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塘

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书枝

在乡里,我的爸爸曾经是个小有名气的有志青年。这有志主要表现在他的不甘穷困,除种田外,兼做过种种营生:养鱼,养鸭,养蚕,种西瓜,以及其他长长短短许多事情。这些事却几乎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每一样都把原本已十分为难的家计变得更为窘迫。我们读三四年级时,养蚕热曾风靡全乡,听说蚕茧能卖钱,许多人家把水田晒干,翻成地,种上桑树。而原本,村里是一棵桑树都没有的。有一天爸爸回来,兴致冲冲告诉我们,他把上面李家村一个荒坡承包下来了,准备种桑树。春天里别人家的桑树已经开始长叶子,等到星期六星期天不用上学时,我们姐妹五个才跟在爸妈后面去坡上挖地,把柔弱的桑树苗种下去。然而山上没有水,离得又远,不能像田畈那样从塘里抽水浇地,这地后来只好任它荒芜。等到秋天,我们一家又上山去,把枯掉的桑树根挖回来。那一年蚕茧价格大跌,村里人也纷纷砍掉桑树,重新种田,每家每户的门口,都堆满了晒干的桑树根,用作冬天烧火的硬柴。

承包鱼塘是爸爸做得比较长久的一件事,从我记事起直到如今。虽然五六年前他已离开村子来到南京,村里却还有两口鱼塘是由他承包着的。这大概出于一种习惯的不舍,他总是说,过两年他是要回村子的。种一两亩田,养猪养鸭,养一塘鱼,种一些蔬菜。这样女儿们逢年过节时可以有乡下的东西吃。我希望他的理想会实现。我们村子多水塘,上上下下有十来个。在爸爸养鱼的全盛时期,他最多曾承包了附近的五个大水塘:草塘、三坝子、四坝子、四安塘和大叶菜塘。这不包括家里另有的两个小水荡。草塘在村子东南面,有三四亩大。大叶菜塘与草塘一边紧紧相连,是所有水塘里最大的一个,有八九亩地。三坝子和四坝子连成狭长的一带,加起来十几亩地,绵延在村子西北面的田野里。四安塘在村西,离村子稍远,是一个三四亩大小的四四方方的水塘。早先三坝子还没有被爸爸承包时,算作村里公共的财产,每年腊月将尽,村里的男人就要打水,分鱼。几架水泵架在塘埂上,从早抽到晚,第二天早上,水就抽得差不多了。灰色的塘泥裸露出来,渐渐被吹成土白,风一缕一缕的,钻进人棉袄里,冷瑟瑟的。男人们穿着高帮黑色雨靴下塘捉鱼,有时干脆就赤脚。鱼捉上来,村中所有人家,一户一户按人口平分,鳏寡老弱者额外多添一两条。

有一年捉鱼是在盛夏,因为天不下雨,要种晚稻秧,三坝子的水被抽得只剩下最深的两个荡子还蓄着薄薄一层。壮年主事的男人提议,干脆把最后一点水抽掉,大鱼捉上平分,小鱼归捉到的村民自有。消息一出,满村无论男女老少,提筐携笼,统统拥到塘里逮鱼。那场面比冬天分鱼热闹得多,壮年的男人把大鱼一条一条扔进稻箩,拖上岸来,一担担挑到村里一户人家的门口,倒在空地上,小孩子和老人都糊糊涂涂陷在烂泥里,满心欢喜叉出一双手去摸小鲫鱼、鲹鲦、小虾子、乱七八糟的小野鱼,带抓几颗无辜的螺蛳,投进腰上系着的小竹笼。有的妇女,因为鱼笼全被丈夫小子拿去了,拿一只瓷脸盆在身边,一面捉小青虾,一面指挥儿子:“麻虎子!常华子!那块那块!一条鲫鱼!一条鲫鱼!”她的小儿子慌慌张张扑过去,跋泥涉水,终于合掌扑住,一条小鱼逮在手心,笑逐颜开。

大鱼都捉上来了。一村老小沾着泥巴跑到场基上围看,村里最大的一杆星秤被借出来。秤鱼。一条扁担穿过秤绳,两个男人把装满鱼的稻箩抬起来,第三个男人移秤砣,一个做会计的记下每箩鱼的重量,最后统计人头:今年谁在家,谁没在家,没在家的要不要分鱼?一番口舌之后,终于算好每人得鱼几斤几两,家里人口多的这时要欣然接受众人的妒羡。鱼按种类和大小一条一条平排在地,随后逐家秤鱼,喧声不断,他家秤的是青鱼我家怎么就是鲢子啦,零头的鱼是要切鱼头还是切鱼尾啦,那条鱼真是最大啦,晚上家去怎么烧啦。渐渐鱼少起来,太阳已经西斜,屋宇和园墙都黄黄的,最后一家的鱼也穿着稻草拎走了,地面上只剩刮落的鱼鳞和血水,烟囱放出白烟。当天晚上,家家桌上都有一碗辣椒煮鱼。

这样热闹的分鱼场面,记忆里似乎再没有过,虽然这离爸爸承包三坝子还有好几年。草塘和四坝子是从我记事起就承包了的,也因此是我记忆中最为亲近熟悉的两个塘。年年初春,爸爸要去长江边买鱼苗。如今想来,大概就是去芜湖。那时却是无法想象的遥远,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以为爸爸一天回不来,要到第二天才能到家。爸爸有一个习惯,不管去哪里做客,夜里无论多晚,路多远,无论喝了多少酒,总要回家来睡。有几回深夜跌跌撞撞摸回家,裤腿上沾满山泥,手心都擦破了。乡下男人没有不喝酒的,否则要为人看不起。你要是一天清早看见村里某个男人变得鼻青脸肿,不是晚上和房里打过架,就是喝多了撞的。他们调笑喝酒喝多的,总要说,“不要晚上家去一头栽到塘里淹死了!”小时候夜里我在家里等门,心里未尝不起过这样的害怕,等啊等,夜太黑了,终于听见屋角爸爸的一声咳嗽,赶紧爬起来去开门。有时他是去远处吃喜酒,从口袋里掏出两包喜糖,拆开一粒一粒平分,看我们高高兴兴马上含到嘴里。有时喝醉了,就容易发脾气,我们很害怕,赶紧给他打水洗脚,然后躲到房间里。他却不依不饶跟进来,舞着手,抑扬顿挫地教训我们:

“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不懂的不要装懂,这才叫真懂,懂不懂?——不要虚荣,不能扯谎,不懂的东西要问!”

妹妹只是装睡,我只好点头,唯唯称是。心里巴望他马上去睡觉。

爸爸初春时去长江边买鱼苗,很早就出门。我从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走的,多数时候半下午已回来了,挑两只装满水的鱼桶,清水里是两三厘米长的各色鱼苗。鱼桶是鼓腹的木箍桶,形制比平常的水桶要矮胖。没有柄,桶身钉有铁环,穿两根尼龙长绳。我们叫鱼苗“鱼花子”。常见的鱼花子有鲢鱼、青鱼、鳊鱼、胖头鱼、鲫鱼、鲤鱼。放得最多的是前两种。有时候也带回将孵化的鱼子,一颗一颗附在褐色的湿棕榈衣上,并不可爱。我们在村东有一口三分田大小的浅水方塘,爸爸把这里辟作专门养鱼苗的地方,砍净杂草,捞走长着两只大夹子的水鳖,鱼苗挑回来就放到三分塘里去。我们伏在鱼桶沿上看鱼,怎么游都密密的,聚成一团,热闹极了,真有如花的意思。爸爸用红塑料瓢舀鱼苗,一三一五数,舀进脸盆,再缓缓倒到塘里。他做着这些事,熟练而小心,不许我们把手放到鱼桶里玩,一面却教我们认鱼苗。棕榈衣上的鱼子用一根竹篙搭在塘上,棕榈衣浸到水里,下面兜着绿色渔网。等小鱼孵出,把揉得稀碎的油饼撒下去喂它们,长得稍微大些,才把渔网撤掉。有一两年鱼苗是装在密封的透明塑料袋里挑回来,里面是有氧水,我们很稀奇。这里面的鱼苗要小得多,几不及寸长,近于透明,只眼睛两只黑点,倏地就游转个身。

寻常日子爸爸时常砍一担草去喂青鱼,它们自己也吃塘里自生的水草和螺蛳。偶尔的清早,似乎也曾撒过糠米和油饼给鱼吃。渐渐鱼长大起来,我们就要跟着爸爸去打鱼。家里有很多渔网,一种有浮标的透明丝网,放在塘里成一线,鱼穿过时就被困住。这网是放较大的鱼时才会用,比如夏秋天农忙,哪一天晚上我们打算吃鱼,爸爸中午就去塘里,涉水把渔网放下去。到傍晚时收起来,总有一两条两斤重的白鲢。又有一种五角三面的绿色“赶网”,比较结实,用竹子撑起网缘,再把一根细竹子烧热擗弯成三角形,用作赶鱼的工具,用时笃笃笃在渔网空的那一面把鱼赶进去。这渔网一般是在水沟或浊水荡里赶泥鳅或龙虾时用。爸爸最常用的是一种白色“夹夹网”,形如弯月,约有两米长,两头系上两寸粗的长竹竿,打鱼时人站在岸上,把渔网叉开扬入水中,将竹竿慢慢在网前捣合,再用力将渔网拉起。一般有鱼塘的人家都有一只完好的竹子编的鱼篓,鱼篓上结着稻草绳,打鱼时系在腰上,抄手一条鱼,投进去便是。我家却没有,也许是太穷了,连这样的钱也舍不得花,正如别人家有好好的竹篮子,我家的竹篮却常常底上破个洞,就垫上稻草接着用一样。

因为没有竹篓,爸爸打鱼就要我和妹妹给他拎鱼笼子:常常是一只小竹篮,或一只小号的蛇皮袋。他在前面把网里的鱼倒到塘埂上,我们就在后面捡。打鱼对爸爸而言,是爱好多于求实利的事情,夏秋的傍晚,每隔一两天,他就要扛上渔网,然后跟我和妹妹说:“你们哪个跟我打鱼去?”这跟班的事务我们都极讨厌,总恨不得我让你去,你让我去,推推搡搡老久,怕爸爸已经生气了,才赶紧推出一个。有时我们实在拼得狠了,他没有办法,只好把蛇皮袋系上绳子绑在腰上一个人出去了。他用这方法赶过几次龙虾,回来虾子装了半澡盆,我们笑嘻嘻地围看,盼着晚上吃虾子,看见他又生怕他发火,赶紧躲到房间里。但用“夹夹网”时,这法子是行不通的,因为鱼竿太长,不能打一网就放下来,那样太费事了。

夹夹网打上来的通常都是小鱼,我们那里,小野鱼们有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名字,除银白如刀的鲹鲦名字很有些古意外,其他都像念咒:四杠匹子,赤咕呆子,麻咕愣子,黄咕啷子,诸如此类。最多的是四杠匹子,一般只一两厘米宽,两三厘米长,鱼鳞极细,泛着薄薄的银光,实在是小得可怜了。它死得也快,离开水面一会儿就不张嘴了。赤咕呆子大约即如今所说的笋壳鱼,淡黄背上有青石色斑纹,它的鱼鳍很美,像两把小小的青纹圆扇子。黄咕啷子通体黄绿,背上与鱼鳍处都有尖硬的刺,戳人手疼。这些鱼如今野生的似都已很名贵,那时我却不怎么看得起,我所爱的是家里养的大鱼。我陪着爸爸在塘埂上走,一前一后,很少讲话。他把渔网里的东西都倒在塘埂上,往前走几十步,接着打下一网,我就磨磨蹭蹭,在几粒小螺蛳和扯断的水草间拨拨弄弄,把蹦蹦跳跳的鱼捡到篮子里去。大多时候只有四杠匹子,有时有鲹鲦和泥鳅,偶尔有细长的刀鳅,背上一线锯齿。刀鳅被打上来总是很愤怒,扭成一条僵硬的曲线。有的四杠匹子太小,实在不忍心捡,便悄悄握在手心,趁爸爸不注意时抛回塘里。螺蛳在那时我的心里不算活的东西,就任它在田埂上,几天过后壳上的青苔被太阳晒干,就死掉了。塘埂上随处可见这样一摊一摊的小螺蛳。他知道我会把小鱼扔回塘里。有一回看见了,就问:“孬子,你在干么子?”(孬子是痴子的意思,可以作嗔骂的理解)我很不好意思,笑着求他:“那鱼太小了!”他不再讲话,继续下网,以后也没有再问过。

有时候是初夏,打上一条小白鲢,或一条小青鱼,爸爸把它们掂在手里,看一眼,说:“太小了,不能吃。”又扔回塘里。这固然是我们自己家养的鱼,他有爱惜的意思,我却从这里知道不能贪馋,把那么小的生命拿来吃掉。深秋时塘水转作深青,小野鱼仿佛也变得沉潜,有时好几网下去,都是空的,只濡出一点白沫。爸爸站在那里,忍不住说:“怎么没得鱼?”我也替他感到失落,漫然应他,“大概都在塘中间!”虽然在我,打不打到小鱼是一点也不在乎的。我们就接着走,三坝子走一圈,四坝子走一圈,草塘走一圈。深秋的夜里我们也曾一起出去打鱼,月亮很圆很白,落地如霜。他吸一根一块钱一包的“大江”烟,默不作声走在前面,烟头红红的。天已慢慢冷下去了,鱼竿捣在塘里,汩汩水声格外清楚。

每年盛夏,我们都要去塘埂上看鱼。晚稻田要灌水,天老不下雨,塘水就被抽干了。到只剩下最后一两个深荡有水时,还是有人搬来水泵要打水,爸爸忍不住跑去阻拦。平常都是熟人,只好互求对方告饶,夏天的水是永远也不够的呀!最后说定,再打多少多少,就再不能打了,你总要留一口水给我鱼活命的呀!四安塘因为是下面里河村的,不如本村人熟悉和善,塘又小,每年总是第一个干涸。每到这时,我们就轮流带一只蛇皮袋,撑一把黑布伞,坐到塘埂上看鱼。水泵的轰鸣声振得塘埂边一小块地微微颤抖,这时塘水已很浑浊,有小鱼被漩涡的力量席卷,塞进泵底吸水的铁孔里。太阳很大,青草发出焦渴的香气,像晒得太久的被子。塘水边可以望得见大鱼青隐隐的背脊。我记着爸爸的吩咐,时时看鱼的白肚子是不是要翻上来。几只白鹭遥遥降下,收起翅膀,细长的腿支着走,头颈灵活地一啄一啄。嚯!嚯!我站起来轰它们,牛屎沃子!它那么白,却有这么难听而奇怪的名字。有时是一只翠鸟,坚定地立在塘中的木标上。春天时盈盈一塘绿水上,它也常常这样降落。那时水波明亮,翠鸟的羽毛蓝得像一个梦。我用一粒石子叮它,它振振翅,飞走了。只在我的心里留下空荡而长久的懊悔,让它吃一两条小鱼苗罢,要什么紧呢?爸爸的话也可以不听。塘埂上绶草淡紫的花,一扭一扭开了。

有一天夜里和妈妈一起在塘埂上睡。我们带着两条蛇皮袋,一条床单。天上很多星,没有月亮,塘埂白天吸收了闷热,这时缓缓散发出来。妈妈扯一根猪草,把草籽捋进手里,轻轻对它吹气。她轻声喊:“风来!风来!”我们是相信吹一把猪草的草籽,风就会来了的。妈妈问:“好像是有一毫风?”我点点头。隔着青黑的田畈,隔着蛙声与虫声,里河村庄一处灯火遥遥亮着,唢呐与鼓声隐隐传来,有如哭泣。我怕有狼来吃我们,怕死了,却不敢说,扯着妈妈的衣裳问她为什么会有唢呐和打鼓的声音,有人死了么?妈妈却不说话,一问再问,她只是含糊地应一声,催我躺下好好睡觉,用团扇给我打蚊子。

有时塘水太浅,我们便逮鱼,有亲戚邻居来帮忙。我对逮鱼的确缺乏热情,从上初中起,大约就再没下塘捉过。逮到的鱼,一半付塘租,四分之一大鱼放到门前一口二分田大小的水池里养,余下的四分之一,除送亲戚邻居外,杀掉做腌鱼。那时四安塘的塘租是每年几担鱼。就像当年村子分鱼一样,里河村的人们拎着篮子来到奶奶家门口,让我爸爸给他们秤鱼。他那样大方而好面子,一条条硕大圆长的青鱼和扁长的鲢鱼堆在地上,秤好应有的鱼后,往往随手再搭几条白鲢送人。乡人于家鱼最重青鱼和鳊鱼,而鲢鱼最常见,价亦较廉。然而即便如此,也常常有妇人表示不满,以为应当送得更多一点,其结果是又捞几条到篮子里去。我年纪小时,常常不能心平气和看待这种人之常情,忍不住过去和人争执,反落得被爸爸呵斥一顿,躲到角落里独自愤愤不平。

这一天我们除了大鱼外,还要收获很多鲫鱼,几篮子小野鱼、小青虾。那天晚上照例要请亲戚和邻居吃饭,觥筹交错之后,每个人都拎着一篮半篮或两尾鱼回家。夜里直到很晚,家里还亮着灯,那是爸爸妈妈连夜杀鱼腌鱼。我们姐妹五个,则围在大澡盆边,把小野鱼一条一条掐净肠肚。那时虽然厌恶,却也无法逃脱。小野鱼和小虾子第二天淘洗干净,加盐码过,便拿出去晒干。妈妈会腌很好的大鱼,鱼背上的刀痕均匀漂亮,晒得干净板硬,冬天铺在饭锅上蒸熟,是很下饭的菜。

养在小池子里的鱼,除来客时打一两尾红烧外,中秋节前一两天,妈妈会起大早,挑两篮鱼到街市上卖。天不亮时出门,走十几里路到街市,已是人声鼎沸。那时鱼很便宜,鲢鱼的价钱大概在两块到两块五一斤,青鱼大约三块钱一斤。鱼卖完,妈妈买一点家里需要的日用品,再走回来,她却连一块钱的早饭也不舍得给自己买。四坝子和草塘一般都在冬天起鱼,大约在过年前一两天,爸爸会从外公那里借来皮裤靴,塘水打干大半后,和舅舅还有几个村人,用一张很长的绿色大网,把沉重的鱼们拖上岸边。远近村子有人闻了音讯,就赶过来买两尾回去做大年夜的看鱼。熟悉的人家,爸爸无论如何不肯收钱,不熟悉的,也常是卖两条送一条。那时我和妹妹常常要跑腿,拎着竹篮,往外婆和姑父、姨父们家送鱼。大年三十的清早,妈妈还要上街卖一趟鱼。我自家年夜饭上,鱼自然是不少的,用辣椒酱烧得红红的,一条完整的是看鱼,另有一碗切成段的,就可以吃。我却总抱有一个遗憾,因为年年冬天起鱼,我们会得一条大红鲤鱼,年年只有一条。那么鲜明的赪红,我喜欢极了,求爸爸把它留下来,最后这条鱼总是会被送给村上的某个书记或村长。我因此恨恨的,我不要吃它,只愿把它放在小池子里,可以常常去岸边看它隐约的红脊罢了。

【附记】那时每逢周末,常有城里人来钓鱼。说是爸爸的朋友,骑着摩托车,带着不同于乡下竹子做的高级钓竿,钓上大半天鱼,中午且要陪一顿酒饭,半下午时,拎着渔具和钓来的半篓子鱼又回去了。对于爸爸的这些朋友,妈妈私下里自有怨言,却也只能笑脸相迎。到我们读四年级的暑假,家用不支,妈妈外出打工,从此以后,几乎再也没在家里待过一个月以上。妈妈不在家,爸爸照旧梅雨时扛着锄头去看水闸,夜里打着手电筒看塘埂上有没有偷鱼的人,但上街卖鱼这样有失体面的事,他是断然不会做的。我们鱼塘里的鱼,除了付塘租、送人和过年时妈妈回来卖一点之外,究竟是怎样了,竟连我也不清楚。爸爸养鱼的最大目的,最后大约就归结为让我们一年四季总有鱼吃吧。我小时候不愿吃小鱼,离家读高中乃至读大学时,也从不在食堂打鱼吃,我总以为我是不爱吃鱼的。直到大三的某一天,忽然抑制不住在食堂打了一份红烧鱼,才明白我的不在外面吃鱼,只是因为那滋味远不如自己家做出的味道鲜美罢了。那以后,爸爸却也很快离了家乡,头一两年,每每他想回家时,便说要回去抽鱼塘,带一点鱼到南京来。然而主人不在门前,鱼塘无人看守,也没有人再在年年春天放下鱼苗,塘里恐怕连鱼影子也归打电瓶偷鱼的人所有了罢。爸爸终于也明白这借口的虚妄,只是坚持承包着最初的草塘和四坝子,和我说说过两年要回去的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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