不是我眼中窗外雨应有的样子,浑浊的,肮脏的,在坠落地面的瞬间就失去洁净,甚至只是普通的雨,就隐藏了人所不知的凶险。从前的雨不是这样,这是我始终更亲近乡下的雨的原因吧。每年春末夏初,这样的大雨,常常要落落停停好几天。长日落雨的午后,连苍蝇也冻得痴了,伏在大台子上不动。我们掇了长板凳,坐在敞开的大门边茫然看雨气。屋檐上水一滴一滴掉下来,掉在原来的地方,一个水花溅起灭掉,又一个水花溅起灭掉。有人把水桶拿出来,放在屋檐下接天落水。并不为日后煮茶,只是家里人从外面回来时,倒半桶水冲冲脚底沙子。公鸡彩虹形状的尾羽被雨打湿,现在只能和一群咯咯咯母鸡挤在檐下,尽可能离雨远一点,看起来又难看又可怜。潮气扑进屋子里,人也有点痴了,只是坐望门外一片天。田里下得都起烟了。 黄泥地上浊水横流。流着流着,表层的黄泥冲走,水慢慢变清。像地理书上纵横交错的地图,雨水冲出细小杈桠的沟沟壑壑,最终流向一切低洼的水沟、水荡、水田、水塘。傍晚时,雨停了。塘水痴浑,涨了几寸,像吃得太多的人,迟缓凝滞,要到明天,才能慢慢消化澄清。绿皮青蛙从莲子草下伸出头,细长舌头飞快勾一下,勾到一只慢慢飞的蚊子,吞下去,鼓鼓嘴呱呱叫两声。烟囱迟疑地冒出细弱青烟,瓦盖得不好的地方,水灌下来,把锅洞打湿了。灶底的柴火湿了半截,连藏在假锅洞的火柴也沾了潮气,一擦擦掉好几根。去牛笼屋扯半捆干柴引火,终于噼噼啪啪烧起来了。 这时爸爸要去塘里看水,看看雨水有没有把哪里的塘坝冲出一个洞,闸板的水位会不会太高,鱼会不会跑。他扛一只锄头,穿一双土黄色的生胶拖鞋。看到哪里不放心就下水去摸。后来他湿淋淋扛着锄头回来了,他的拖鞋不知被他忘在哪里。我们跑去塘埂上找,影子也找不到。接下来的整个夏天,他都只好整天打赤脚。 有时雨天要上学,出门时雨已经在落,我们满屋子找伞。家里女儿这样多,没有那么多好伞,两个人撑一把,总是伞顶被老鼠啃了几个洞,或是伞骨边缘的布坏掉了。起初乡里雨伞多是黑色,很厚重的布面,后来渐有较轻薄的绸质黑伞。有一回我们有一把新伞,伞面很轻,仰面看黑色里隐隐透出青蓝光泽。穿塑胶凉鞋,红的黄的。一个夏天,凉鞋一边的绊子常常已经穿断了,我们为了好看,把它剪成一双凉拖。学电视里大姑娘的样子,拖着鞋走来走去。我有一双断了鞋绊的黄色凉鞋,有一天下雨我便穿它去,走到学校下面的黄泥坡上,鞋子陷在泥里滑脱了,我便赤脚走,把从黄泥里抠出来的鞋拎手上。上课时我在桌下面,偷偷把脚从沾满黄泥的凉鞋中拿出来,伸得很直很直,脚上黏腻的黄泥渐渐干作薄薄一层,贴在皮肤的纹理中微微收紧,我一面担心老师会看见,一面心里充满了胆怯的欢喜。 偶尔有人穿胶鞋来,他是呆子,夏天下雨穿胶鞋多么闷脚!秋冬天下雨才要穿。胶鞋也都是黑色,偶尔有女生穿红的或豆绿的一双来,非常可羡。胶鞋质量往往也很可疑,很快就在里侧离鞋底一厘米的地方裂出一道长口子,雨里随便走一会儿,便湿透了。我们出门时捋一把干净稻草,折三折垫进鞋底,还是很快就湿透了。天气若不太冷,索性便去水洼里踩,提着满笼的水走,咕叽咕叽,像逮鱼。街上常年有补鞋的摊子,用挫子挫一块难看的红色胶皮,涂一点胶水,从鞋笼外粘上去,也可以保证一时的不漏水,奇怪我们竟好像都出不起那五毛钱。不到下雨天谁也记不起自己的胶鞋坏了,还是用稻草将就着。冬天鞋笼湿了是太可厌了,我厌恶冬天的雨,可是总下也下不尽。 小学校在山坡上,竹林里竹子垂着头,叶尖上一滴透明的水。上课了,伞都收起挂在课桌边上,各种深浅不同层次的黑,伞尖上水慢慢流下来,把水泥地面滴成一小片黑。有时忽然下起大雨,等到放学,还是不停,慢慢有些人的爸妈来送伞,等了又等,没人接的,只能把书包藏在怀里冲回去。我的妈妈是从来没有工夫送伞来的,她是真忙——家里也未必有不破的伞,我们几乎都不等,就在雨里跑回去。全班只有熊文刚最是例外,每逢下雨的中午,他都不回家吃饭。他的爸爸必在放中午学的前一会儿,撑一把黄油布伞慢慢走到学校,带一只大搪瓷缸子,里面装满饭菜。他笑眯眯的,看儿子吃完,又收拾了搪瓷缸子回去。他家在大桥边开一个豆腐作坊,每天早上卖豆腐干子,炸油条和春卷。熊文刚吃饭的时候,我们常常跑去跟他爸爸说几句话,好像看一只很宝贵的大熊猫,他爸爸笑眯眯地应我们几句。这在乡下是太少见了,熊文刚的爸爸竟然这样和气,像是永远也不会打他的样子!我们都太羡慕了,我们的爸爸是动不动就要拿竹丝子抽我们小腿的。下雨天送饭,简直是街上的小孩子才会有的作风。我们其实不晓得街上的小孩子应该是怎样,只是下意识认为,只有街上的小孩子才会有这么娇贵的待遇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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