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树

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乡下秋天的树自然是桂花。家乡物产并不丰饶,经济上赖以为支柱的,不过是一年两季的水稻,再加冬种春收的油菜籽。田塍上野草花之外,果树与花树都很少见。桂花是特别的例外,大约因为它清洁,易分枝,香又那么好闻,乡人门前屋后常常能看到一两棵。渐渐年份较久,树冠高过屋顶,乌沉沉叶子拥簇如碧云。桂花时节人们走亲访友,从树下经过,都要从心底夸一声“好”。地方多银桂和金桂,丹桂极少。本地人没有大的讲究,花开后照例很少折来瓶供,只姑娘和小孩摘一些花来包手帕,偶尔有奶奶们折一两枝,用黑细夹子别在黑白鬓间,望去也算悦目。没有人知道可以把花摘来做桂花糖或桂花蜜,花开几天,香过一阵之后,就零落到树下,变成焦锈的一层了。

妈妈生日在中秋前一天,因此取名桂花。爸爸的喜欢桂花,最初或许便来源于此(尽管几十年来他们争吵不断)。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他在菜园种下一大一小两棵桂花树,稍大的一棵靠近奶奶家屋子,旁边常常爬着南瓜藤,攀援到奶奶家猪笼屋的瓦上。后来又在自己家门口种了两棵。这两棵桂树开花很少,花开得多的,还是菜园里大的那一棵。

桂花外常见的果树是柿子,庭院角落种下一棵,并不管它,秋来也结得累累一树。青果渐渐变为橙黄,仿佛天要亮时不甚分明的烛火。柿子稍微再黄一点,就摘下来,把芝麻秆斜斜剪成几分长的小段,插进柿子,再把柿子埋进秋天晒干新收的稻子里。几天后柿子纷纷软熟,变作一种很通透的红色,味道很甜。这甜味如今已不怎么稀罕,然而在当时,是很可珍惜的。那时我家并没有柿子树,有一个小学同学,她家门前空地上有三棵大柿子树,因为从前常常到她家竹林去玩,到我和妹妹上高中时,她的爷爷每年秋天都还必会送一畚箕硬黄柿子来给我们。

深秋阳光逐渐稀薄,清晨雾气四张,露水湿重。狗尾草枯黄,杂草细碎的种子粘住每一片擦身而过的裤管与衣角,去到另外一处世界生存。我们把熟透的柿子从稻堆里掏出来,站在朝阳的门口吃。插了芝麻秆的地方有些发黑,有时连里面的果核也连带拔出来了。还没成熟的柿子核很柔软,可以吃,仿佛脆骨而有些滑津津。完全成熟的核则只外面包裹一层黏滑的肉。有时柿子外皮很熟了,只撕下最外薄薄一层膜来,留下来的部分吃起来沙沙的。

汪曾祺《晚饭后的故事》里,有郭庆春卖冻柿子的情节。“找个背风的旮旯儿,把柿子挨个儿排在地上,就着路灯的光,照得柿子一个一个黄澄澄的,饱满鼓立,精神好看,谁看了都想到围着火炉嚼着带着冰碴的凉柿子的那股舒服劲儿。”没有亲见过冻柿子,最初想象里竟以为是和柿饼差不多的形状,这样看来似乎竟也只是熟柿子,大约因为北方的冬天严寒与干燥两相作用,使吃的人有不同感受吧。一个关中姑娘告诉我,旧时老家有火炕,柿子未成熟时摘下,埋入火堆炙烤,烤好后扒出来,外皮发硬微微绽开,里面是橘黄的细嫩果肉,十分香甜。这吃法听起来诱人得很,我们却多只把它埋在稻里焐熟了事。只有有闲情的老人家,才会偶尔把青柿子摘下,削皮放进盐水中浸泡,据说一两天后便无涩味,成为脆甜如水果一般的东西。这做法我也试过一回,且特意遵从嘱咐,水盆沿上郑重覆上扯来的红蓼,然而不见成功。有时有人家把黄柿子削了皮,串成一串,挂在竹杈上晒,太阳下也很动人。

到过年时节,柿饼是乡下送礼品物之一,颇受当时妇孺欢迎。橙红上蒙薄薄一层白霜,吃来很柔韧。妈妈也喜欢柿饼,她喜欢很多甜软的食物,尽管不大舍得买。我受她影响,这些年一直对柿饼抱有某种柔和的喜爱,爱舌头柔软的触觉,爱上面薄薄一层清晰的白霜。我和妹妹念高中时,妈妈已外出打工数年,爸爸忽然起意在菜园里种下一棵柿树,就在离大桂花树两米远的地方,与之比肩。到柿子开始挂果时,我们已经离乡到外地读书,家里只剩下爸爸一个人承包了二三十亩田耕种。那棵柿树也就年年挂一树繁华果子,除奶奶摘几个尝味以外,剩下的便任由枝头红烂,为鸟雀呼群啄食。这期间爸爸又陆续在菜园种下九棵小桂花树。因为种田实在辛苦少得,几年后爸爸也在姐姐的劝说下离开家乡,只有奶奶在屋后代为照看。社燕无觅旧巢,旧家于是益发冷落,成了真正的空庭。又过了几年,奶奶因为自己家屋顶倾斜漏雨,和小堂弟搬进我家,我们的屋子才算是又有了一点烟火气的滋养。

去年秋天回乡,正遇上桂花盛开时节,我们于头一天傍晚到家,闻见屋前屋后桂花香气如水。第二天清早,是一个很好的晴天,爸爸抱着姐姐两岁的女儿青青去菜园树下看花,我跟在后面。奶奶家屋子久已不住,门口空地上长满醴肠和牡荆,醴肠果实已变作焦黑,牡荆仍开紫色小花。小时候这里长的是一大片红蓼,爸爸常常把它们割倒晒干,傍晚时混合一点泥土,燃起白烟为水牛驱蚊。菜园门口一大片鸭跖草开放,湖蓝花瓣上露水团团,流湿有光。大约因为不像从前那样有许多人走动,才长成这样有生气的一片。桂花太香了,馥郁逼人,仿佛是开到第二天,还没有到全部打开花瓣最盛的样子,然而似乎便比那时更香些。树已长过屋顶,高大蓬勃。这一棵树,两三年前即已有城里买树人来问,只因为爸爸喜欢,才没有卖出去。柿子树却已在春天时被奶奶砍掉,说是嫌它占地方,她要种菜——花了一包烟钱,请金贵子来砍的。爸爸大怒,几句重话说下来,竟惹得奶奶泪水涟涟。奶奶年事已高,其实已做不动过重农活,只是不肯歇息。此时我注目菜园,除种着三四畦菜外,其余长满荒草。西边角落曾种着四五棵成排大水杉,几里路外就可以瞧见,是我们读初高中时回家路上常常遥望的,以此安慰,知道再走一会儿就到家了。这些水杉,连同家门口长了二十多年的那一棵,如今都已不在,在我们念高中时,陆续砍掉,换成学费和其他用度了。只有菜园东面四五棵小香椿,已经长成大树。

爸爸上山砍竹子以支撑灶屋里坏掉的一根椽子。山在舅舅家那边,我抱着青青上去找他。路边稻禾很绿,稻子已垂了头。田埂上不知谁家种的小豆,已经收过了,只剩一点落下的细长而黑的豆荚。摘来剥给小姑娘看,是绿豆。地上小花繁密,是紫色的半边莲和通泉草。风很温柔。太阳有时被云遮住,便有些凉。池塘里有鸭子游水,一条花绿毛虫缓缓从地上爬过。爸爸扛了一根竹子从山上下来,低头走过,我几乎没有认出。我很久没有看他做农活的样子了。中午在舅舅家吃饭,邻近人家屋前屋后都种有桂花,与楼房瓦屋掩映得宜。此时莫不盛开,空气清甜,使人愉悦。舅舅家门前也有一棵,吃饭时我便看它。

在外婆家拔了豆子,几个阿姨坐在墙边柿子树下,把豆荚都摘下来,装在袋子里准备给我们带走。又去舅舅家菜园拔了萝卜菜,妈妈手疼,二阿姨帮忙把萝卜菜在大木盆里用盐腌了。菜腌好收拾起来,我去塘边洗木盆和篮子菜刀。水波潋滟,细小的鲹鲦鱼游来唼喋菜叶。抬头是坝上竹林,山雀长鸣,阳光有一种缓缓失去水分的干燥。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独自在这个水塘边,因为不熟悉,总有些害怕的样子,一时觉得安静极了。

下午我们便坐车回南京。因为舍不得菜园里这一树花,我说要摘些回去做桂花蜜,临走前爸爸和姐姐帮我一起到树下摘花。匆匆摘了小半袋,双手已沾濡浅黄花汁,嗅时有清香。这小半袋桂花,后来我只是把花梗掐去,匆忙放进冰箱一瓶吃了一半的蜂蜜里便了事,再没有想起来吃它。直到春天来临,有一天青青忽然想吃蜜,我便拿来给她。递接间失手打破,桂花香气一时溢出,竟比放进去时更为清晰浓烈,使我惊诧的同时也极使我感动。气味仿佛奇妙引线,把过往记忆细细拉出,鲜明生动如重现。我把破碎小半的瓶子捡起,小心翼翼从缺口的地方挑出凝固的桂花蜜给她吃,一面自己去舔手指,感到如同逐渐散开的花香般的,那样温柔的甜蜜而且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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