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荡

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三坝子是一大片水塘,约八九亩地大小,斜斜横在旧家门前,状如一只卧倒的蘑菇。菌盖部分所对的,是村庄西面散布的几户人家,菌柄则逶迤在种满水稻的田畈里。靠近村庄的塘埂,种着一排杨柳、三四棵枫杨和一棵歪斜的不结枣子的枣树。此外便是丛生的野蔷薇与野竹,多刺坚硬的枸骨,自发的乌桕树总是长到一米多高便被人嫌碍事用镰刀砍去,枝叶复蘖,久之也成团团的一蓬。村中远近虽有七八口水塘,这一片独因离得近而成为村人聚集的所在,饮水洗衣,莫不在此。那时塘水尚明莹清澈,乡人别呼离村近的这一小片水为“冷塘”,因塘里生着野菱,平常又称为“菱角荡”或“菱荡”。“菱荡”本是我们对长了菱角菜的水塘的通称,冷塘却因为与村人关系独为亲密,平常我们说起“菱荡”,没有例外的便是指它了。

冬天的村庄很是萧寂,因为寒冷,晴天的清早,收割过后的稻田里,灰黄的稻茬上覆着厚厚一层霜。人们缩着手蹲在向阳的墙根下,或躲在空荡而高的屋子里,用一只破了几个洞的瓷脸盆从灶下起了烧火的残枝炭来烘。守在牌桌上的老人,大腿上放着土黄的手炉子,上面搭一块黑色的围裙,轮不到他们出牌时,便把手拢来烘火,烘得皮肤越发干燥而苍老起来。塘水也瑟缩了一半,露出夏天男人们扔进去的破碎的农药瓶与酒瓶。坚持洗衣服的女人把一双手冻得通红开裂,人们都行色匆匆地从冬天的风里走过,凌厉得没有表情,只有在塘水结冰的早晨,才有上学去的小孩子们打破了冰,用一根稻草系着笑嘻嘻舔来吃。

塘水的苏醒是和春日杨柳的萌芽结伴而行的,清冷的雨,燕子的黑影,紫云英的花,塘水荡漾,从冬日累积来的深青逐渐稀释,变成一点一点明亮的浅青。渐渐触手也成温柔,从孵坊里捉来的小鸭子,头上染了红绿颜色,放到塘里,这时野菱的苗便从水底浮了上来。最初是在遥远的塘水中央,还很单薄的一小片,不知什么时候便密密延展了大半块塘。水塘旁偶尔也生出几棵,纤细的茎上浮着如花一朵绿菱,很像是放在水里的风筝。我们把它捞起来,满怀期待地翻过来看一看,还太早了,连菱花都不曾开,菱角的梦都还没做呢。于是又丢回去,让它继续浮着。偶尔漂来野荸荠去年黑色的种子,咬开却只是一个空壳,淡撇撇一泡水。在塘水拐弯的角落里,一小丛野茨菰和荇菜,陆续开起三出的小白花和柔软金黄的花来。唯有萍蓬长成一大片,细长的杆子伸出水面,顶头一朵油黄的花。爸爸下塘拉水草时碰断了一根,捡上来给我玩,萍蓬花的气味却并不好闻。

初夏塘水明满。雾气潮湿的清晨,女人们烧好饭,拎着大红的塑料桶陆续到塘边洗衣服。我们也去塘边刷牙洗脸,枝叶扶疏的枫杨在雾里挂着如美人步摇一样的果子。有时午后我一个人去塘边洗碗,有银刀般的小鲹鲦游过来唼喋浮在水面上的油和偶尔沉落的饭粒,我便悄悄拿一只碗移到它身下,猛地端上来,却总只有一碗水,它们是再聪明不过了。我喜欢这游戏,总可以玩半天,太阳炙着也不觉得热。有时看到一枝无根的菱角菜,或一朵不知哪里来的花漂过,才忽然感到害怕起来,匆匆收拾了碗筷装在篮子里回家。我们自小受到这样的教训,水里突然出现的无根的东西,是落水鬼变了来引小孩子的,若不小心伸手去捞,它便要把人拖下水。有一回一朵略有残破的红花极大地诱惑了我,它浮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就要伸出手去的时候我想起落水鬼的传说,恐惧瞬间蔓延了全身,这朵花是哪里来的呢?池塘边根本就没有花树。

这时菱角菜已从单薄的一片长成肥绿,可以掐净了做菜吃。晴天的上午,用两根细长光滑的竹篙子绞在一起,很容易便拉上一堆。其实我们只用一根竹篙也可以拖得满篙上来。小孩子们围坐到枫杨树下,先把可能结出的菱角全部搜罗一遍,可惜这时多还只是白色的花。搜到的菱角,都剥了吃掉,方来掐菜。把菱角茎上的毛捋净,菱角菜的叶梗上长着如同钓鱼的浮标一样泡泡的东西,我们从那浮泡掐起,把菱形的叶子掐掉,最后掐去叶芯。掐净的一堆菱角菜,拎回去用开水烫过,断裂处显出一种紫红。洗净切碎,加碎蒜、辣椒与香油爆炒,便成为村人桌上常见的佐菜。一时吃不净的腌了收在坛子里。很清苦的日子里,这菜我们天天吃,一餐过后,下一餐在饭锅上蒸一蒸又端出来,蒸得菜变作黑紫,一个夏天过去后,连夹菜的筷子头也被染上一层紫色。用妈妈的话说,这菜是剐油的,意思是吸肚里的油水,吃几餐还觉得很清美,吃多了就不免成为苦事了。然而夏天的风日里,还是常常可以看见坐在树荫下掐菱角菜的妇女与孩子。

更多时候我们把它们拖上来,拉回去给妈妈喂猪。村东的草塘与大叶菜塘里,很茂盛地长着一种翠绿光滑的扁叶水草,爸爸常去拉一筐水草回来,妈妈便把这两样斫碎,拌在潲水里,加一瓢糠,拎去喂猪。潲水只是洗锅的油水,里面沉着少许饭粒,我的妈妈对待家畜并不苛刻,只是生计艰难罢了。我常要跟在她后面,趴在猪栏上看那一头养了好几年的老母猪,哼哼地爬起来,先用嘴咂掉上面浮着的糠,再慢慢去捉摸混着饭粒的水草,心里也很为它可怜。冬春的时候,妈妈也用萝卜或紫云英一类的斫碎了混着米煮成粥,拌在潲水里喂它,这便好得多。我很喜欢她叫我给猪挖糠,总要挖满满一瓢泼上去。

到暑天最热的时候,久旱无雨,塘水皆被抽入田中,逐渐干涸得只剩下几个荡子,菱角菜也贴在塘泥上,尖锐的叶角翘成一片。这时菱角已全成熟,我们赤着脚,小心翼翼在尖石子、螺蛳壳和旧年发黑的一种细长的长着尖刺的水生植物中间行走,摘了鼓鼓几荷包的菱角生吃。这是一种四角的野菱,颜色青绿,嫩时绿壳柔软,随手便可剥开,然而这时已经很老,菱刺尖锐,用力才能咬开,皮的涩苦与菱肉的清甜混杂一处,使人感觉遗憾。菱刺在荷包里刺着皮肤,我们只好慢慢走,回到家用菜刀把它劈开来吃。周作人的《菱角》里,记江浙菱角的名目,曰水红菱,曰风菱,曰酱大菱,曰黄菱肉,驼背白,都是很奇古的名字,我们是太贫乏了,“桂棹容与歌采菱”的景色自然是绝不可见,一年唯一可享用的丰收不过是这自生自灭的野菱而已。这时它的果肉已不及嫩青时鲜甜而多水分,添了很质木的淀粉味,却仍比没有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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