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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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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日竟又这样迅速来临,去年的冬至仿佛还历历在目。暮色里和小侄女在楼下烧纸,捡了小小的树枝去把燃不尽的草纸拔开时,倏地冒出来的一串火舌。大风把未燃尽的纸吹到隔壁院中,惊惶里去踩灭时,为火灼痛的皮肤。那时的寒冷,这时的寒冷,在冬天的萧瑟里连成模糊一片。我却在冬至的前夜记起妈妈的萝卜炖肉来,大约是小时的冬天妈妈常做这一个菜吧。这一个“小时”却是指十岁以前,妈妈尚未去城市里打工的时候。白萝卜正是最好的时候,从田里拣了大的拔回来,去了缨子,切成方丁般一块一块。离村一里路,小孤山的小店里称一点带肥的肉回来切成块。妈妈在锅洞里夹一些炭火正红的枝子出来,放到红泥的小炉子里,又加一些黑炭,吩咐我们到灶屋门口用一把沾了黑炭灰的破扇子扇。白扑扑的烟扇净后,细红的火星溅开来,渐渐黑炭枝上亮着微红了。肉与萝卜洗净了稍稍炒过,便一同放进一只小白铁锅内,架到炉子上慢慢炖着。吃饭时,用一只浅沿碟子,里面加一点水,垫在炉子下面,或者只是用两根筷子支着。家里的饭桌上,渐渐有一个圆圆的黑圈,是炉子烫成的黑炭颜色。炉子上的锅渐渐发出近于叹息的噗噗声,揭开盖子来,白色的水汽在昏暗的灯下一拥而出,萝卜已炖作焦黄色。爸爸妈妈把锅里较好的肉拣出来,一一分给我们五个。除萝卜外,又常常洗净蔬菜放到锅里烫。常烫的蔬菜是芫荽、菠菜、茼蒿与大白菜,只是视菜园里的有无。碧绿的芫荽放到锅里便柔软下去,细细的梗子发出清澈的香气,那味道茼蒿似乎比不上。菠菜沾了肉块的油之后,大叶子更显得亮,菠菜根的那一小段红嚼起来有甜味。大白菜吸收了油汤,吃起来是多么的安抚舌头啊——虽是那样烫的,却正要烫着才更满足吧。 少时冬天的寒冷,是比现在要更甚许多的吧。霜重的夜晚,早上推开门看如同薄薄一场雪。记得我们冻得生了如同蜜枣丝般红丝的脸,和一样红红黑黑的小手。妈妈早上有时给我们洗脸,用热毛巾用力帮我们擦手,用雅霜给我们搽脸,一面嘲谑我们。大约是二年级的冬天,爸爸给我和妹妹买了两件酱黄色的夹克衫。夹克衫那时才刚刚流行到我们那边,姐姐们都还没有,最先穿的是我们两个。得了新衣服很是欢喜,夹克衫的外面每天早晨却会变作铁一般坚硬寒冷,我们每天早上都以把这件冰冷僵硬的衣服穿上身直到它暖起来为最大的苦事。冬天还未结束,衣服上的颜色已经开始小块地剥落下来。然而那时仍是宝贝的。早饭后走去学校,田里的霜还未化去。田中多半种有红花草,这时才长作半寸长,霜下密密一层绿。稀薄的阳光把稻草堆淡淡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书包是一只蓝色布包,斜背在肩上,走在路上里面一只铁文具盒吧嗒吧嗒响。有时村口塘里结了薄薄的冰,则用脚尖踮在冰上,小心踩破一块,折一根稻草梗子吹一个孔出来,用稻草串了拎着走。拎到太阳底下,看阳光把它照得黄黄的。有时忍不住,咬一口下来在嘴里咯吱咯吱吃了,虽然只是水的味道,却总期待它有什么不同似的。下雨天水牛走过的路上,蹄印成了小水洼,后来路干了,蹄印的小小荡子却仍在,这时也结成一个小小的冰窟了。我们每见到这样的冰洼,总要用力去跺一脚,因为它的冰比塘里的要厚许多,跺着冰上现了歪歪扭扭的裂痕,很满意似的,跑了。学校里的竹篙子上偶尔挂着老师家的一两只腌鸭子或几刀腌肉。下课时,因为太冷了,便都聚拢到向阳的墙根下晒太阳。男孩子趁着老师看不到的时候打闹,把靠着墙角的同学往里挤,一边挤一边喊,“挤油渣子啰!挤油渣子啰!”渐渐挤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差不多整个班的男孩子都卷入了。热闹持续到“当当当,当当当”的声音响起来,那是某个上课的老师在去教室前顺手敲响了办公室前的钟。一群人马上散去,跑回教室,生怕跑得不及,要被老师赶上,额外赏一巴掌在后脑勺上了。 一个冬天总要下三四场雪,还没放寒假的时候,踏着雪去学校,四处田野茫茫然一片,老远的没有一个人,目力所尽只是泾县那里青黑色的重重山影。电线上裹满一层粗粗的雪,随时就见到一截被雪压断了拖在地上,想着晚上不要又停电呀。松针上的雪一蓬一蓬。拣没有人走过的地方去走,看那么干净的一串脚印,心里得意极了。到放寒假时再下雪,妈妈便很宠爱地许我们不用起来,坐在床上吃蛋炒饭。用一个废旧的瓷脸盆在锅洞里盛了火炭,覆上一层灰,帮我们把衣服烘热再叫我们穿。下雪天我们常吃的食物是煮年糕,因总已在过年前后,年糕是在过年前大人们拣一个晴好天气,挑着淘洗净了的糯米走十几里路,去乡里街上碾好了再挑回来的,我至今也不知道是在街上的哪里。对那时的我来说,“街上”是一个多遥远的世界啊。一个小孩子所敢单独走的路,不过是去外婆家,去给爸爸打酒,帮妈妈买盐和酱油,离家总不及两里路。爸爸和其他人清早一起用稻箩挑了米出门,到半下午时方回来。若回来得及时,那下面的年糕总还有一些温的、软的,小孩子们照例一拥而来,等得了大人们的赏赐,便去一边玩。想方设法,去烧过中饭的锅洞里寻一点余热,想把年糕烤热,却沾得白糕上满是冷灰。妈妈则把家里最大一面竹制的圆簸箕拿出来,把稻箩里已结成团的年糕倒出,一条一条掰开,在簸箕里晾一会儿。这簸箕冬天里也晒腌萝卜丝和白菜丝。到晚上时,年糕已变得铁硬,妈妈收拾出一个干净的腌菜坛子,把年糕放进去,再灌满冷水淹住了。 这一坛泡在冷水里的年糕我们隔三岔五吃一回,一直吃到元宵节后。下雪时妈妈就从冰冷的坛子里捞些年糕出来,洗净切片,加上大白菜和猪油,煮好端给我们。有时候也把年糕切成两段,加在早晨的粥里煮了吃,或煮饭时等米开了之后,贴在饭锅上蒸熟。然而这些都是妈妈的做法,我们自己,却还是因为口馋,常常在妈妈不做年糕的日子,捞一块趁妈妈烧饭时架在火钳上,伸到柴火上去烧。这样烤熟的年糕结着一层焦黄而脆的壳,拗断时一股热气,中间的年糕滚烫,绵糍雪白。如今想起来,白菜煮年糕与烤年糕的滋味,竟仿佛是和冬天相依为命的感觉呀。冬天的农村实是那样的寂寞萧瑟,割尽了稻禾的田地一眼望去只是枯黄,水塘里的水失了一大截,露出灰色的淤泥和破碎的农药瓶子。除了风,没有声音。中午时我们去稻草堆里扯稻草把子去喂牛,最外一层稻草已变作霉黑,我们扯那中间的还保留着明黄色泽的。抱到小小的牛棚里,那头夏天里发着乌黑光泽的大水牛也变得憔悴极了,黄黄的毛使人不禁要嫌它稀疏,觉不到一点温暖了。它卧在角落里,见了这新来的草毕竟是高兴,扇着耳朵,用舌头卷一把草起来寥落地磨着。饮牛。风吹得它瑟瑟的,站在塘下埋首啜了几口,就抬起头看远山田野。等一会儿仍不喝,就轻轻唤它,“牛,喝水。”一天只有这一次喝水的机会,它却是不懂,终于就被我牵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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