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录

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失眠时记起旧时光。

一 蚊帐

蚊帐帐起来的那一天,于我是一个小小的节日。清早妈妈把它们从大柜角落拿出来,晨雾未散时在塘边洗净。淡白的棉纱帐子,因为用得长久而略带汗黄,牵起四角,系上竹篙晾晒。塘水滴滴答答流下来,很快蚊帐变得轻盈,风过时鼓起如片帆,旋即落下。我躲进蚊帐的阴影里,很淡薄的,初夏的太阳轻手轻脚。棉纱扫过脸上,有肥皂的香气,我的心里很快乐。

下午妈妈把蚊帐帐起来,一共三床,她自己的,姐姐的,我和妹妹的。父母的床在南面的房间,是结婚时就有的一张大木床,如本地常见的老床,有围屏,有帐架,有踏板,皆漆作深红。讲究的床,当床沿一面的围屏空档上会镶有两到四幅玻璃镜画,拖着五彩尾巴的大凤凰,背身返首而立。或帐架上头悬着白底的床帘,上绣着双燕归来,或鸳鸯戏荷。这些我们都没有,然而我爱这一张床,尤其喜爱那窄而长的踏板。我一个小人,卧在深红的踏板上,贴脸贴身,阴凉极了,快活极了。这快乐只有盛夏太阳还未晒到大门口时,卧在青石板的门槛上堪可比拟——或者连这也比不上,因为他们总不许我睡踏板,要我乖乖爬上床去。床上是竹簟,邻村的一个老篾匠打的,因为年深日久,被汗与肉磨养出一种明亮的竹褐色。这簟子我也喜欢,然而总抵不过踏板,踩上去有咚咚的空响。

我们的床是太平凡了,一横一竖,摆在西面的房里。两张床架间架几条木板,铺上薄薄一层褥子,再垫上簟子便好。挂这床的蚊帐时,妈妈需得在四角绑上细竹竿子。呀,帐子是帐好了,一个宽宽的房子。这房子是我秘密的小园。没有功课的暑假里,白日里我也是偷偷爬上床去扮美人,那么广大的一幅被单披在肩上,整整袖子,好一身长裾广袖的裙子!我缓缓地走,在床上来来回回,如电视里一个真正的古装美人那般,觉得自己是好看的,心里欢喜极了。有时轻轻唱起戏来,黄梅戏,呀子咿子呀。我会唱的戏不多,都是从隔壁家的录音机里听来的。有时正走着,忽然妈妈或姐姐走进来,拿一个东西,我赶忙便躺下来,装作睡觉的样子。被单仍密密裹在身上,怕已经被看见,忽然害羞起来,背上不觉侵了一层汗。

渐渐蚊子多起来。傍晚时蚊子起市,黑猛猛的一团一阵,从水塘与田间飞往人家和牛舍。随便走几步,便有几只不识路的迎面撞上。煤黑的盘曲蚊香还未在乡下流行时,村人常常喷农药来杀蚊子。每天傍晚,我的奶奶用一柄绿色的喷雾器,把她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喷上“敌杀死”。那农药兑了水,变成米汤一样的浊白,散发着强烈的奇异的香气。南瓜藤子爬上屋檐,在渐渐暗下去的天光里,它们橘黄的花也萎缩成一团,皱在一起了。

我们却极少喷农药,每天睡觉前,必做的事是打蚊子。因为瞧不真,把煤油灯盏端到蚊帐里烧蚊子。把长长的玻璃灯罩靠近蚊子,它受了火气的熏燎,只一瞬便跌落进去了。这样或有起火的危险,然而我们都不甚在意。妈妈和我们说故事,在我和妹妹还没有出生前,一天晚上大姐烧蚊子时把帐子烧着了。二姐抱着自己的红裙子跑到房门外喊爸爸时,大姐还只顾坐在蚊帐里,怕爸爸发现帐子烧了要打她哩。我们笑大姐笨。那时我们常常用灯盏,起初是电还不曾通,后来通电了,却常常会在一阵大雷雨或大雪之后停掉。夏夜田间抽水的电泵轰鸣,电力不足以支撑,人家的白炽灯拉亮,只有中间的钨丝发出一线如夕阳般微弱的红光。为着节省与方便,家家桌案上的煤油灯盏都不曾撤去。晚间未熄灯前,凝望烧焦的灯芯爆出灯花,觉得很满意,为着终于可以动手将那一小截灯芯剪去。我那时很有用剪刀的向往,却没有多少使用的机会。三姑母有一架绘着金色花纹的缝纫机和一把很沉重的大剪子,我心里尤其喜欢,却只能站在一边看她剪摊平在桌上的布料,发出轻脆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后来读“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很是喜欢,想起儿时剪灯芯的快乐,至于青草池塘的蛙声,因为惯熟,那时恐怕未曾意识过它的好罢。对于青蛙的兴味,不过是春来用细木棍去捣一捣青蛙密密麻麻半透明的卵群中一粒黑的卵,到拖着细尾巴的小蝌蚪游出来时,随手便在田边掬上几颗玩耍一回,仍旧扔回生满浮萍与青苔的田里罢了。

二 薏苡

那时我们叫它“观音珠子”、“观音子”,大约因为结出的果子成熟后可以串成手珠,而信佛的老太太常拿它作念佛的数珠。僻地虽离九华山不远,虔心向佛的老妇人似乎并不多,观音珠子因此也只是一个名字罢了。菜园外的牛笼屋旁有一丛,不知哪一年自己长出来,每到夏季,结出大小如山里红的圆果子。另一种则二姑奶奶家花坛边有一大丛,果实形如水滴,略略小些,乡人别呼为“野观音子”。观音子什么时候开花呢,却是从来也不曾注意过,只晓得绿色的观音子结出来了,顶头挂一条小小的穗子,这时候它还不很坚硬,摘下一颗来可以用牙齿咬碎。轻轻“嚓”的一声,没有味道,没有汁水,仿佛只是为了咬碎,听终于碎时那一声响罢了。因此并不爱玩,明晃晃的大太阳下,每年只摘一两颗。渐渐到秋天,观音子变成浅褐色,野观音子的褐要更深,深到透出柔润的明亮。这时它们变得很坚硬,摘一把,回来串珠子,细白棉线穿针,一颗一颗串过去,系到手上。我总爱用手去捋它,用力将它朝手臂上推去,简直如同恶作剧般,心里隐隐地期待棉线忽然被扯断,滴溜溜的珠子滚洒一地。我并不可惜,我是不稀罕这朴素的草木子的,它们太容易得了呀。我所爱慕的,是过年时才出现在货郎的玻璃担子里的,一种细细的塑料手镯,里面灌满透明的油水,浸泡着几缕五彩的线片。光明熠耀的手镯啊,我看得它如《西游记》里的神仙之物。我却从没有戴的机会,看着比我大两岁的女孩子,腴白的腕上戴得一圈新手镯,不免很是歆羡了。

二姑奶奶家的花坛是村里唯一的一个,用砌房余下的红砖垒起四壁,里面是乡下常见的草花。指甲花、喇叭花、洗澡花、月季花、蝴蝶花、白菊花,满满种一坛子。指甲花正是要成片才好看,胭脂红、淡水红、大红、粉白,闹哄哄立在坛子里。虽是我家菜园埂上也撒了几颗种,开得几朵,终不如她家这么多的颜色。我又尤其爱那秋来的白菊花,因平常只有路边最普通的、打着冷落秋露的单瓣小黄菊可掐。另一种重瓣的小黄菊,亦团团可爱,却不常见,有时同学掐了一把带来学校,很快就被抢完了。二姑奶奶家的白菊花也是重瓣,却比野菊大得多,繁复悦目,真使人见了便窃喜,心里爱偷它一枝朗朗明月了。然而不要说偷,便是讨一枝也不敢,因为二姑奶奶家有大狗,二姑爹爹但凡见了小孩子靠近他的花坛便要呵斥。我们只好对着自己撒在菜园埂上自生自灭的几棵指甲花与喇叭花,聊以自珍。便是这一小角花,爸爸不高兴时且时时想用锄头毁去,为着冬瓜和南瓜好爬藤。二姑奶奶的花坛真是我遥不可及的梦想了。隔着我家菜园间二分地的小池塘,看那边的花开得茂盛。有时是随妈妈给菜浇水,得了大人在的鼓励,我便踩坏自己家的木槿篱笆,过到那一边去看。有一回从塘埂边回家,经过二姑奶奶家门口,门却关着,连大狗都不在,我便轻手轻脚走过看那白菊。真好看啊,这样想着,很愿意偷一枝,最后是不敢,又仿佛为着磊落,我连手也不曾伸出,看了几眼便缓缓走开,只可惜那从容也无人瞧见。

有一年终于有小孩子从亲戚家讨得菊花分枝,我们也去要了两棵,种在指甲花旁,一日看三回,浇水护泥,看它绿暗暗的分歧的叶子。然而没能等到它开出花来,便被爸爸连同其他花一起锄去了。我们放学归来,看见菜园埂上已点上新的菜秧子,心里大大难过,我不敢在爸爸面前哭泣,偷偷坐在一个角落里,很茫然地发着呆。那以后我们再没有种过花。有一年夏天,妈妈叫我去二姑奶奶家讨几个酒曲来做甜酒。二姑奶奶会做村里最好的酒曲。我去到她房间门口,看她掀开一架观音珠子和小玻璃管子穿成的帘子走进去。帘子撞在一起,声如细流,虽是盛夏,屋里仍很阴凉。我知道这玻璃管子是他们去玻璃厂的废弃地捡来的。听在玻璃厂做工的姑娘说,厂里有许多烧废的小管子扔在外面,男生们便商量着,要在晚上骑车去偷一些回来。他们最终有没有去我不知道,村里唯一的这一架玻璃帘,也只是在二姑奶奶家而已。我们的生活除基本的衣食之外很少再有其他装饰,二姑奶奶的这架观音子和玻璃管子穿成的珠帘,简直如同我们所向往的一帘幽梦。我站在那里,伸手去摸一摸它,仿佛爱着一个很好的人一样,心里竟隐隐怅惘起来了。

三 雷雨

雨是来得太快了。夏天的云已乌格格压下来,压成一片,就在前一刻,它们还在碧蓝的天脚拥堆如重重巨大的山峰,发出白得耀眼的光芒。忽俄间便倾塌得如此不成样子,风楚楚地理清田间每一粒稻子与叶片,扫过屋顶上每一片被太阳晒得黑中泛白的瓦片,披拂大树上每一片黯绿的叶子,挟着水气,簌簌如飞鸟般过去了。西南面遥远的戴公山消失在一片云气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乌青乌青如瀑布一般垂落下来的雨脚。“马上就要下到这里来了罢!”我们收好衣服,闭紧窗户,站到门口空地上,望着莽莽的云,等着最先的第一滴雨落到自己的鼻尖上。爸爸却忽然让我去打酒:

“燕子,到小孤山小店打一斤酒来!”

可是天这么黑呀,雨就要落了罢。虽是中午,却黑得像傍晚呀。爸爸笑着求我:

“你一火跑去,再一火跑回来。雨还有一阵工夫才落。”

我知道他是太想在大雨里慢慢喝一碗小酒了,妈妈在厨房切辣椒,笃笃的声音里有辣味。我只好拿了那只青绿色的长颈酒瓶出门,妈妈在后面喊:“路上跑快些呀!”

我不跑。我只是快快地走。走出村口,赵家的白鸭子还在半干的泥水塘里把头嘴埋下去呷呷啜水。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无止境的只是一块又一块稻田中间一条土黄色的路。这一里多路我仿佛走了很长时间,终于到时,店里卖东西的人看见我,却并不以为稀奇,只是指着我手里的酒瓶问:

“要打酒?”

店里黑黝黝的,我点点头,心里有些害怕。因为没有钱。虽然平常也总是赊账的,但也怕她今天心情不好,不肯赊,或者要拿话来使我难过。

她却只是接过酒瓶,绕到大酒缸前,拿了挂在上面的竹端子给我量酒,一端子,两端子,再加半端子,一斤酒打满了。一面说:“以后不要给你爸爸打酒了,你看他多坏,下雨天要你出来打酒也不给你钱买糖吃!”我笑着说:“他今下没得钱。”把瓶盖盖上,生怕她反悔似的,赶紧抱着跑了。

风很大,天色愈发黑起来,外面雨已经开始零落,一只很大的癞蛤蟆从草窠里跳过。啊!麻姑癞癞子!心里暗暗尖叫着,虽然也常在雷雨将至的闷热的下午用细竹子挑一根结着棉花球的线,去菜园后蓬麻丛中去钓青蛙,癞蛤蟆还是很少见到的。太丑了,太丑了,我简直有些战栗,前面就是万家的坟坡,我一口气跑起来,一直跑到家门口。雨在我身后,刚跑进门,便哗啦一声下成雨幕了。

爸爸很高兴,笑嘻嘻地夸我。过了不到一会儿,却为着很小的一件事,就那么打了我一下。我委屈极了,刚才还在夸我,怎么忽然便出手了呢?我不敢在他面前哭,他是最烦我哭起来没有涯际的。我一个人躲到楼顶上去,坐到最高一级台阶上哭。这楼房是才建成不久,于我都是陌生的。外面雨把楼梯堡的门挂成一道帘子,望得见远处田间起了一片青烟。楼下妈妈炒菜的香气渐渐散去,菜已经端上桌了吧,却没有人来寻我,叫我吃饭。姐姐翠绿的铁蝴蝶风铃在水杉树上嘀铃铃转。我伤心极了,天色那么暗,我那么小啊,还不明白世情恶,欢情薄,不知道我所承受的爱与苦,这实是再轻微不过的一个开端罢了。我只是坐在那里,小声抽泣,仿佛这整个天地,所有的雨声,此刻都是我沉坠如果实的哀伤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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