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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TH断掌事件  作者:乙一

从周一早上起,我就感到森野用余光注视着我,想必是想问我在乡下都做了些什么,我装作完全没注意的样子,就这样过了一天。

傍晚班会上,班主任布置完第二天的任务就放学了,同学们移动椅子站起来,纷纷回家了。之后,我跟森野搭话了。在那之前还有几个同学叫我一起回家,我没有理他们,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回应,只是在脑海里无意识地找到一些借口自然而然地拒绝了。究竟找了什么借口,我自己也不太记得了。其实我打心眼里就不在乎其他人,但好在大脑还是会下意识地回应他们,这才得以过着平静的日子。

过了一会儿,班上同学的脚步声在走廊外渐渐远去,教室里只剩下我和森野。她坐在座位上,姿势像是一艘正在下沉的船,盯着我的方向。

我穿过寂静的教室,缓缓走向森野。她的座位在教室靠窗第三列、倒数第三排。

“外婆打电话来,说你好像在家里住了一晚。”森野仍旧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眼周有很重的黑眼圈。

“老家的饭很香哦。”

我坐在她面前的座位上,侧脸对着她。在我正面的视野里,从左到右都是窗户。外面天光还亮着,我凝视着有些泛黄的天空。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社团活动的声响。教室里的日光灯都关掉了,只有从窗户洒进来的柔和光线。

“我在你老家听说了很多事。”

“比如说?”

“你们姐妹俩干的那些恶作剧呀,还有比如夜被大人骂了也不会哭,而夕会立刻大哭出声,还会躲在夜的身后。”

“她总是很依赖我。”

我们沉默了一阵,教室里一片静寂,空气里蕴含着一丝紧张。

我看着森野说:“我了解了许多关于森野夕的事情,虽然有些细节可能不太准确。”

她没再盯着我,而是移开视线,闭上了眼睛。浓重的黑眼圈中间,睫毛在颤抖着。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森野自嘲似的说道,催我快说说已经知道了什么。

“夕是八岁那年死去的,自那以后已经过了九年。”我看着双眼紧闭的森野,说道。

“九年前的那一天,你去仓库的时候发现了上吊的尸体,然后告诉了外婆……实际上,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妹妹已经死了。你在玄关等待家人回来,是为了在家人面前告知他们妹妹的死讯,并装作刚刚发现的样子……”

我看了看森野的反应,停顿了一下。她只说了一句“然后呢”,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就知道妹妹死了,可是却装作一无所知……我分析了你的心理,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你和妹妹的死有很大关系。”

森野点了点头,我继续说着。

“夕身上有两条吊在房梁上的绳子。一条绕着她的脖子,另一条绕在身体上。”

八岁的女孩双脚离开木箱,看上去像是上吊,但其实身上还绑着另一条支撑着身体的绳子。

这时,另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出现了。她从墙上拿下园艺剪刀,走近吊在房梁上的女孩,毫不犹豫地用剪刀剪断了连在房梁和夕身上的绳子。

支撑身体的绳子被剪断后,女孩被真正地吊住了脖子。

“是你杀了她。”

森野微微睁开了眼睛,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地方。“鞋印的事你没问吗?当时仓库里没有我的鞋印……”

一个赤着脚上吊的女孩浮现在我的眼前,那天,仓库的地面因为屋顶漏进来的雨变得柔软潮湿。

“不,你的鞋印的确留在仓库里了,只不过没有人发现真相而已。你剪断绳子,杀了那个女孩之后就注意到地面上留下了自己的鞋印。如果放任不管,自己肯定会被怀疑,于是你决定掩饰这一切……”

抬头看着被自己吊死的尸体,低头看到自己留在地面的鞋印,年幼的女孩陷入了窘境。然而这时,她看见地面上摆得整整齐齐的鞋子,心生一计。

女孩脱下自己的鞋,放在现场翻倒的木箱上。她一边小心着不要留下更多足迹,一边穿上地上那双摆放整齐的鞋子。只要把自己的鞋子留在现场伪装成死去女孩的鞋,现场的鞋印就与自己无关了。

“之后你就从狗的出入口里钻了出去。那儿附近的地面是干燥的,所以不会留下新的鞋印。”

森野终于清醒了,睁开眼睛凝视着我问:“我杀她的动机呢?”

“恨意。”我简短地答道。

森野露出了悲伤的表情。“你刚才说自己知道了很多关于森野夕的事,我就知道,秘密暴露了。”

我点了点头。

让我起疑的点之一,就是外婆打开玄关门后,立刻就知道站在那里的人是夜。夜和夕是双胞胎,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仅凭一眼是如何分辨的?但是如果她穿着黑色的鞋子,外婆就能马上知道。

“九年里一直瞒着所有人,应该很辛苦吧,森野夕。”

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走廊传来几个女生说笑着经过的声音。有那么一小会儿,森野夕屏气凝神地听着那声音。欢笑声越来越小,变成走廊里的回声,最后消失了。

“你说得没错。”她开口道,“我的确是妹妹。总是被命令、总在哭泣的那个人……”她歪着脑袋,向我投来疑惑的眼神。“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夕不知道自杀的人通常有脱鞋的习惯。正是因为注意到了这一点,我才发现了你的身份。姐妹俩过去玩游戏时,夜或许告诉过夕吧,可是夕大概忘记了……”

我提起在她老家见到的画,就是姐妹二人描绘在仓库玩上吊游戏情景的那两幅。

“那两幅画是九年前的暑假画的,就在夜死去的前几天。可以说,从画中能窥见凶手的一些特点。”

夜和夕描绘了同一个情景,但有几处细节不同。

在夕的画中,上吊的两个女孩都穿着鞋。而在夜的画里,女孩们从头到脚只涂了一种颜色。起初,我以为这只是夕画得更细致罢了,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夜的画准确地描绘出了记忆里的事实。在公交车站等车那天,森野告诉我,她们会在雨天玩上吊游戏,所以和画了太阳的夕不同,夜的画里背景是一片深灰色。同理,夜不是忘了画鞋子,她正是画了光脚的情景。

“你在公交车站等车时告诉我,比起夕,你关于死亡的知识更丰富,是个残忍的女孩。那么想必夜一定知道,很多上吊自杀的人有脱下鞋来摆放整齐的习惯。”

双胞胎姐妹之前在玩上吊游戏的时候,也一定脱下鞋子放在了一旁。夜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不仅玩游戏的时候遵循了,也将这一点真实地反映在了画里。

然而,夕并不知道这件事,大概也忘了在玩游戏的时候两人曾脱掉了鞋子。所以在夕的画里,上吊的两个女孩都穿着鞋。

可是,在仓库中上吊死去的女孩是光着脚的。如果那天在仓库试图假扮尸体却不幸身亡的人是夕,那么尸体应该穿着鞋才对。


夕沉默了,似乎在默默听着空气的声音。接着,她轻轻张开嘴,说道:“死去的人是穿着黑色鞋子的姐姐。我可能也的确有点儿恨她。但是你的推测有一点不太对……”她的声音很轻。

“那天绑在她身上的绳子你应该没找到吧?那不是我剪断的,是绳子自己断的……”

那天,中午十二点一到,夜就提议假扮成上吊的死人,来吓唬别人。

夕答应了姐姐的提议,两个人一起在仓库里做着准备。这时候下起了雨。那只狗还在仓库里,正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俩。

“姐姐堆好木箱,在房梁上方系好绳子。我用脚踩着木箱,防止木箱晃动。”

在雨水让地面变潮湿之前,夜就站在木箱上了。因此地面上才没有留下夜的鞋印。

夜假扮尸体,夕的任务是带家人来看。计划进行着,夜终于把房梁上的两条绳子在脖子和身上系好了。

“然后,姐姐就踢掉了木箱……”

夜踢开木箱,吊了起来。看上去像是上吊,但系在身上的绳子支撑着身体的重量。

夜一脸轻松地俯视着夕,对着她笑了。

“姐姐扬起了嘴角,那是骗人时才会露出的笑容。平常她和家人说话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唯独这种时候会开心地笑。”

然而就在下一秒,绳子断了。

“我什么也没做。绳子承受不住姐姐的体重,突然断了。断开的位置靠近房梁,如果你找到那条绳子仔细看过,也许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吧。绳子断开的地方位置太高,我是够不到的。”

夜瞬间就被勒住了脖子。

“我立刻就去救她了,两只手抱住她的身体,支撑着她。我就这样一直抱着她,不让她的身体掉下来……”

仓库里,一个女孩用尽全部力气,拼命地支撑着另一个吊在房梁上的女孩,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吊着的女孩挣扎着,双脚在空中又踢又踹。拴在一旁的狗听到两人的动静,激动地大叫起来。仓库里回荡着足以震破耳膜的狗叫声和姐姐痛苦挣扎的声音。夕感觉那些声音似乎从未结束,无止境地回响着。

“我抱着姐姐,想要救她。当时我已经快没力气了,却还是不肯松手……姐姐一直发出痛苦的呻吟……在空中乱踢的脚跟好几次踹到了我的肚子……”

森野依然瘫坐在椅子上,好像看着比教室墙壁更远的地方。她是不是看到了那时一片混乱的仓库?对于她来说,这应该是犹如噩梦一般的回忆吧。

夕支撑不住之后,姐姐的身体开始下落,脖子也被勒紧了。夜拼命地用眼睛瞪着妹妹,嘴里说出来的却不是鼓励的话。

“姐姐对我说的是‘快抓住我啊你这个废物’。”夕紧闭双眼,皱着眉头,似乎在忍受回忆中那不堪的话语,“听到那句话的瞬间,我的胳膊就失去了力气……”

夜的身体慢慢地落了下去。

夜的脚尖在快要碰到地面时停下了。夕看到,夜没有穿鞋,光着脚,大脚趾和二脚趾像被人掰开一样大大地张开着。她的脚起先还在抽动,一旁的狗叫声几乎震耳欲聋。痉挛的脚和狗叫声深深地刻进了夕的脑海中。

“不一会儿,姐姐的脚尖渐渐地停了下来……”

夕后退了一步,脚下传来鞋底和地面泥土剥离开的触感,地上留下了鞋印。

“如果只有我自己的体重,地面上是不会留下鞋印的。”

夕的旁边就放着夜脱下来摆放整齐的鞋子。

“看到那双鞋后,我就决心撒谎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在小小的仓库里,姐姐的身体还在轻轻摇摆,就像钟摆一样……”

年幼的女孩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一条出路。她穿上姐姐脱下来的黑色鞋子,把自己的白色鞋子留在了那里。

接着,她从狗出入口附近干燥的地面上踩过,逃了出来。穿着黑色的鞋子,就代表她是夜。她必须自称夜,并且变成夜。

“在家人面前,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而是学着姐姐的样子,总是面无表情。我们形影不离,所以我了解夜所有的习惯,模仿起来不在话下。九年来,从没有人发现我是夕……”森野说罢,疲惫地深呼出一口气。

她在八岁的时候,目睹了自己的葬礼。她隐藏身份,独自活到了现在。那让她想要割腕自杀的强烈情感就源于姐姐的死亡和失去的名字。这个年幼的女孩选择的路,是一条赌上了全部人生的、充满孤独和悲情的路。

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渐渐暗沉,光线变成了金色。透过拉上一半的淡黄色窗帘,可以看见逐渐西沉的太阳。棒球队正在训练,传来金属球棒击球时清脆的声响,瞬间划过天空又消失了。无人的教室里,时间在静静流淌。

终于森野犹豫着开口说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吗?”

“我记得是高二吧,就在这间教室里。”

听了我的回答,她露出了有些遗憾的表情。“初中时,我在参观一个展示人体组织切片的博物馆里第一次见到了你。第二次见你,是上高中的那个春天。你在图书馆里看一本关于尸体解剖的医学书籍,我就又认出了你。”

因此森野在教室里轻而易举地看穿了我的演技。我这才明白,原来我们早已在暗中看到了对方的真面目。

“真不敢相信,你小时候竟然是个爱笑的女孩。”

“是的呢,以前确实是那样的。只不过从仓库里出来后,我就担心笑起来会暴露自己其实是夕,所以这九年来我一直不让自己露出任何表情。因为长年模仿姐姐,现在的我已经不会自然地笑了。”她的话里蕴含着他人无法理解的寂寞。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她继续说道:“你大概是第一个叫我名字的人……”

我站起来。“有个东西要送给你,是从你的老家那里随手带来的。”说着,我从放在桌上的书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来。

“什么?”森野坐在椅子上没有动,问道。

“你一直在找的绳子,我想这条应该很适合。我给你缠吧,你闭上眼睛。”

森野仍然坐在椅子上,闭上了双眼。我站到她的身后,看着她窄窄的肩膀僵硬起来,似乎有些紧张。

我把一条红色的绳子轻轻绕在了她的脖子上。那是一条已经有些烂了的绳子,原本挂在仓库的墙上,是用来牵狗的。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讨厌狗了。”

我把森野白皙纤细的脖子和乌黑长发都绕进了绳子里,轻轻用力收紧。感受到压力,她的肩膀微微抬起,她的动作让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我将绳子打了个结,余下的部分就垂在她的身后。

“对,就是这个感觉……”森野叹了一口气,说道。

她身上的紧张感消失了,好像体内的某个东西软化了,逐渐消散。

夜就是用狗绳上吊死去的,也许这件事被夕封印在记忆深处,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她要找的,正是以前和姐姐一起玩上吊游戏时用的绳子。

“其实,我并不恨姐姐……虽然她偶尔会对我做很过分的事,可她毕竟是我的姐姐,是无可替代的……”

我一只手拿起包,打算回家。

走出教室前,我经过森野的座位,再次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依旧瘫坐在椅子上,双腿伸到了前排座位的下面,双臂环抱在胸前,绕在脖子上的红绳两端垂落在教室的地板上。

她轻轻地闭着眼睛,睫毛的影子淡淡地映在眼睛下方,脸颊上长着细细的绒毛,像兔子的后背上的毛发一样。在夕阳的余晖下,绒毛被光线照得发亮。她的眼泪从脸颊上流下来,又从下巴滴到了校服上。

我把森野一个人留在那里,轻轻地关上了教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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