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典文学的传统里，梧桐是十分有名的一种树，我却认识得很晚，说来不免是很惭愧的。但这恐怕多半要归咎于梧桐在现代的式微，因为如今通常称为“法国梧桐”的悬铃木委实太常见，以至盖过了真正的梧桐的名声。悬铃木比梧桐更易长得高大，枝叶舒展，夏季浓荫匝地，冬月枯叶凋尽，日光下枝干亦爽朗清明。然而梧桐实在是一种美丽的树，高而且直，满头簇生绿叶青青，植在庭院中，一树碧叶，华净妍雅。树还未长大时，枝干亦呈青绿色，长成后渐成青白，故又别名“青桐”。其叶甚阔，掌形三至五裂，叶柄也长，很温柔地拖曳下来。大的梧桐树可以长到很高，梧桐枝却给人以质直的感觉，所以虽然叶子那样大，只是树间繁密而已，整棵树反而没有绰约远扬的姿态。金冬心有一幅画，画上一株颀立的老梧桐，重墨的一蓬枝叶下挂着累累可爱的梧桐子，旁书“高梧玉立”。这“玉立”两个字下得动人，把梧桐的情态写得很是圆满。形容梧桐姿态的，又有“肃肃高桐枝，翩翩栖孤禽”，是张载的诗，写入秋后的梧桐，也是很好的。

梧桐开花大约在五六月，是一种浅黄绿色的细花，并不显眼。花有黏性，跌落到地上，沾成一点一点黑湿的油迹。落过雨后，有透明的黏滑感。七月花谢后，渐渐便结出模样很奇特的梧桐子来，青绿的椭圆心皮，五瓣，如圆而尖的小耳朵一般垂下来，边缘结着豌豆大小的青色籽粒。青籽成熟后变作褐色，缩细如花椒子般大小，可以炒来吃。《本草纲目》里寇宗奭写梧桐花与子，云：

“梧桐四月开嫩黄小花，一如枣花。枝头出丝，堕地成油，沾渍衣履。五六月结子，人收炒食，味如菱、芡。”

他说梧桐子的味道像菱角和芡实，没有尝过之前，我猜想或许是像菱角或芡实一样有股粉甘香。去年秋天，偶然有一位在常州长大的姐姐送了一包炒熟的梧桐子，才终于知道味道有点像炒黄豆，只是更清香一些。曾在南京的报上见怀旧文章，说七八十年代时，秋后炒食梧桐子仍然是儿童极喜欢的事情，到如今竟已是杳渺难寻的古风了。只有行走在南京的旧街巷中，时时可见一树大梧桐，果实离离，约略可以想见它旧时的盛况。梧桐子易生苗，在一棵大梧桐树旁边，常常可以看到由梧桐子落地发芽生出的小苗，张着小手掌一般的叶子，轻美喜人。只是生在大树旁边，恐怕是不易长大的。

关于梧桐的诗词，最容易使人记起的，首先大约仍是“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温庭筠的这首词因为太常见，很容易读过便了，把它和梧桐的样子想到一起去时，词的节奏却慢了一些，满树阔叶承着淋漓的雨水，黑夜里沉沉滴落于石阶前的样子，仿佛也可以想象得到。且想象里这个不能成眠的人，此时大约并不十分辗转反侧，只是静静卧着，觉到秋日风雨里渐生的冷凉，心上的念想也是没有言语的。黑夜的力量也并不可怕，只是一个温柔地包裹着这苦于相思的人无边的床罢了。我的这个想象，大抵只是成年人的，觉得她应该只是沉默与接受，和十六七岁时华丽的哀怨很不相像了，于词“玉炉香，红蜡泪”的开头或者也并不相合吧。

梧桐雨的意象在后世用得太多，梧桐似乎竟与愁怨结解不开，然而这个意象内里本来还有一个忠贞的质地在，便是“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孔雀东南飞》里焦仲卿与刘兰芝合葬后，其坟“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梧桐此时作为鸳鸯栖息的所在，成为爱情的象征。这爱情的永久却是在死亡的笼罩下才得以成功，《梧桐雨》中的唐明皇，同样是隔着生死的苍茫前来凭吊爱人。梧桐联结死亡与爱情的另一个常见的意象，是“梧桐半死”，形容失去伴侣的人们是如何心如死灰。贺铸在悼念亡妻的《鹧鸪天》里说，“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最是情深语痛。这里的梧桐，乃是出于西汉枚乘《七发》的“龙门之桐”。其根半死半生的龙门之桐，孤生于千仞绝壁之上，下临百丈之溪，经历湍流疾波与冬雪夏雷的激荡，飞鸟离禽盘旋左右的哀鸣，如此不知多少岁月流逝过后，使天下至为知音之人，制以为琴，歌以为声，才拥有了“天下之至悲”的情感内核。“梧桐半死”的譬喻，因有这内核做铺垫，才能担住它所指向的丧偶的象征的沉重，并最终感发出更丰富深厚的情感。

另一方面，梧桐树本身便与死亡有着不解之缘，《尔雅》里梧桐本名“櫬”，也即内棺，后来成为棺材的泛称。《本草纲目》解释梧桐命名的由来时便说：“梧桐名义未详。《尔雅》谓之櫬，因其可为棺，左传所谓‘桐棺三寸’是矣。”《文选》“驱车上东门”篇“松栢夹广路”句下，李善注引仲长子《昌言》：“古之葬者，松栢梧桐以识其坟也。”在这里松柏和梧桐再次伴随死亡出现，“以识其坟”一句，尤其沉重有情，托体同山阿的陈死人们，坟墓被满青青的芳草，丛杂的荆棘，只有高大的树木才能暂时抵住自然的伟力，挽回生者日渐淡薄终至断裂的记忆。

除却死亡与离别，梧桐同时却又有着极为灿烂与明丽的形象。关于梧桐最初的诗句出现在《诗经》里，《大雅.卷阿》篇说，“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梧桐是喜欢阳光、喜欢温暖而潮湿的泥土的树木，这一句“于彼朝阳”于是十分可喜，它这样实在而贴切，富于格物致知的趣味，凤凰的光彩、阳光的明耀与梧桐的萋绿相交映之美丽，或许还在其次了。关于梧桐，古时又有很多离奇的说法，如《遁甲书》中梧桐可知日月正闰之类，其中却有诗意的，是“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传说梧桐可以“知秋”，立秋日便先坠下一叶来，“梧叶坠金井”于是成为古诗词中常见的秋色。古人对节气毕竟敏感，秋风方起，秋水始落，宋玉已有摇落憔悴之悲，虽然梧叶真正零落殆尽，也已是深秋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