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饭

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国人一日三餐的饮食习惯不知起于何时,三餐的具体内容又多有差异。吾乡地僻,农村人习惯三餐都吃干饭,至今如此。曾见友邻说江浙旧时习惯吃两干一稀,而去他们家做活的安徽人三餐都要吃干饭,故一度以为皖人贪食云云。其实差异只是因为农村不比城市,春夏秋三季都要下田劳作,农事辛苦,体力消耗大,非米饭不能挡饿,久之便成自然。因此在乡下,即使是普通的小姑娘,一餐也要吃两碗饭。这风气到了镇上便有所变化,街上多有卖早点的摊子小店,卖油条、糍粑、糖耳朵、馄饨、稀饭、面条及水饺诸物,又或蒸笼里卖包子大馍(馒头)。这是城里人的早食,乡下人即或偶尔吃到,也只当是零嘴嗒嗒玩。少年时每隔两三天,邻村便有一位年轻女人来卖包子大馍,挽一只大红色塑料桶,清早时分带着露水匆匆穿过散落在田陌之间的村庄。桶里装着大馍和发糕,或包子与油条,间隔变换,上面盖着毛巾,有人要,她就用一只铁夹子夹给人家,讲究得很。她要走的村子很多,因此总是步履如飞,一面疾疾轻呼“卖大馍诶!卖发糕诶!”这声音在我们听来真是惊心动魄,连忙拐出灶屋门外,怔怔看她风一样从屋后过去了。偶尔家里有余钱,爸爸便叫我们去买几根油条吃。慌忙捧了碟子,赶在她身后去买,生怕迟一步,就已经走得太远,走到村子尽头的田畈里去了。油条买回来,姐妹每人分得半根一根,仍是锦上添花之意,我们还是吃自己的饭。

我们的吃饭是实至名归,除去人家吃酒,寻常吃完饭便不再动筷子空口吃菜。有时没有菜,就用霉酱豆子泡汤也能吃下两碗。用乡下常见的二号碗,比大号的蓝边碗略小。读初中时,每天要走十几里路上学,冬天出门时,天空还是深青,寥落几颗星。妈妈如果在家,就起床给我们做蛋炒饭,用鸡蛋和猪油炒,油光闪亮,那时再不觉得清早胃口不开吃不下去,如今犹记得灶屋门外投出的几尺长昏黄的灯光。初三暑假一日大雨,我偷偷跑到喜欢的男生家去玩,照着同学录上的地址,走了十几里路,终于找到了,天也要黑了,夜里就留在他家住。他个子很高,脸上有几颗不难看的痣。他的妹妹也高,只是胖胖的。我们在灯下吃饭,吃完第一碗,他轻轻叹一口气,说:“唉,今朝没得胃口,少吃一些!”我以为他就不吃了,谁料他盛了第二碗饭,飞快地扒完,才把碗搁下。他的妹妹跟着把第二碗吃完,也叹一口气,道:“唉,今朝我胃口也不好,不吃了!”我心里偷笑,原来胃口不好还要吃两碗哩,好起来时不晓得要吃好多!及至高中,情势便急转直下,第一次去城里同学家作客,是一个瘦瘦条条的女生,她家碗要秀气得多,而她竟只吃一碗就放下了,坐在桌前拿筷子光搛辣椒炒干子吃。我坐在那里,犹犹豫豫想去盛第二碗,小心问她:“你不吃啦?”她漫然点头,说:“嗯,我吃菜呀!”我一时真觉得我是个乡下人,原来平常也可以光吃菜不吃饭的。两相对照,还是我乡民可爱可亲。

家乡农业以水稻为大宗,分早晚两季,早稻、单晚稻、双晚稻三种。早稻春日播种,盛暑收割,收后复播,即为双晚稻。单晚稻略晚于早稻栽种,初秋收割。早稻粒圆而小,煮出的饭干硬少水分。晚稻米粒较长,柔软有弹性,嚼起来有清甜气息。乡人留作食粮的,多是晚稻。只有米吃完而晚稻尚未成熟时,才轧一担早稻来吃。父母房中有一只一米高的鼓腹陶坛,专门用来放米。每回做饭前,为妈妈淘米,必先量好米到瓷脸盆中,坐门口板凳上拈拣米中小石子与稗粒。一面看太阳落下,西面天空橙红、鸭蛋黄与深蓝交织渐变,夕阳被覆广远,近处田塍水塘,稍远处邻村屋脊之上超出的水杉树尖,和望断处连绵起伏的青蓝群山,莫不常沉浸在一种温柔光辉中,为晚来寂静作一征兆。静止中唯一动作是归飞白鹭洁白双翅,于橙色晚照中急急鼓向或南或北黝色的杉木林去。灶屋顶上灰白炊烟参差升起,空气中有辣椒呛人香气。

有时家里米吃完,一时来不及挑稻去轧,就要到邻家借米。左边邻居是倪家爹爹,他的脾气悭吝,我所喜欢的是去灶屋斜对的侯奶奶家。妈妈先已打过招呼,这时只要抱着脸盆跟在那位奶奶身后,看她一筒一筒数出量给我。春秋天她总穿一件洗净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很齐整。她爱笑,在农村普遍偏于哀苦的老太太里面,显得多一点精神与喜气。米桶在她大儿子的房间里,一个二十多岁却仿佛就注定要打光棍的小伙子,时常在午后放黄梅戏磁带,戏声悲楚。屋内略暗,正对门是一架十四寸黑白电视(村中仅有的两台之一),墙上贴着西子浣纱和昭君出塞的彩画。昭君裹着大红镶白羊毛的披风,微微低头,手上照例抱着琵琶。暑假里午后放《西游记》,我们都跑去他的房间看电视。有时去奶奶家借米,她必要稍稍数落妈妈的不是,末了从床脚边的坛子里舀出米来。用一节笔直圆长的毛竹米筒,装好后用手掌将米尖抹平。奶奶的床边是一扇木头小窗,蒙翠色窗纱,冬天加一层塑料薄膜。窗格上一面镜子,一瓶绿盖白瓶的“雅霜”。窗外是菜园里几棵香椿树。

煮饭时第一开的米汤称为“莹汤”,撇起盛在碗里可以喝,有米粉的香气。有一段日子乡下流行吃生鸡蛋,据说可以强身健体,男人们常常在清早冲鸡蛋花喝。用一只大搪瓷缸子,打一只鸡蛋,浇上才盛出来的滚烫的米汤,加一两勺红糖,略一搅拌,一缸糊糊涂涂的鸡蛋花就冲好了。有一段时间爸爸也喝,碰到我在旁边望他,就让我也喝一口,我总皱着眉摇摇头。我喜欢的是用米汤泡饭,满满一碗,滑滑的很容易吃下去。旧时乡里被子的被套由两层布面合订而成,底下是较厚实的白布,上是绘有春华秋菊图案的绸面。秋冬季妈妈拆洗盖被,白色底布洗净后必用莹汤浆过,迫暮时在夕阳中把晒了一天的被絮用长针长线重新订起来,渐渐落晖颜色淡下去,空气里升起冷清的味道。浆过的底布晒干后略微有些硬,掩在脸上有淡香。

有时候吃过饭,天还没黑,我们到外面玩,手里常常还要抓一只饭团。这自然不同于日本那种精致的饭团,只是用锅铲把贴在锅沿上的米汤留下的一圈薄痕,连同下面的薄锅巴和黏着的一点饭粒,一同铲下,握在手里,窝成团子,一边跑去玩一边吃。饭团是很香的。

冬天来临时,三餐干饭的标准便不再每天实行。红薯从地里收回,有时是从亲戚家背来一点,我们在早晨煮红薯粥吃。有时只是白粥,加盐和猪油细细拌匀,味道非常香稠。有时候用红糖拌,这一种不及油盐的好吃。中午常吃年糕或烫饭,只有晚上仍旧好好做饭烧菜,用红泥炉子炖萝卜烧肉,腌菜炖豆腐,豆腐炖愈久,滋味愈浓。烫饭做起来很是便捷,将青菜加油盐略炒,倒入前一两天吃剩的米饭,加水和青菜同煮便成。有时里面还要加切成薄片的年糕。年糕煮熟了,非常软绵,比饭粒更好一点。

茶泡饭小时候没有见过。偶尔有开水泡饭,是很饿的时候,如放学归来,可以很快抵饿的良品。从筲箕篮子里盛了剩饭,第一遍热水只是过一下饭便倒掉,再倒第二浇热水,轻啜一口,感到微微一点烫意,非常舒坦。如果只浇一遍热水,就太温了。开水浸了米饭的清香,很可以抚慰饥饿的胃肠。开水泡饭最好有佐菜才更圆满,如清晨卖的薄茶干或墨蓝的臭豆腐干、酱莴笋、腌黄瓜,用糖和醋腌泡成的嫩生姜,最是可口。豆腐乳也是吃泡饭时调和口味的妙品,奶奶很会做腐乳,将豆腐切成小块,放在干净稻草上发好霉,然后加盐、辣椒和一点酒,一块一块收到坛子里。腌好的腐乳颜色灰白,细腻极了,单吃也不会厌,比超市中卖的红油腐乳好吃许多。那时我们却没有多少机会吃到,奶奶自家要做菜,她和妈妈的关系又不好。这几年我们离乡,每年却可以吃到奶奶做的一小瓶腐乳,味道一如从前,我却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米面的原料是籼米与糯米,秋末时有邻村人做来卖,大约是大米浸泡后磨成水浆,倒入或铁或铝做成的长方盘子里,上蒸笼蒸熟。米汁凝成薄薄一块,末了揭下来晾在竹篙上,一架一架齐齐整整,风里微微荡。在粉块还未晒硬之前切成约半厘米宽的条状,再卷成团晒干。做法也十分简便,清水煮开将米面团放进去,加白菜或鸡蛋诸物,或只是寡煮,将煮好时放盐和一点猪油,味极香浓。这米面是我儿时极喜欢的食物之一,但不易得。因为自己家做不成,要去买,而我妈妈因为家贫,对于但凡要花钱买的吃食总要多些犹豫。几年前春夏间因回乡小住,吃了好些顿,略为补偿了些旧时的怀想。那时似乎已经有很正规的包装来卖,一大包装着十几团米面,上印“九华山米面”。大约米面在泾县才算得是特产,到我们这里就已经是外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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