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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GOTH断掌事件 作者: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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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公园附近时已过了正午。如果天气晴朗的话,这时候太阳会高悬头顶上方吧。可是现在天上只有厚厚的云层,阴沉沉的,冷风彻骨。 公园位于一片住宅区中,只是一块很小的空地。为了防止孩子走失,四周加装了金属围网。佐伯走在人行道上,透过围网向里眺望。公园广场的中央有一些游乐设施。 那里有个人正在荡秋千,他穿着黑色的衣服,背对着佐伯。 见四周没有其他人,佐伯松了口气。他本来还担心已经有人报了警,警察或许正在周围搜查取证,现在看来还没有。不过,比起这些,更让佐伯担心的是有人比他先到,并且捡走了他的工作证。 这条路上人行道和机动车道是分开的,中间隔着植物带。现在没有车辆驶过,安静的马路一直通向远方。 一阵风吹过,枯叶没有在风中飞舞,而是直接落到了地上,像雨滴落在地上一样,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微声响。昨天傍晚一定已经有人清扫过了,可是现在街道又覆盖了一层枯叶。机动车道上的落叶没有那么多,只是在路边堆了一些。 佐伯看向昨夜停车的地方,他曾和少女在那里扭打。可是一眼望去并没有工作证,地上只有一层落叶。也许工作证就在落叶下面,因此路过的行人都没有看见。 佐伯蹲下来,双手轻轻拂开柏油马路上散落的落叶。没有必要地毯式搜遍整条街,只要在和少女发生冲突的地方找找就可以了。他感觉很快就能找到。 干燥的枯叶轻飘飘的,一翻动就会马上碎裂,被风吹走。他一边寻找,一边想着少女的事。 少女所在的地方只有一片黑暗。从通气孔向外看去,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亮点,只有那唯一一个光源。她被扔在黑暗的狭小空间里,直面着死亡,可她却说恋人不会让她一个人死去…… 刚才,在听到少女的话的一瞬间,佐伯紧张了起来。他的心里充满了迷茫和不解。一个人躺在地下,得知自己的命运将会是永恒的孤独,即使这样仍然会相信别人吗? 从昨夜到今天早上,佐伯的脑中原本一直飘着一层令人舒服的云霞。一想到埋在地下的少女束手无策,他就能感受到一股温暖的甜意从舌尖扩散开来。然而,在听了少女的那番话后,仿佛被人用力拍打了脸颊,他惊醒了,那甜蜜的味道也随之消失。 如今,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少女做了些什么,想起了自己对少女说过的那些可怕的话语。 佐伯感到一阵眩晕,跪在了地上的落叶上。他的视线中出现了幻影,层层落叶像海面一样翻涌着。他感到呼吸困难,像缺氧的病人一样剧烈地喘息着。 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对这种残暴的事甘之如饴的呢?从前自己明明是个善良的好公民。在职场认真工作,打心底里善良地对待别人,在路上见到熟人也会打招呼,停下来一起聊聊家常。 每当脑海中出现想要活埋人的冲动,佐伯都会努力将其赶走,他不允许自己想那种事,还不断在院子里挖着土坑来抑制那不正常的欲望。自己是人,绝不是以活埋人为乐的魔鬼…… 然而,自从埋葬了宏介之后,身体里某个重要的齿轮好像就坏了。他对埋在地下的少女产生了一种优越感,切实地感到自己由此才能活着,这样的自己,究竟还能被称为人吗? 在眩晕之中,佐伯也不忘继续在落叶中翻找着工作证。他的鼻尖渗出了汗水,滴在了干枯的落叶上。 怎么都找不到工作证,他甚至也找了附近的地面,但还是没有找到。他感到焦躁,还有些生气。 这时,一张被风扬起的报纸绊住了佐伯的脚。当他站起来打算拿掉它时,发现公园里有人正隔着围网看着他。他只顾着寻找工作证,没注意到有人靠近了。 秋千还在远处孤零零地摇摆着,刚才坐在上面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围网里站着一个少年,看上去是个高中生。他身穿黑色校服,双手插在口袋里,正盯着佐伯看。或许学校只上了半天课,他放学后就来这里了吧,佐伯心想。 佐伯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一阵尴尬的沉默降临。少年似乎感觉不好意思,在围网内侧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儿好奇。”少年说。 看来,佐伯的行为很引人注目。 “丢东西了吗……” 面对少年的问询,佐伯难以回答。“嗯,有点儿事……” 佐伯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希望少年离开这里,可是这样说出口又显得很不自然,或许他应该先离开,等少年走了之后再回来寻找工作证比较好。 “您住在这儿附近吗?”少年再次问他。 “嗯,是的。” “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佐伯没有多想,立刻就告诉了少年。 “佐伯……佐伯先生,有件事我想问您。这问题可能有点儿奇怪,可以吗?” “奇怪的问题?” “是的,不会耽误您很久的。我想问昨夜这儿附近听到尖叫声的事,您知道些什么吗?” 佐伯感到心脏仿佛瞬间冻结了。“尖叫?什么尖叫……” “昨天夜里九点左右,住在这儿附近的人听见了尖叫声,是一个住在这里的朋友告诉我的。不过,佐伯先生家里好像是听不到的……” 少年观察着佐伯的表情这样推测。既然少年这么说了,佐伯也顺势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这样啊……还有就是,我一个同班同学昨天晚上没有回家,今天也没有来上学。虽然今天只有半天课。” 佐伯不得不从少年身上移开了视线,这个少年恐怕比自己年轻十岁吧,目光却令人恐惧。佐伯的衣服下面渗出了汗。少年的同学就是那个少女吗? “那个同学每天上学和放学都会经过这条路,所以我猜昨天的尖叫会不会就是我同学的声音……” 果然就是被自己活埋的少女。 “你和她关系很好吗?” “嗯,算是吧。” 少年的回答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少女的恋人就是他吗?可是听他的回答似乎又不是这样。少年异常冷静,仿佛少女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人,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二人之间有很深的关系。 “你是因为担心同学才来公园这里的吗?” “不是的,我只是来这里观光。” “观光?” “警察局里贴着有红色标记的地图……” “你是指标记命案发生地点的那张地图?” “没错,您很清楚啊。没想到除了我以外,还有人关心这种事。我的爱好就是到有红色标记的地方走一走,站在死过人的地方,透过鞋底用双脚来感受一下柏油路面……今天也是这样。我喜欢观察案发现场,没准还能碰上因为某些理由而返回现场的凶手……” 少年从口袋里拿出双手,抓住金属的围网。围网摇晃着,发出吱吱的声响。他直直地盯着佐伯。 听完少年的话,佐伯感到心跳似乎马上就要停止了。难道少年知道是自己绑架了少女,所以才说这番话的吗?佐伯想了一下又否定了这种可能性,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诞的事? 然而,他的内心依旧乌云密布,不祥的预感在翻滚。 听到鸟拍打翅膀的声音,佐伯抬头望去,只见阴冷的天幕下乌鸦在电线上站成了一排,黑色的喙朝向佐伯。 难道……佐伯思忖着是否有这种可能性。 少年在这里捡到了自己的工作证,联想到昨夜少女的尖叫声,于是猜想凶手会在不久之后返回这里寻找遗失的工作证。 少年隐瞒了捡到工作证这件事,来故意试探自己吗?可是有这种可能吗…… “说起来,不知道你那失踪的同学现在在哪里呢……” 少年不解地看向佐伯,审视的眼神中带着冷意。 好想逃走,佐伯心想。现在少年在围网的内侧,要想追上来就必须绕到公园出口。可是,万一工作证被他捡到,他又把自己这些可疑的行为告诉警察怎么办…… “您知道什么消息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我总觉得您似乎知道些什么……” “为什么……” “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因为您刚说自己没有听到尖叫声……” “是啊。” “我觉得很奇怪,刚才我只说是我同学的尖叫声,可您在提到我那个失踪的同学时,直接问我和她的关系好不好,您说的是‘她’,可我没说同学是男是女[在日语中,“他”和“她”的发音不同。]……佐伯先生,您为什么知道我的同学是女生呢?” “啊,那是因为每天早上我总会在这条路上遇到一个女生,但今天却没有看到,所以才这样问。你说你的同学失踪了,我就想到会不会是她……” 少年点了点头:“是个瘦瘦的长发女生吧。” “是的,左眼下面有颗黑痣,皮肤很白。”佐伯回想起学生证上的照片附和道。这样的对话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少年明显已经在怀疑自己,佐伯感到脖子上仿佛有条绳子在慢慢勒紧。 “您身体还好吗?脸色很差哦。” “有点儿不舒服。” “稍等,我马上就过到那边。” 少年隔着围网说罢,就向公园出口走去,途中顺便拿上了秋千上面的书包。他走上大路,朝佐伯走来,边走边问:“您还好吗?” 佐伯用袖子擦了擦刚才因为紧张渗出的汗水。“其实……我昨天感冒了……” “抱歉跟您说了这么久,本来还以为不会耽误很长时间的……要不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是啊。”佐伯佯装深思了一下,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我还是回家吧。” 他本打算走几步之后就装作体力不支而倒下,这样少年也许会热心扶他回家,他就能趁机杀掉少年,并且检查他的口袋看有没有自己的工作证。结果,他根本不需要费心演戏。 “我很担心您呢,我送您回家吧。”少年皱着眉头,表明一定要送佐伯回家的态度。 机会来了。 “那就麻烦你了。我家在那个方向。” 两个人并肩走着。佐伯耸起肩,一副高烧发冷的样子。他的身体确实不舒服,装作感冒倒也不太难。 佐伯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个少年究竟是什么人。他突然出现,现在又要送自己回家,到家之后要怎么办呢?怎样才能杀掉他? 一想到这里,眩晕更严重了,不知不觉中佐伯像制订工作计划一样考虑起杀害少年的方法。 佐伯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不能再做可怕的坏事了。可是,如果少年真的捡到了工作证,并且把自己和少女失踪一事联系起来,就只能杀他灭口了。 如果放走少年,自己做的事就会被大家知道。如果大家知道佐伯是个怪物,那么一直以来真诚相待的同事会怎么看待自己呢?当他们知道那个经常从家里带来鲜花插在窗边花瓶里的男人其实是个杀人犯、是个应该被唾弃的坏人,会感到悲伤还是愤怒呢?到时候,被众人齐声发出的愤怒大喊和失望的声音包围着,他只能羞愧地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吧。在他的心中,羞耻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决不能让事情变成这样!杀掉少年也是不得已的事。佐伯紧闭双眼,在心中克制着眼泪告诉自己。 很快二人就到家了。佐伯完全不记得一路上说了些什么,两个人似乎都有意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真是栋漂亮的房子啊。”少年站在墙外,仰望着屋顶感叹道。 “老房子了,请进。” 二人走进大门。为了随时可以开出车,车库没有放下卷闸门。少年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看着和房屋并列的车库。从那里可以看见黑色小轿车的正面。昨夜,佐伯已经把少女在车后座上留下的痕迹清理完毕,已经没有任何血迹和头发。清理完之后,车库门没拉上,一直敞开着。 “只有这一辆车呢。所以佐伯先生是独居吗?”“是的。” 接着少年环顾了院子。“好多树啊。” “这是我的爱好,像不像一片森林?” 征得了佐伯的同意后,少年走进了院子,佐伯紧随其后。 佐伯种下的树在阴沉的天空下看上去是深绿色的。少年走在常青树下,感叹道:“好大的院子啊。” 走出了常青树林,少年来到了院子里开阔的空间。那是房子的南侧,夹在回廊和院墙之间的一块空地。地面上有用石头围起来的花圃,没有树,能看见干燥的灰色土壤。 墙边插着几根竹筒,曾经开满了牵牛花的地面上如今铺着一些稻草,下面就是…… “只有这里没有树呢。” “树会遮挡从回廊上看出去的风景。” 下面就埋着少女,和多半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宏介。 竹筒一动不动地直立在墙边。少年没有看竹筒,似乎只把它们当成了背景的一部分。这时如果地下的少女握住竹筒摇晃一下,那少年就会立刻注意到竹筒,好奇地走近察看吧。 在那之前必须结束这一切。佐伯请少年坐在回廊的台阶上。 “我去泡茶。”佐伯说完,就从回廊直接走进家中。 “不知道森野到底去哪儿了呢……” 听到少年的自言自语,佐伯仿佛凝固住了,他盯着少年的后背。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好像总会吸引一些变态的人……”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过头来看着佐伯,他的自言自语似乎是故意说给佐伯听的,“她带着一种奇怪的气质在外面走时,总是会吸引变态的注意。” “请稍等,我去端茶。”佐伯说完就离开了。他不知道少年那番话是不是特意说给他听的,但在少年的口气中,他感到了一种恶意。 佐伯在厨房烧着开水,找出了一把菜刀。家里能杀人的工具,他能想到的就只有菜刀了。 燃气灶里的蓝色火焰正在加热着茶壶里的水,台子上放着茶杯茶壶和菜刀。他看着银色的刀刃,想象接下来要从背后挥动菜刀砍向坐在那里的少年。蓝色火焰映在刀刃上,忽闪忽闪。茶壶里的热水只有一人份,很快便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 佐伯双手支在台子上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摔倒。把少女埋入地下时的甜蜜心情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噩梦一般的糟糕感觉。眼里看到的、手能摸到的一切都仿佛在释放出一股腐臭味,而其中最丑陋的就是自己。杀掉宏介,又亲手埋葬少女,这会儿又要杀害这个少年。与信任着恋人的少女相比,自己是多么可怕啊!从杀害宏介的那天起,这场噩梦就已经开始了。 不,或许自己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背负噩梦一般的命运。从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刻,自己的灵魂就带着杀人的冲动。 热水沸腾了,茶壶口中冒出了蒸汽。佐伯关了火,注意到一件事情。 宏介…… 蒸汽还在空气中升腾,沸腾的水还在茶壶里冒泡。 宏介长什么样子来着? 佐伯竟然想不起被他杀害的那个男孩的样子了,明明从前还经常一起去公园亲密地玩耍呢……然而,那时的记忆像消耗品一样消失了。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一半的自己是诚恳待人、正直善良的好公民,另一半却是把人活埋并以此为乐的魔鬼。这不是双重人格,而是自然切换两种状态的一个人格,全都是他自己。 那么,活到今天的“自己”究竟是谁?一个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人,究竟又该相信什么? 他拿起了放在托盘上的菜刀,手却在不停地颤抖。 关掉燃气灶,给茶壶里倒上水,佐伯端着托盘回到少年所在的地方。 佐伯静悄悄地走着,穿过回廊,他看见了少年的背影。少年正面朝院子坐着。 他的一只手正拿着手机贴在耳朵上,难道是在报警?佐伯动摇了。 他静悄悄地靠近少年的身后。 听少年讲电话的声音,他好像并不是在报警,而是在和朋友聊天。 佐伯走到少年背后,地板咯吱响了一声。 少年回过头来,挂断了电话。“佐伯先生,您真慢啊……”少年说,“怎么脸色比刚才还差了……” 佐伯把托盘放在少年身边。“嗯,有点儿……头晕更严重了……”佐伯用茶壶给茶杯里倒上水。 必须要和心里的魔鬼战斗……他把茶杯递给少年,在心里暗自下定了决心。 菜刀仍然放厨房,当佐伯意识到自己已经忘记宏介的长相,他就决定了,这是从噩梦中解脱的唯一办法。 少年接过佐伯递来的茶杯,淡绿色的液体上升腾起白色的蒸汽,消失在空中。少年盯着茶杯看了一会儿,没有送到嘴边,而是放在了托盘上。 “佐伯先生,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您。”少年眯着眼,一脸放下心来的表情,松了口气似的说,“就在刚才,从昨夜起失踪的森野回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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