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近的人

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小时候偷过很多东西,但很多在少年的心里并不是偷。譬如偷花,偷人家地里的山芋,偷林场的茶叶。譬如初中冬天放晚学的路上,走到离村一里路的田畈里,偷拔上面村子一户人家田里的白萝卜吃。下午很饿,那里离两面村子都有距离,主人看不见,因此可以放心偷。我们每天经过,每天都要拔几根,从萝卜还细如拇指时便开始。有人有削铅笔的小刀,就用小刀削皮。我没有小刀,拔出一根,在田埂枯草上擦一擦,就用牙把皮啃掉。天很冷,我们的手冻得都不大灵活。萝卜有水脆的甜味。有时会吃到辣的,很是嫌弃,皱着眉勉强嚼完,跑去再拔一根。最坏的萝卜是空心萝卜,没有水,没有味道,不值一啃。这块田里有时也会种胡萝卜,小小的半行,夹在白萝卜中间。胡萝卜很甜。那时种胡萝卜的人少,我们很喜欢,但因为种得少,不敢常偷,还是偷白萝卜吃。

有一回是真正的偷。上小学的路上有两家小店,都是姓万的人家所开。第一家在小孤山第二个坡上,店堂颇大,里面暗沉沉的。他们的柜台是木柜子,很高,高过那时我的头。买东西的人只能看得后面架子上的东西,大万主人喜欢抽烟,脸色很黑,指甲熏得焦黄。第二家店在小孤山第一个坡上,相隔几百米而已。这一家虽是后开,却因为地势离下面村子更近,柜台是玻璃的,小万主人年纪很轻,也更精明,生意要好得多。我们放学时都喜欢去第二家店里看,含着口水看里面乱七八糟的糖果、老虎糖、奶油蛋糕、鸡蛋馓子、芝麻饼、酥饼、酸梅粉、梅子干。第一家的东西要少得多,我们只偶尔进去看。大约三四年级时,有一天放晚学我一个人走,走到第一家店门口,忽然想进去看看。走进里面只有大万主人的妻子,她有近四十岁,剪齐耳的短发。我讷讷和她搭闲话,她问我爸爸妈妈还好,我说好。柜台上放着几张过年时张贴的一尺长半尺宽的胶贴画,上面印着些风景画,是那时很流行的。这时是盛夏,大概是去年过年卖剩下的吧。她给我看图画,最上面一张是一幅雾凇,深蓝的天,粉白的雾凇,抖抖地像是要落下来。这画很便宜,只要一毛一张,然而我哪里有一毛钱呢?我忽然动了心,要把这幅画偷走。趁她回身往架子上放东西,踮着脚把那幅已自动半卷起来的画子抢到手里,手垂在柜台下。她回转到柜台前,大概立即已发现画少了一张,却还是跟我说了句闲话,然后笑着问:

“你刚刚手上拿了什么东西?”

我很害怕,却还嘴硬,说:“我没拿什么东西。”

她温和地说:“你唱首歌把我听,我就把刚刚那东西送给你。”

那时候学校的老师都知道我和妹妹会唱歌,连带到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我走在路上唱,放牛的时候也唱。我很高兴,心里的惭愧放下来,大声给她唱了一支《一条大河波浪宽》。然后把手上偷的那幅画给她看。她说:“快家去吧。”那幅画后来回家我便贴在墙上,好多年都没有揭下来。

有一天傍晚,妈妈让我去赵奶奶家还几只碗。到她家门口时,屋里没有人。我一面轻轻喊,一面穿过堂屋找到灶屋里。锅盖沿上煮饭的热气从抹布里冒出来,灶下面却没有人。我把碗放在灶台上,转身出去时在堂屋案桌上看见一瓶“孩儿面大王”,很可爱的蘑菇形状。那时乡下搽脸的东西,无论大人小孩,无非是绿盖白瓶的“雅霜”,瓶身上绘一枝黄菊。雅霜的质地有点粉,冬天涂在脸上有时化不开。我第一次看见这种“孩儿面”,忍不住好奇地打开蘑菇盖子,闻了一闻,太好闻了,那么浓郁的、香得发甜的气味!我的心几乎都开始颤抖,回身看看外面没有人,于是迅速抠了一块,胡乱拓在脸上,低着头跑出门外。一路跑,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静静闻着香气,心里却渐渐难过起来,天就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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