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第二天,我略微早起了一点,想在雷顿到达之前赶到办公室,把模块放回原处,这样就省得解释了。可当我骑到圣阿尔代街上时,看到爱丽丝商店的女孩正在费劲地开卷帘门,就停下来帮她。我们一人一边,大喘了几口气,终于起开了门下的钩子。每天骑车飞快经过时瞥见她的点滴,如今幸福地被确认了,此刻她就站在我的身旁。她用最迷人最热情的方式感谢了我,一闪而过的微笑和酒窝,同时把一绺散落的栗色头发拨到耳后。她的眼睛是榛子色的,活泼而敏锐,一边眉毛上穿了个小小的、抓人眼球的环。她仍然看着我,在那蕴含着期待的微微停滞中有某种东西,使得我想找个借口再待上一会儿。于是我问她有没有刘易斯·卡罗尔的传记。

“有整整一排呢!”她指着一个小书架的下方,那架子上全是关于牛津的书。

厚度最突出的那本,也是我最先拿起来的那本,是桑顿·里维斯写的传记,我记得拉尼拉爵士提到过。女孩也蹲了下来,我们的膝盖靠得非常近,都快要挨上了。

“这本是最新的传记,应该也是最详细的。但我们也有最早的卡罗尔传记的翻印本,是他侄子斯图尔特·道奇森写的。还有其他人写的。比如约瑟芬·格雷写的,这是我最喜欢的。还有一本是游客买得最多的,上面有他们要逛的所有地方的照片。在那个书架上,有一本心理家写的传记,根据卡罗尔的生活经历来分析他书中的符号。甚至还有一本数学家雷蒙德·马丁写的书,上面收集了卡罗尔的所有逻辑谜题。”

我惊讶地看着她:

“雷蒙德·马丁?”

一听到这个名字,青少年时期的记忆都回来了,我看过好几本他的书,都是廉价版,内容涉及逻辑悖论、数学与魔法、数学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到目前为止,对我来说,这是个只在书里出现过的高高在上的名字。我翻开书,在勒口上第一次看见了这位先生的照片,他已经很老了,但眼神中仍然带着叛逆和几分嘲弄,长长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在脑袋后面扎成了马尾。

“我知道他在这儿待过一段时间,就在牛津。”我说。

“他们都在这儿待过,不是剑桥就是牛津。这本书很有意思。书中还收集了卡罗尔的文字游戏,甚至还有他发明的一种密码。”

“你要说这整架书你都看过,我也相信。”我钦佩不已。

“事实上我确实看过,”她接受了夸奖,语气近乎害羞,“在旅游团到来之前,这里的早上很无聊。顺便说一下,”她突然朝我伸出手来,“我叫莎伦。”

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我俩看着对方的眼睛,她把我的名字重复了几遍,发音还是不太对。

“是西班牙语的名字吗?还是意大利语?”

“其实我是阿根廷人,”我说,“到这儿一年了,学习数理逻辑。”

“啊,是的,”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去年夏天我也见过你,开一辆敞篷车,跟一个红头发的女孩一起。”

“是的,她叫洛尔娜[见作者的《牛津迷案》。],”我马上澄清道,“她是我的网球球友。可她回爱尔兰度假去了,还嫁了人。”

她微微一笑,有点茫然:我想起来,在我的口音变得纯正之前,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人当真,这可真要命。我又从架子上拿起几本书,它们被放在一起,像是哪套丛书的一部分。这些书的书脊上印有一条用英语单词拼成的螺旋线,越到外围颜色越淡,下面标着“消失的故事”。[原文为英语Vanished Tale。]

“这是刘易斯·卡罗尔兄弟会的出版社。”她说。

“哦,这个兄弟会,明天邀请我去参加会议,”我想震她一震,“可是很惭愧,我对卡罗尔一无所知。”

“什么?那我可真的有点嫉妒了,”她咧开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我出生在达斯伯里[位于英国柴郡,刘易斯·卡罗尔出生于那里的一个小村庄。],知道卡罗尔的所有事,却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邀请。我总觉得兄弟会的成员都是一群老家伙,穿得人模人样,戴着的永远是怀表,喝的永远是红茶。但我还是挺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哪怕从钥匙孔里瞄上一眼也好。”

“我很想邀请你跟我一起去,”我说,“可这是一次秘密会议。按理说我都不该告诉你的。不过,我觉得我可以在周六过来,跟你讲讲发生了什么。”

“哟,哟,还秘密会议呢……有什么可公布的呀,卡罗尔是恋童癖呗?”她笑了,“周六我不在,周末是另一个女孩值班。下周一吧,我还是很想听一听的。”

“那明天晚上会议结束后一起喝一杯怎么样?”我冒险提了一句,“你肯定憋不到下周一的。”

她看着我,像是被我逗乐了。

“阿根廷人,嗯,这会儿我看出来了。”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如何有礼貌地拒绝我,同时又留下一扇后门,“今晚,还有周末的晚上,我都要忙电影节,在奥迪恩影院举办的约翰·弗兰克海默[约翰·弗兰克海默(1930-2002),美国导演,代表作有《满洲候选人》《阿尔卡特兹的养鸟人》《五月中七天》等。下文提及的《第二生命》是他于1966年导演的作品。]的回顾展。”她从收银机旁的那摞传单里顺手递了张给我,“我确实很感兴趣,但我应该可以忍到下周一。”

只听一声铃铛的清响,第一批游客来了,她恢复了正经模式,指了指架子上的书。

“你要不要买一两本?”

我手里还拿着斯图尔特·道奇森写的卡罗尔的第一本传记,以及雷蒙德·马丁的那本《谜题、游戏和密码》。

“先拿这两本吧,”我说,“我下周再过来。”

我跨上自行车,奋力加速,希望能比雷顿更早到达办公室。剩下的那段路上,我又捋了一遍人与人之间互相接近的代码,刻在物种本能中的算法,最古老的象形文字:小动作、微笑和目光里的加法与减法。就我自己感觉,综合起来,我还是有不少机会的。我又看了眼电影节的传单,仿佛它是什么能带来好运的证书,然后幸福地登上通往阁楼的台阶。推开办公室的门,雷顿已经坐在那儿喝咖啡了。他看见我,把脚从办公桌上放了下来,朝走廊方向点了点头。

“电脑上的模块不见了。”他说。

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怀疑或担心,他只是在描述一桩意外事件、他视野里(此刻而言,就是那块方形门玻璃)一个无比轻微的变化,没什么可担心的。

“没有,在我这儿呢。”我尽量不慌不忙地说。我从背包里掏出模块和一把十字螺丝刀,把它装了回去。“我昨天在这儿待到很晚,后来它不知怎么坏了,我就把它带回去修理。现在应该好了。”

当然,雷顿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一丁点兴趣去看看模块究竟装好了没有。我怀疑待会儿时间到了,他穿上鞋子登上某个假定的讲台,还能不能记得几小时前模块曾经消失过。我一直在想,世界上每天发生了多少总和为零的、无比微小的变更和替换啊。蝴蝶效应,以其令人窒息的诱惑力,得到了中国谚语乃至诸多文学作品的支持,而与此并存的另一个现象,它平淡无奇、无关紧要,但同样频繁地发生,主导着它的,是无数未经发现的窃取与还原、半途而废的冲动、没能在世界另一头掀起大风大浪的撤销、后悔与退缩。即使是克里斯汀的盗窃行为,已然触动了两三个零件和齿轮,但周五过后,它又会变成不过为期几天的借用。那份文件将回归原位,宇宙与之前并无不同,小小一个破口,连疤痕都不留。而归根结底,这不就是我在试图研究的复制问题吗?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一个所谓真实的宇宙,因为宇宙本身也可以被想象成打着无数个细碎的补丁,它们都是由无限小的更替构成,同时满载着各种完美的复制品,每一个复制品都谨守着一个秘密。

午饭时间,我下楼去小克拉伦登街上那家一贯光顾的咖啡馆,要了个三明治。回来的路上,我碰到了塞尔登。他告诉我,他已经跟拉尼拉爵士讲过,后者同意我参加会议的前半部分。他已经给兄弟会的其他成员发了电子邮件。有几个第二天会从伦敦赶来,而此刻,他正要去约瑟芬·格雷家。老太太年纪很大了,他说,没有电脑,没有电子邮箱,还耳背,恐怕在电话里听不清楚。

我告诉他,我早上刚看过她写的刘易斯·卡罗尔的书。

“她现在几乎走不动路了,”塞尔登说,“但我想,她一定不想错过的:对于那页日记,她有自己的看法。希望她的司机可以把她拉过来。”

下午,我开始心不在焉地翻阅斯图尔特·道奇森的那本传记。书的开头写道:“献给刘易斯·卡罗尔的小朋友们”。这就好比一个初始化语句,为全书定了调。斯图尔特本人也是这些小朋友中的一员,对这位哈默林的吹笛人[哈默林的吹笛人是欧洲流传已久的民间传说,吹笛人用笛声引诱孩子们,并将他们带走。英国诗人罗伯特·布朗宁(1812-1889)曾据此写作儿童故事诗《哈默林的花衣吹笛人》,《格林童话》中也有此故事。]的魅力和手段再熟悉不过。很快我就理解了拉尼拉爵士竭力维护的对于那个时代的认知:这位侄子在谈到叔叔对儿童的偏爱时,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质疑或不满,反而将其细节一一道来,并怀着一种质朴而坦率的骄傲加以夸赞。不仅如此,他还赋予这种偏爱一个宗教维度,有个很有意思的论点:“我觉得,比起男人和女人,孩子更容易让他理解;文化把成年人变得非常难懂,因为世俗规矩就像帘幕,遮蔽了我们每个人心中神性的火花,我们变得如此怪异,以至于不完美都比我们制造出的完美更完整地反映着完美,而在孩子身上能看到比成年人更多的属于神的东西。”我停下来,在这句话下面画了条线:不完美都比我们制造出的完美更完整地反映着完美。我想,即使是多年后的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1904-1969),波兰小说家、剧作家,被米兰·昆德拉誉为“我们这个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与卡夫卡、穆齐尔、布鲁赫并称为“中欧四杰”。],也不一定说得出比这更好的句子。斯图尔特不仅没有遮掩或一笔带过,反而在后面用了整整两章的篇幅来讲述他和孩子们的关系,以及他的照片和书信,其中讲到——坦然得让人有点不寒而栗——卡罗尔出游时总是随身携带一盒拼图,以吸引路上可能遇到的小旅伴;而去海滩时,他总不忘带上几个曲别针,这样如果哪个女孩想到海边走走又不想弄湿裙子,他就可以捧着救命的礼物凑上去,边给她把裙摆别上边搭话了。

我继续往前翻、往后看,不时被卡罗尔本人数量众多的插图所吸引,注目良久,好像它们能告诉我更多关于这个人物的信息,直到有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赶不上八点那场电影了。但不管怎样,我还想给自己一次机会,今晚再见到莎伦一面。于是我冲了个澡,快手弄了晚饭,走上城中心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目标是最后的十点场。排队等候观看《满洲候选人》并试图找到莎伦的当儿,二号厅的门打开了,那里放映的是《第二生命》。在走出来的人群中,我冷不丁瞧见了克里斯汀,她独自一人,慢慢地走着,似乎回到现实世界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我走上前去和她打招呼,她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我来。我看见她的眼镜片起雾了。

“你还好吗?”我问道,“什么电影这么悲伤?”

她强拧出一个微笑,摘下眼镜,让我第一次看到她不加遮挡的双眼,无比清澈,此刻盈满了泪水。她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地哼了一声。

“是挺悲伤的,是的,但也是我傻:我总是在电影院里哭。恰恰是今天……我不应该看这个的。不过你别在意我。电影是不错的。”她把眼镜戴回去,看着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像在申明原则,又像在慷慨陈词:“我觉得我们所有人都值得拥有选择第二次生命的权利,就像那个可怜人一样,只是结局别这么糟糕才好。”

她继续盯着我看,像在寻求我的赞同,直觉告诉我,她内心说的是她自己。

“说不定你找到的那张纸片,”我说道,“就是你第二未来的开始呢?”

“说不定,嗯。”她试图在泪水中露出微笑。“那你明天会去吗?”她问。

“当然,”我说,“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

她又笑了,似乎我的决定让她感到些许骄傲,随后她转过身去,举起一只手。我一边回到我的队伍重新排队,一边目送她独自在黑夜中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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