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乌桕树

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这一两年来,因为喜欢,渐渐有意认识了一些植物,然而记性太坏,多数的花草,见过便忘了,记得清楚牢靠的,仍是小时候在村头田畈习见的一些野花和树木。这其间另一个遗憾却是离乡既久,终于记得植物的通名之后,慢慢竟忘记了家乡原来对它的土称,这使我多少有些难过。虽然很多野生植物在乡里本来便没有名字,因其普通,因其在日常生活中不占十分重要的地位,但记忆一旦模糊,回忆时总要嫌它不足。熟悉的称呼里隐藏着秘密的情感,有时是一个陌生的通名无法给予的。

乌桕是我很晚知道名字却幸而记得土称的植物之一。初中时学《社戏》,迅哥儿和同伴偷了八公公的柴和盐,想着被发现时就要说他去年把河边的枯桕树拖回去当柴烧了。彼时心里很是仰慕,以为这枯桕树是他们绍兴地方独有的好东西。长成后读《西洲曲》,喜欢“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喜欢“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也喜欢“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大抵都是一贯的绮怀,爱它情感的直白与忧愁的明净,读去时格外好看了。杏色之红衫与鸦雏之黑鬓,要美妙到如何程度,到今天都还只有到想象里来实现,而迫暮伯劳飞鸣而过的乌桕树,悬想里只觉得该是水边欹斜细高的一树,有如杨柳之姿。后来知道乌桕便是家乡称为“洋辣子树”的那种,一时真是意外极了。

“洋辣子”是家乡对绿色而背上有细毛、手背手臂碰到便会刺痛红肿的毛毛虫的专称,“洋辣子树”称呼的由来,就因为它的树叶背后容易生这种毛毛虫。“洋辣子树”田埂与塘埂边随处可见,一般都只一米多高,枝叶长成一蓬,年少时放牛经过,如果牛在塘下吃草,人在塘上走,便很觉得为难,因为绳子不易拉过。只有把绳子放到最长,用力在空中甩一个弧抛过去,方才不至于扯痛牛鼻子(同样有此患的,是大而硬而刺的枸骨)。因为怕毛虫辣,平常路过时也尽量不碰它的叶子。树长得再大一些,大人嫌它碍事,往往便被砍掉了。村中唯一一株大乌桕,长在村头一家菜园里,大约五六米高,与一棵枳椇(拐枣),我们称为“鸡脚爪子”的树并肩而立,不远处便是水塘。然而对那棵树的记忆,也止于有一年秋天,满树的鸡脚爪子成熟,有男小伢爬上去摘几串下来,站在树下分食,望见身边乌桕树黑色的树干,枝头上挂着雪白的籽。因为它不能吃,所以被儿童冷落,也是很自然的吧。

然而不得不说,“乌桕”这个名字实在是很好听的,不论是给八公公当柴烧,还是生在西洲岸边供水鸟栖息,给情人以忧愁的起兴,都仿佛很相宜的样子。因为喜欢温暖、肥沃而湿润的土地,乌桕常是生长在水边,如《本草纲目》所说的“南方平泽甚多”。乌桕的果实,秋深后渐由青绿枯成黑色,裂作三瓣,露出里面细小的膏白色籽粒,是颇为离离好看的。但乌桕首先为人注意的,大约仍是它的叶子。乌桕叶如阔而圆润的菱形,初生时嫩叶微红,渐长成绿色,晚秋后又逐渐变红,初冬时一树红如丹砂。陆游说“乌桕先枫赤,寒鸦后雁来”,自注云:“乌桕未霜而叶丹,寒鸦必得霜乃至。”乌桕叶在枫树略黄时便红透了,如今明孝陵一条神道前交错种着银杏、乌桕与枫香三种树,大约便为着秋深后一片层叠交错的红黄好看。古诗里铺写秋景,陈列秋物,乌桕的红叶往往是其中一种。但写到乌桕的诗词,在唐五代后仿佛才渐渐多起来,大约的确是因为“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的深入人心,使它成为江南风物与人情的一种象征了。陆游是喜欢乌桕树的诗人之一,他的诗里提到乌桕的地方不少,“鹁姑声急雨方作,乌桕叶丹天已寒”,“乌桕赤于枫,园林九月中”,“虫锼乌桕叶,露湿豨蔹丛”,诸如此类,反复说着乌桕叶的明红可爱与霜天的寒冷,可喜的是他的诗情很少有悲秋的衰飒之气。明代杨士弘《唐音》中收入据传是温庭筠的《西洲词》,情感与《西洲曲》相类,而词更繁复艳丽,其中亦有乌桕树:

“艇子摇两桨,催过石头城。门前乌桕树,惨澹天将曙。鸂鶒飞复还,郎随早帆去。”

大概“门前乌桕树”与“艇子打两桨”相似,已成为当时人们口中习传的句子。乌桕成为与爱情息息相关的伯劳与鸂鶒栖游的所在,又或是期待恋人的女子门前的风景,充满了关于别离与等待的隐喻。在其后一些诗人那里,乌桕便承接了这种隐喻继续写来,常常与水鸟发生联系。

然而在古时,乌桕最大的好处仍在于它的日常,也即普通生活里的用处。乌桕生长颇不择地,所谓“田堘沟畔,泽水所聚处均宜,不畏水浸”,农书里甚至说“田堘有乌桕,其田收谷必减,以乌桕根深力大,能吸取田内之肥与水故也。”春日播种,次年便高二三尺,三年即结实。乌桕叶可以染皂,根叶俱可入药解毒。乌桕籽实外面一层白瓤可和蜡作烛,内中黑核可压油燃灯及染发,“涂头令白变黑,为灯极明”。染发效用未必能有这样神奇,但点灯想必是不坏的。吾生也晚,小时候燃灯所用的,只有油腻而多烟的煤油,没有见过乌桕籽油。将乌桕籽与瓤分而为二似乎不易,有的地方只是混杂打油,故色浊而价贱。《菽园杂记》中一节记其法甚详:

“种桕必须接,否则不结子,结亦不多。冬月取桕子,舂于水碓,候桕肉皆脱,然后筛出核,煎而为蜡。其核磨碎入甑,蒸软压取青油可燃灯。或和蜡浇烛,或杂桐油置伞,但不可食,食则令人吐泻。其查名油饼,壅田甚肥。”

从树干、树皮、树叶、树籽乃至籽油渣,无一不极其用而又处处与普通生活相关,这大约才是农业社会中乌桕使人亲近的原因所在吧。南方村头水边的乌桕树,因此往往成为村庄的标识。如今乌桕树虽仍是工业用油的重要原料,在平常人的生活里,却只剩下观赏一途,已不免陌生与隔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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