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味道于我们家是要来得早一些的，因为那前一天，阴历的八月十四，是妈妈的生日。两天前，从家乡来了做客的人，同时且带了一个大月饼。这是应了妈妈和我们特意的请求，因为“许多年都没有吃过了”。妈妈喜欢甜食，晚上就用水果刀将月饼分成几块，自己先尝一小块，又怂恿我们来吃，说“里面冰糖一块一块的，就跟你们小时味道一模一样”。然而姐姐们已吃饱饭，都并不领情，我也只吃一口味道，就说“带一块明天白天吃”。妈妈就又忙着要带一块给她做事的那户人家去尝一尝味道，又带一点给在南京打工的二姐夫的妈妈，连同给我带的那一块，各自用保鲜袋装着，分成三份，放在桌子上。

这种月饼正是南陵县城中最常见的大圆盘，即由地方食品厂生产，质地颇硬，约有小一轮的碟子大小，半寸厚。面粉中夹着红绿丝和冰糖，带一点桂花香气，外表有薄薄一层黄白色硬壳，用手去拈时，常常就碎成粉屑掉下来。多用白纸袋包装，上绘嫦娥奔月图，因为月饼里油的浸渍，常带了许多小小半透明的圆形油渍。然而那人终究是做客的心，大约是觉得纸装的不好看，买了一个塑料盒子装的，上面书了红色的“富贵团圆”四个字。这月饼，小的时候每年中秋是必吃的，我们给外公外婆的礼，也是一盒这样的月饼，加一盒绿豆糕，一两条万字糕，或再加一袋桂圆，一小包蜜枣，再丰厚些的或者还有一瓶酒。由爸爸或妈妈在村上小店或去乡里集市上买来，中秋的清早，我们提着走到外婆家，再走回来吃早饭。自己家的却还留着，即便想吃时，也只是把那袋子打开看了一遍一遍，直到晚上，才切成小块，坐在门口对着月亮大家分吃；爸爸却从不吃。因为只有这一整块，所以格外珍惜些。我们都不喜欢那里面红丝绿丝的味道，最爱的却是冰糖，因为是一颗一颗很完整的，可以用牙咯吱咯吱地咬碎了，感着舌间湿漉漉的甜味，恋恋不舍吞下去。

八月半的月亮，只要不下雨，是要看的。我们却不拜月，没有吴地的那种烧香烧高烛用瓜果祭拜的风俗。只是看一看，天气或者已凉了，夜深一点时就进屋，也不曾如周作人《儿童杂事诗》里所写的，守至烛残月西，妇女和儿童才归去。如果天气还很热，或许就去楼房或平顶屋的屋顶上睡，正如盛夏的夜里一样，那么在睡着前，总还可以裹着被单，看一看眼前的月亮和银河。这样躺着看的时候，月亮是不动的，不像走的时候，月亮仿佛也跟着自己一起走了。我小的时候，很为这种“月亮走我也走”的景象所惊奇，疑心它真的如我走的那般快，那样不是很快就要沉下去了么？我走几步，停下来望一望。我一停下来，月亮也就不动了。我又走几步，停下来望一望。我们也有几句关于月亮的歌谣，我却只记得开头一句，“月亮月亮粑粑”，地方人常用来教初学说话的小孩子指认月亮。李白说“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吾乡的人却大概多能从月亮联想到粑粑上来吧。

《清嘉录》八月卷，关于中秋有《烧斗香》云：“香肆以线香作斗，纳香屑于中，僧俗咸买之，焚于月下，谓之‘烧斗香’。”又《走月亮》：“妇女盛妆出游，互相往还，或随喜尼庵，鸡声喔喔，犹婆娑月下，谓之‘走月亮’。”《月饼》：“人家馈贻月饼为中秋节物。十五夜，则偕瓜果以供祭月筵前。”还有《石湖串月》，虽已是十八日，总还是赶着中秋的余味的：

“十八日游石湖。昏时，看行春桥下串月。旧俗多泊舟望湖亭，今亭废，而画舫皆不轻往。或借观串月之名，偶有一二往游者，金乌未坠，便已辞棹石湖，争泊白堤，徵歌赌酒矣。”

关于风俗物事，今不如昔的感慨在那时也就有，正与我们如今感慨中秋节日气氛之淡薄是略略相通的。到今天，十八日晚会去石湖看串月的人，恐怕没有多少了罢？我虽在苏州住过四年，连石湖是在哪一个方向都不清楚。也始终不明白那“串月”是怎样串起来的，私意大约是月亮的影子穿过许多的桥洞，正好在一条直线之上，望去如一串月亮吧。

我常为家乡风俗的缺少而觉得遗憾，对比吴地，或是更南处的皖南，也不免显得笨拙无味起来。关于中秋，稍有些不同的地方或许只在于我们还吃粽子。大抵因为这时糯稻刚从田里收回，新碾回来的糯米包粽子是很好的。江浙地区有肉粽、蛋黄粽一类，糯米且会浸透肉汁，变得黄黄的。我们却多只是白米粽子，有时加一点鲜红的饭豆。饭豆比红豆稍大，吃起来粉粉的。很多东西我喜欢热的，白米粽子却是冷的更好，冷而不生，糯米凝黏而有韧性。我们用白米粽子蘸糖吃，风味很好，虽然大概也只是出于个人记忆和经验的固执吧。粽叶有新鲜的，也有端午时候用剩下的，挂在灶头或碗橱上，这时已枯黄，用热水煮好洗净，便恢复柔韧，颜色青黄。有节俭的人家，端午吃粽子时就格外仔细，用剪子把麻线剪断时注意不剪破粽叶，吃完后把粽叶重新洗净晒干，到中秋时也可以再用一次，但粽叶的香气已损去大半，不及端午的味道了。

关于月亮的记忆，还有一个，却是和中秋无关。总还是很小的时候，冬天晚上和妹妹一起跟随爸爸妈妈去人家做客，到回来的时候，趴在大人肩头看到霜已经下下来了，附在路边散落的稻草梗子上。月光很薄很亮地照着，像一块唆到最后的硬糖，天是生脆的冷，回忆里是已分不清那一种白，是严霜还是月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