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蓄

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十二月,北京的杨树叶子差不多已零落殆尽。接连几日白天和夜里都刮大风,隔着窗玻璃呜呜回旋。一夜大风过后,天非常蓝,像有汁水隐藏其中,非常远的蓝。杨树光秃秃的枝桠映在蓝色背景上,显得萧肃匀净。有几天月亮出得很早,上午九点半钟,粉白半圆,静静贴在一棵杨树巅上。院子里有中学生早锻炼,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跑步,女生的辫子甩打甩打,有的跑着跑着,就躲在车子后面不跑了。老师站在向阳的墙前面喊:“跑起来呀!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风,没有太阳的地方,总是显得有点荒凉。

杨树叶子还在落的时候,早晨常常有个老人拿着一把秃的大扫把,慢慢地一点一点扫小区里的落叶,扫好的叶子堆成一个长条。回来时我常常踩这些叶子玩。天黑透了,空气生寒,四处都没有人,玻璃窗里一两点蒙蒙的光。杨树叶声音并不清透,因为叶子含有不少水分,没有干透。国槐和白蜡树的叶子虽没有杨树的大而且多,但干得卷曲起来,踩上去时,沙沙地碎了,很好听。白蜡树的叶子漂亮,落得也很早,十月末的时候,就一边黄一边落了。有几天看见人家晒在外面的雪里蕻,没有墙可以搭,就铺在地上,晒得蔫蔫的。早晨在公交站,偶尔也有老人骑车经过,车篓里一捆脆青的雪里蕻。雪里蕻使我觉得亲切,知道是过冬了,要做腌菜了。

我们那里的人家,一年四季菜园里种的菜都差不多,诸如韭菜、青菜、莴笋、空心菜、茄子、黄瓜、豇豆、辣椒、毛芋、扁豆、菜瓜、卷心菜、西红柿、冬瓜、南瓜、大青菜、雪里蕻、大白菜、菠菜、茼蒿、大蒜之类。大青菜和雪里蕻都是属于秋天的菜。我们种雪里蕻,不吃新鲜的,都是留着长好了做腌菜。大青菜我们称为“白菜”,和雪里蕻差不多个头,很修长的白帮绿叶,也是主要的腌菜。大青菜和雪里蕻砍回,骑到太阳下的园墙上去晒。晒一个太阳,菜梗子瘪软下去,就可以腌了。腌这个菜有专门的大缸,腌的时候菜也不用洗。菜一层层码进缸里,一层层撒盐上去。一边穿着干净的胶靴,站到缸里用力把菜踩实。菜会踩出许多青绿汁水。等到所有菜都踩完,搬一两块干净的大石头压上。有时也顺手丢几颗白萝卜进去。

静静放一两个星期之后,腌菜可以吃了。一般是随时捞一两棵出来,洗净切碎,在油锅里略跳一跳。好一点的做法是和豆腐一起炖炉子,或初春的时候,加肉丝与切成段的水竹笋同炒,是非常好吃的菜。我们那里做霉干菜也用这两种菜,把腌了腌的菜取出来,放锅里煮熟了,拿出来晒,一棵棵晾在竹篙上,晒得干干的,有点咸津津的味道,就成霉干菜了。

这时候萝卜干也要晒。在南京时,秋冬常见人将红萝卜条用白线穿成一圈,挂在窗台上晒,阳光下很可喜。我们晒的都是白萝卜。白萝卜种了一块田,小的冬天切碎煮熟喂猪,大的做菜。择大而圆满的,去缨洗净,切成半拃长的窄条,摊在大竹笸萝里晒。晒一个太阳,傍晚时就着笸箩底用力揉一番,淘洗一遍,第二天再晒一个太阳。如是萝卜成细细的干,摆点辣椒粉和盐揉出来,紧紧地捺到陶坛子里。吃的时候抓一点出来直接吃,或切碎加油略炒。萝卜干很脆。有时我们也腌萝卜丝,手续和萝卜条相同,不过把萝卜刨成细细的丝罢了。同样可以切丝腌的是大青菜,腌好后沾满红辣椒粉,加许多切碎的大蒜,我们称为“辣菜”。“辣菜”我不喜欢,觉得冷而辛辣,不到实在没有菜,是不愿挑来吃的。

在秋天腌豇豆子。挑嫩豇豆,洗净晾干。收拾干净坛子,倒冷开水,摆姜片、辣椒、盐,最后盘入整条的豇豆,盖上坛盖。腌豇豆的坛盖四周要注上清水,我们称为“翕水”,防止空气进入,否则腌菜容易起“白朦”,容易坏掉。大概两个星期之后,豇豆可以吃了。从坛子里抓一把出来,摆在碟子里直接就吃,这是怕懒的时候。平常多是切成碎段,加菜籽油炒来吃。这一道菜冬天早上最为常见,腌豇豆味道酸重,拨一筷子到碗里,拌一拌就寡淡的白粥吃,是很合适的。

腌豇豆的坛子里,有时也扔一点青辣椒进去。腌好的辣椒酸辣爽脆,很下饭,只要不太辣,寡吃也好吃。我们那里,菜园里总要种一畦半畦辣椒。夏天辣椒初结出来,最常见的做法就是烧青豆子,有时候也做“辣椒别子”吃。青辣椒挑嫩的摘回来,轻轻用洗衣裳的棒槌搥碎,去掉辣椒柄和籽,洗净加油盐炒熟了吃。这时候嫩辣椒味道不很辣,辣椒搥碎了易入味,是很好吃的一道菜。秋天红辣椒渐多,也做剁椒。晴和天气,挑好的红辣椒,要颜色饱满,没有虫疤,洗净晾干后,剪成碎片,加盐腌好收在坛子里。腌了十天半个月,辣椒片出了很多水,轧辣椒酱的柴油机子就到了村里。这一对夫妻年年都这个时候来,像秋信一样准时,前前后后几个村子都跑到。家家都抱着坛子来轧辣椒酱。轧好的辣椒酱仍装在坛子里,要吃好久。我们平常煮鱼,总要放两勺子辣椒酱。吃年糕,喜欢吃辣的,也放一点拌着吃。实在没菜吃的时候,舀一小碗辣椒酱出来,放在桌上,也是一碗菜。辣椒酱用筷子头蘸着吃,每次蘸一点点,放嘴里唆一唆,咸而辣,也能下饭。

冬天常吃一种“蒸霉酱豆子”。离开家乡以后,就没再吃过。蒸酱豆子大约不能算是美味,从前甚至可以说是讨厌,只是隔了很长的时间距离回望,难免竟觉得怀念罢了。酱豆子和后来所见的豆豉有些相像,都是黄豆做成。豆子洗净煮熟,沥干后垫在竹篾做的东西上,薄薄平摊开来,上面盖上稻草,等它静静发霉。等到豆子长出黑中带灰的细毛,就加一点盐,用点白酒拌一拌,收到坛子里。坛子盖沿边也要“翕水”。吃的时候,抓一两把放在大蓝边碗里,加半碗水,一点辣椒,小块猪油,米开锅后放到饭锅里蒸熟。褐色的霉酱豆汤是霜天清早常常用来拌饭的东西。太阳照进灶边蒙着一层塑料薄膜的木头窗格,我们知道天好,就端着饭碗跑出去,跑到村口向阳暖和的那一家门前吃饭。第一碗饭吃完,有时要说话,不舍得即走,等终于跑回村子中间自己家去端第二碗饭时,泡饭的酱汤已经干成浅淡的酱色,结在碗壁上。和霉酱豆做法很像的是豆腐乳,这在各地都很常见。我们那里的腐乳要用压得老老的豆腐,切成小块,放在干净稻草上发好霉,加盐、白酒、辣椒粉和一点白糖,轻轻拌好收在坛子里。吃的时候用勺子小心舀几块出来。这样的腐乳味道很轻,可以空口吃。

《诗经》里说,“我有旨蓄,亦以御冬”,把腌菜比作美好的储蓄,实际上,单是这样充满腌菜与酱菜的冬天,不免仍是很寒苦的。彼时生民之艰,也只有回过头去看时,才格外分明。记得初三时住校,我和妹妹一星期回去一次,冬天家里没有菜,爸爸常把腌萝卜、腌青菜、腌豇豆和腌辣椒一起切碎,用菜籽油炒香,装在一只大搪瓷缸里给我们带走。平常我们在食堂蒸饭吃,打两毛钱菜,这一缸菜可耐久贮,搭着慢慢吃,能省一点钱。但菜带来的头天晚上,放在寝室的长条案上,下完自习回来,必已偷偷被同学挖去一截。那时我们仿佛都很饥饿。

只有搭着新鲜菜蔬,做成点缀的配角,冬天的腌菜才显得可贵一些。彼时常见的菜蔬是青菜、黄心菜、大白菜、萝卜、茼蒿、大蒜苗。青菜与黄心菜都是清炒,有时也下年糕吃。大蒜苗炒一点腊肉,炒干子。大白菜我们称为“包菜”,和市场上卖的略有不同。我们的包菜长到一定大小,要自己用稻草索子把上面的菜叶子捆起来,好让它包心,否则就散漫地长成一棵黄芽菜的模样。冬天大白菜一直在菜园里没砍回来,经霜经雪,外面几片叶子变得枯黄,看起来很邋遢了。但剥开老帮子,里面很嫩,这样的白菜很好吃。下过雪后,扒开菜根四围的雪碴子,砍一棵回来炖炉子非常好。红泥小火炉,从锅灶里夹了红炭枝子填着,大白菜和五花肉洗净,肉在锅灶上略微炒一炒,放一只白铁锅里,架炭炉子上慢慢炖。我们那里冬天常常炖炉子,除了大白菜外,常见的就是炖腌菜炉子、萝卜炉子。肉很难得买,家里都穷。腌菜炖豆腐里,如果能加一点油渣,就十分好。腌菜这东西,是要吃一点荤油才好的,像画龙点睛的一笔,有了质的飞跃。每隔一两天,卖豆腐的人总要挑着担子从门口经过,一面喊,“卖豆腐干子唻!”他的豆腐浸在一只大水桶里。买一两块回来,捧在手心上切成小块,拨到炉子锅里慢慢炖。水汽白扑扑的,豆腐慢慢炖出小孔来,吃起来烫极了。现在我很难买到好吃的豆腐了。炖白萝卜的时候,最好也要有点油渣,萝卜切薄片。吃炉子常常在晚上,一边吃一边烫一点蔬菜,芫荽、茼蒿、菠菜,偶尔是菜园里挖来的荠菜(我们称为地菜),都是吸一点油就很好吃的东西。这个时候炉子旁边放一碗豆腐乳,吃一口烫菠菜,用筷子尖点一点腐乳,吃起来才有一点“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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