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我们正要走出会议室,约瑟芬拉住了塞尔登的胳膊。

“马赫穆德在下面,你告诉他,我叫他送你们过去,然后再回来接我。我会从窗口给他比个手势。这样你们可以快一点。”

塞尔登点了点头。我们下到街上,他朝司机走过去,低声说了两句,指了指窗户。约瑟芬向司机示意。我们上了宾利车,他立刻发动了,然而他开车是如此笃悠悠,对信号灯和行人是如此尊重,以至于我开始想念我的自行车,说不定走路都快一点。

当我们终于在雷德克利弗医院的门口下了车,接着穿过迷宫般的走廊时,克里斯汀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她全身上下多处骨折,还有一根肋骨断裂,刺穿了一个肺,但最令人担心的是脑中有个血块还没有被完全吸收。所以他们才给她做第二次手术,决定给她开颅。听天由命了。所有这些都是她妈妈在等候室里告诉我们的。这是位矮小的女士,长得淳朴和蔼,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像个农民。她和女儿唯一的相似之处是眼睛里那抹极富穿透力的蓝,我寻思着克里斯汀是不是在生活中想尽一切办法,长得和她不一样。和我们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揪着手里的帕子。她一接到医院的电话,就从吉尔福德赶来了。她告诉我们,她不得不把乡下那套房子连同菜园和猫一起托付给最近的邻居照管,乘坐第一班火车过来。当她到达时,一名警官正在等她。他们还没有找到撞克里斯汀的那辆车。讲到这里,她放声大哭。肇事者太无情了,任凭克里斯汀躺在那儿,差点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目前看来,似乎是前一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她从电影院回去,在基德灵顿转盘下了公交车,走回家的路上被车撞了,在一条几乎没有车辆的街道的拐角处。警察还在寻找目击者,可是很难,那个时候没有行人在路上。他们告诉她,很可能是某个喝醉酒的低年级学生,有时他们会去牛津郊外飙车,比试谁快……

塞尔登问她最后是谁发现克里斯汀的。几乎是个奇迹:一个邻居出来遛狗。事实上是那条狗发现了克里斯汀,因为被车撞倒,她滚了好几圈,躺在一片草丛里。母亲接着说,几小时前克里斯汀曾短暂地从麻醉中醒来:克里斯汀没有认出她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倒是喊了塞尔登的名字。于是她在克里斯汀昨晚背的小包里翻找,里面没有电话簿,只有记事簿,上面写着要参加兄弟会的会议,她这才打电话到基督教堂学院。

我们一直陪着她,直到手术结束,远远看着克里斯汀的推床回到了重症监护病房的玻璃笼子里。我们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她光着的脚尖、输着生理盐水的塑胶管,和头部缠着的厚厚一圈白色绷带。一位女医生走过来,母亲颤颤巍巍地起身,拽着我的胳膊才勉强站稳。他们做了能做的一切,医生谨慎地说,现在就看接下来二十四小时的情况了。她说,今晚的几个小时至关重要,看病人能不能醒过来。母亲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今晚她就睡在等候室里。她再次感谢了我们的到来,但塞尔登似乎并不打算就这样离开。他问我能不能陪他到院子里抽根烟。下楼时,他脚步缓慢,若有所思。我们来到一个只铺了瓷砖的光秃秃的四方形内院里,四周直直的墙面上镶着窗户,让人头晕目眩。天色开始黑了,塞尔登极其缓慢地卷了支烟,慢得令人失去耐心。当他把脸凑近护着打火机的手时,借着火光,我看见了他额头上标志性的皱褶和眼睛里的专注,好像在内心深处追逐什么东西,而这些东西正从他身边溜走。

“你也在想我想的这个吧?”他问道,突然转过头来,而下一秒,他像是纠正自己的想法,又像是跟自己辩论,“但不对,这太荒谬了,我甚至无法想象……谁会因为一百年前被撂在一边的日记本里的一句话而杀人呢?没有意义,你说是不是?你也见过他们:他们都很古怪,而且各有各的怪法,但毫无疑问不像是会害人的。可是话又说回来……”

听到这里,我决定把前一晚的事情告诉他,我看见克里斯汀离开电影院,而且注意到,她似乎有些悲伤。我向他原样复述了我记得的我俩之间非常短暂的对话。塞尔登边听边弹了弹他的卷烟,重重地点点头,像是在强迫自己把仅有的几条线索归纳起来。他说出了他的推理。

“当然,最可能的解释是,这真的是一场意外事故。但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去想,我还是告诉你吧,虽然现在不应该让兄弟会以外的人知道。我原以为在默顿学院见面时理查德·拉尼拉会告诉你,但我发觉他在回避这个话题。他当时说,我们自己进行了分工,把卡罗尔的日记本拆开来进行注释,每个人负责一个时期,但他没有告诉你的是,自从我们提出要出版这套日记注释版后,有许多出版商对这个项目表示了兴趣。我们最初的想法,或者说出于惯例吧,是把项目交给我们以往的编辑伦纳德·欣奇。他对我们的书一直尽心尽责,还给予我们一项福利:让出一部分收益作为兄弟会的支出。然而,当我们准备出版这个版本的消息传出后,我们收到了一份难以拒绝的报价,来自美国最大的出版社之一。我这么说吧,我们原本准备利用业余时间无偿做的工作,现在有人要给我们一笔小钱,而且,这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点,未来版税可以按比例抽成,这可就相当于一笔终身的收益了。”

“我从没想过,这套日记有这么多潜在的读者。”我吃惊地说。

“没有。我也很惊讶。但有的是什么呢?是大学数量在成倍地增多,世界各国都如此,每所大学都有自己的图书馆,有购买图书的预算。而这套书,前来诱惑我们的耍蛇人向我们保证,将是全世界所有图书馆的馆长都想要购买的,买来干什么呢——骄傲地摆在书架上积灰。总而言之,我们最后特地为此召开了一次会议,欣奇没有受邀参加,会上对这两种选择进行投票表决。结果现场的争论十分激烈,还有人说了些难听的话。我想起了一句话,应该是萨默塞特·毛姆说的,我妈妈经常跟我念叨:‘当你有钱的时候,钱并不重要;当你没钱的时候,钱重要极了。’我认识这帮人已经好多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身上的这一面,真是意想不到。我们一直说,兄弟会是不与利益挂钩的,结果这回,全都推翻了。为了挫败欣奇,甚至有人针对他的一些私事发表了评论,内容都是我闻所未闻的。”

塞尔登停顿了片刻,长长吐了一口烟,像是还没下定决心越过那条界线。

“你说评论……大概哪种评论呢?”我问道。

“一般来说,我是拒绝复述流言的。流言的传播力从何而来?根据经典理论,流言需要具备三个条件,其中之一就是要可信。但我觉得不如这样说,一个流言越是耸人听闻,越是肮脏不堪,人们反而越倾向于认为它是真的。还有一点,虽然没有人写到,也有利于流言的传播:不受制裁。只需耸耸肩,说你只是在重复你所听到的话就足够了。只是重复。事实上还需要什么别的吗?只是重复,直到每个人都听说了。我在《推理的美学》中讲过不少关于流言的吸引力,以及流言在真假之间摇摆的状态。所以至少在一开始,我总会试图往另一个方向思考:流言可能是假的。不过,我想我可以告诉你。就是有人说,欣奇似乎对出版社的女下属有过一些不端行为,对某几个女实习生可谓是步步紧逼。没有直接的指控,只是含糊其词的影射,但每个人都是这么相信的,每个人都‘听说过’。于是不用说,提到这一点就足以让投票产生分歧。突然有了个很好的借口,让他们投票反对欣奇,不是出于纯粹的贪婪,而是一个更高尚的理由。”塞尔登露出了嘲讽的表情。“就像那位小气的女士,说她也去厕所,实际上为的哪是这个。”

“那最后投票的结果呢?”

“没有结果。暂时休会,留待下次例会再做定夺。我怀疑欣奇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他可能出局,尤其这是多年来唯一可以让他真正赚到钱的项目。我觉得这就是他晚上来参加会议的原因,不请自来:他想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票,谁在反对他。哦,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也许只是因为自从我们兄弟会成立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一些我从未怀疑过的事情浮出水面。但即便如此,我仍然觉得太小题大做了——至少可以这么说——我们兄弟会里的一个人竟会试图对克里斯汀做出如此极端的事?我甚至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关联……但不管怎样,你也看到了,我无法就这样离去,把她和她妈妈单独留在这儿。”

我告诉塞尔登,我有时会在去办公室的路上碰到皮特森探长,我确信探长并没有对他怀恨在心。

“可是我能对他说什么呢?”塞尔登说,“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太过分,就像在拉假警报。尤其是你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害怕报警。”

我想起有一次他告诉我,他为什么选择数学:在数学世界里,写在黑板上的假设可以擦得一干二净,除了手上那点粉笔灰,不留任何痕迹。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做出了激进的决定:尽可能地将自己与现实世界隔绝开来。因为在现实世界中,每一个行动甚至猜想都会自己迈步走动,编织成一张不可预见的悲剧之网。这是一种奇怪的迷信,他向我承认,从青少年时代起,经历了一连串的不幸事件后,他就一直带着这种迷信,每当他想从宁静的黑棋方格里跳出来,冒险在不可逆转的人生的三维棋盘上移动一颗棋子时,它立刻就会应验,怎么都阻止不了,一次又一次,就像一条只针对一个人的定律。而我可以说,一年前我们共同经历的那些事件便是一个例子,最残忍的例子。

“你是说……”我刚开始说。

“是的,”他答道,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担心一旦报警,罪案就要发生了。”

上一章:六 下一章:八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