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糖

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炒米在家乡是常见的吃食,而且它的氛围仿佛更宜于冬日。腊月里农事已毕,田野肃爽,乡人们逐渐有些时间和闲情为即将来临的春节做些准备,其中最平常的就是炒炒米和做糖。在炒炒米之前,必需的一样工序是准备炒米用的“阴米”。前一天就把秋天的新糯米淘净沥干,然后上蒸桶蒸。蒸桶的形状像一只没有柄的木桶,底部有缝,上面加盖。如今南京街上随处可见的卖“蒸饭包油条”的早点摊子,所用装蒸好的糯米饭的木桶便是。蒸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所以蒸之前,先是几家商量好了,估计明天是一个好天,选一户有大锅的人家,把自己家大的圆竹匾拖出来,擦洗干净。糯米蒸熟后,热气腾腾地由一个力气大的男人从灶屋抱出来,到阳光下已经支好的竹匾边把糯米倒出来,再由女人慢慢用锅铲翻平。

糯米价格较贵,我们平常并不怎么舍得煮糯米饭吃。所以在小孩子眼里,刚刚蒸熟的糯米饭已经是很好吃的东西了。我们围在竹匾周围,趁大人不注意就用手去抠一团来吃。黏软的糯米饭在冬日生寒的空气里渐渐冷凉,到半下午时已经冷硬,失去了吸引小孩子的魔力,这就成了“阴米”了。此后仍要晒好几个太阳,女人们没有事时,就搬一条板凳坐到竹匾旁边,把粘成一团一团的糯米揉散成粒,再铺成平整的一层。我们有时也给妈妈帮忙,但只一会儿,手就变得通红,坚硬的糯米刺得手掌发痛,我们就懒得再搓,跑走玩去了。

阴米晒好后,装在袋子里收起来,到了炒炒米那一天,带着它们去外婆家。我们总是去外婆家炒炒米,大概因为炒炒米讲究火候,而外婆很懂得把握锅灶里什么时候该递多少火。那时锅洞里烧的多是稻草火,或松枝火,因为火大,一递进灶里,蓬蓬一团滚热的火冒出来,旋即覆灭,不容易把炒米炒焦。锅灶上炒的人是外公,有时是妈妈自己。阴米放进热锅,很快鼓起来,发出热闹的膨胀的声音。一锅米翻炒到焦黄,赶紧端出来,盛到一只白底红花的瓷脸盆里。热乎乎的炒米伸手抓来吃,很干脆。等所有炒米都炒好后,稍稍晾凉,找一个不透气的大塑料袋子紧紧系着。如果一直放在空气里,炒米会绵掉,像走了气的汽水,不是原来那种滋味了。那时候人家多有铁皮罐子,上绘大朵的红黄菊花,又或是描了蓝色囍字的瓷罐,过年时专门用来装糖和炒米,很漂亮,然而我家没有,总是只能用塑料袋来装。

炒米最普通的吃法,自然是干吃,或加水泡。干吃不必说,湿吃则一定要用热热的水泡才好吃。冬天寒冷,还没有放假时,从学校回来,饥寒交迫,这时妈妈拿一只蓝边大碗,抓几把炒米,倒满热水,加一点猪油和盐拌好,吃完真可以从心底暖起来(锅巴也可如此,似乎比炒米滋味更好)。这或是我个人的偏见也未可知,因为我总喜欢吃热的东西,单是白开水,只要是热,就觉得比温吞吞的水要好喝许多。我又以为炒米需得放得多多的,泡好后把一碗水都吸得差不多,软绵绵的,这样吃起来才高兴,否则水多米少,便像喝汤,像水里半天捞一条鱼,使人意兴阑珊。炒米有时候也加红糖泡,我觉得远不如咸的好吃,妈妈却喜欢这样甜甜地吃。

到腊月底,离过年没剩几天,村子里开始打豆腐,打米面,做糖。打豆腐多是把黄豆泡好送到做豆腐的人家代做,打米面是靠近泾县一带的风气,在我们这里很少,只有做糖是大人与小孩共同的大事。糖是炒米糖、灌心糖、花生糖、芝麻糖,偶尔也有做豆子糖的,一户人家一般只做一两种。我的爸爸可以拉一手很好的灌心糖,是村子上做糖做得最好的男人。做糖之前,先要熬糖稀。不知道哪一天爸爸上街买好了麦芽回来,经烧的劈柴也已晒好,码在向阳的屋檐下了,爸爸告诉我们:“明朝做灌心糖!”

第二天清早起来,妈妈已经在灶下,柴火烧得极热,锅里加了许多水,混着满满一锅麦芽。甜蜜的糖分逐渐从麦芽的壳缝间丝分缕析,溶进水里,弥漫出温柔而甜腻的香气。到糖分分解得差不多了,就用笊篱把麦芽捞出,继续煮锅里的糖水。渐渐糖水成了黏稠的褐色,这时已经可以叫做糖稀了,做糖却还嫌不够,把灶里的劈柴抽出一两根,让余火慢慢蒸发掉糖稀中多余的水分。我们时不时用筷子去锅子里搅一下,沾了满筷子糖稀,跑到外面用舌头舔着吃。糖稀的甜是温柔的甜啊!爸爸用一把锅铲不停搅拌糖稀,终于到了半下午,他把锅铲在锅里浸一下,又飞快扬起,锅铲边缘带出的糖稀在冷空气里迅速结成飞薄一片,他用中指去弹,转身教我:“只有熬到锅铲子一带出来糖稀就结成一小片,一弹就碎,才熬好了。”我赶紧点头。

灶下的火停了。妈妈拿着抹了一层熟香油的脸盆过来,把锅里的糖稀盛到脸盆里。等糖稀晾凉的时间里,大人们吃晚饭。饭后把两条大板凳紧紧绑在一起,中间竖一根才砍下的树棍。这根树棍有小儿臂粗细,外皮都削净了。里面房间里,大圆竹匾里盛着面粉和拌好的糖芯材料:芝麻和炒米混合磨成的细粉,拌上足够多的白糖。晚饭过后,爸爸开始拉糖稀了。把脸盆里的糖稀整块挖出来,立即套到树棍上开始拉,因为很黏,它不至于立刻散落开来,可是也要不停地套着树棍,像拉面粉那样拉长,又赶紧回搭到棍子上,再拉长。一开始,糖稀是深沉的蜜褐,也拉不了多长,渐渐地,糖稀开始发白,韧性同时变强,可以越拉越长了。我们把装糖稀的脸盆抱在怀里,一面用手指抠里面没挖干净的糖稀吃,一面看爸爸拉糖稀。糖稀最后每次可以拉到一米多长,泛出银白的光泽,这时差不多就拉好了,从树棍上卸下来,长长的一条堆到竹匾里。

趁它还没冷,我们赶紧把芝麻粉和白糖混成的糖芯放到上面,再把两边拉起弥合,外面抹上面粉,最后把它拉到约莫手指粗细。在我的经验里,拉得越白起细的灌心糖越好吃。然后用剪刀把它剪成一拃长的一根一根。这是小孩子很乐意做的事,每个人都拿一把剪刀,赶在糖没有冷硬之前工作。糖很快冷下来,变得硬而且脆。爸爸很得意,随手取一枝糖,轻轻在匾沿一敲,糖便碎裂开来,露出里面黑中泛白的糖芯。我由此也传染了这种得意,因为正月里去别的小孩子家玩,他们手上的灌心糖总不如我的白和细而且脆。余下的工作由妈妈做,收拾一个干净坛子,一层面粉一层灌心糖地放好,坛口再用塑料袋扎好。一旦接触空气,它很容易就会软掉,粘在一起,变成甜腻模糊的一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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