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我们仍然报了警。我得说,是我坚持这么做的:太愚蠢了,还是打电话给他们吧。事实上,塞尔登跟我提到的兄弟会内部纷争和他自己的怀疑给了我一个证据、一个理性的由头,但我相信——和他的感觉一样——占主导的还是直觉。我曾多次与塞尔登讨论过数学领域中那些令人好奇的耦合,论证的逻辑步骤和第一直觉的耦合。在《推理的美学》中,他把这突如其来的直觉闪光比作国际象棋中马的移动,仿佛这是电光石火间的一种省略,在突如其来的闪光中抹去了先前所有联系的痕迹。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威压而来的真实感,就好像柏拉图多面体的天空一时显现在了眼前,久久不去,又像一声在耳边回响不绝的召唤,还隐隐搏动着。我几乎是一听说克里斯汀被车撞了,脑海里就浮现出她走出电影院时那张未设防的无依无靠的脸,以及无疑是她不小心泄露的关于第二次生命的那句话。那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改变了她前一天晚上狂喜和胜利者的心情。

我们问前台附近有电话亭吗,得到的答复是走廊尽头有一部公用电话。我把所有二十五便士的硬币都掏给塞尔登,可他拿着话筒,似乎还在犹豫。

“可我说什么他才会相信呢?”

“尽可能地接近真相吧,”我说,因为我知道,其实塞尔登内心最讨厌的,也是此刻真正让他拿不定主意的,是必须就这件事撒谎,“就说你有充分理由相信,是有人故意开车撞她,只是这个理由现在还不能说。明早你会解释的。”

塞尔登叹了口气,凭记忆拨了号码,只听那头传来的是个女声,我这才想起皮特森探长有个女儿,有一次塞尔登和她聊了很久的电话,聊马,聊他们共同的苏格兰祖先。我怀疑这是不是他能记住号码的原因。我听见对面的声调仿佛越来越高,像在抗议,塞尔登则越来越尴尬,开始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于是我退开两步,假装看走廊上的海报,让他们单独聊吧。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塞尔登的语气变了,便明白,他终于是在和探长讲话了。他们只讲了一会儿,我就看见塞尔登如释重负地挂了电话,朝我走来。

“搞定了,”他说,“他会派个人过来,在这儿守上一夜。我跟他说尽量保密,别告诉克里斯汀的妈妈,我不想让她更担心。我现在就去向她告辞。”

我们再次上到二楼。塞尔登在迷宫般清冷的走廊里自信地穿梭,像个住了很久的房客,我也是,一看见哪个护士从玻璃门里出来,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眩晕感,身体里有种不可能的错觉,以为又能在门后看到穿着护士服的洛尔娜了。重症监护病房里一片死寂。克里斯汀的妈妈透过玻璃看到我们,偷偷地示意我们不用理会“无关人等禁止入内”的标语,直接走进去。她已经用发网把头发罩了起来,似乎正准备睡觉,我们进去时,她仿佛为我们撞见她这副样子而感到尴尬,但无意把发网摘下来。从病房与病房之间窄窄的走道里,我们可以透过玻璃看见克里斯汀的病床。毯子几乎裹到了她的脖子,两根透明的管子,一根残忍地插在她的喉咙里,另一根则连着鼻孔。她的一边脸上满是瘀青,肿得都认不出来了。塞尔登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克里斯汀的妈妈,说明天我们会来接替她,让她有机会休息。她感谢了我们,两眼又被泪水打湿,这其中有感激,也有痛苦。

“我会告诉她的。等她一醒来。你们太好了,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

她把双手紧握在胸前,分开来,又紧握在一起,像是想奏出一个超越语言的感谢的音符。塞尔登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动作有些不自在、不习惯,要一个盎格鲁—撒克逊人做出身体接触,真是难为他了。

“如果您晚上看到她有什么动静,”他说道,几乎像在提出一个私人的乞求,“哪怕只是眼皮抽动,也请您碰碰她,握握她的手,摸摸她的额头。”

女人有些吃惊地点点头。我们和她道了别,再次穿过那道门。在玻璃后面,塞尔登又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克里斯汀。

“我跟你讲过我曾经遭遇的车祸吧,”他说,“当时我失去了第一任妻子和两个最好的朋友。我昏迷了好几天,像克里斯汀一样躺在这种玻璃鱼缸里。但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实际上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当时我已经在研究哥德尔定理可能的哲学延伸,尤其是数学语言里的自指问题。我认为,在那些可以自我指涉的数学公式里存在一把钥匙,能够通往人类意识的数学表达。我花时间研读了一些关于大脑的书籍,并与神经学家和神经病学家讨论这个问题。我想象,在神经元功能中可能存在哥德尔数学之环的某种复制品。我深入地寻找,就跟罗杰·彭罗斯[罗杰·彭罗斯(1931-),英国数学物理学家、牛津大学数学系荣休教授,在数学物理方面的工作获得高度评价,特别是对广义相对论与宇宙学方面的贡献。2020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现在所做的那样,想找到生理学上的某种迹象或关联、机能上的痕迹,可以体现最基本的自我认知。就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阿尔伯特·拉吉奥(当时他的头发还是本色),他认为我可能会对某位神经生物学家的讲座感兴趣,这位神经生物学家提出了一种意识的模型,那模型几乎可以直接套用到编程语言里。我去听了讲座,但不幸的是,我坐在第一排。当时这位神经生物学家已经或者即将闻名世界,他来自美国某个地方,但我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我记得的是,他第一眼看上去像个传教士,有点像摩门教神父,尤其是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穿着用丝带系着的封闭式领子,就像神职人员一样。我还记得,他的微笑很温柔,同时又有点阴森,他是那种可以一边讲话一边全程微笑的人。他说在讲座开始前,他需要一名志愿者,就点了我上去。他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逻辑学教授,他的笑容更深了。他让我坐到椅子上,面朝大家。他有一种魔术师般神秘和令人好奇的气质。他先就思维—身体二元论说了几句,接着说,来做个思维实验吧。‘想象我们在一间手术室里,’他边说边抬起我的一条腿,‘假装我的手是一把锯子,’我顿时感觉仿佛有刀背拉在我的膝盖上,下面所有人都笑了,‘如果把我们这位朋友的一条腿锯掉,他当然还是他,’他说,‘或许他会发痒,有幻肢的感觉,但本质上,他还是诸位认识的那个人——唯一不同的是有点瘸。’随后,他抬起我的另一条腿,做了个相同的动作,像是把它也锯掉了。‘现在他矮了一点,’他说,‘已经不用在鞋子上浪费金钱,但除此之外,从深层次来说,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人。’然后,他又抬起我的两条胳膊,隔空劈了两下,像是把它们砍掉了。‘现在他没有了胳膊,使用刀叉要多费一些力气,可他当然还是他本人,如果我们叫他的名字他还是会回应。’说完,他走到我的背后,摸了摸我的脊柱,做了个从下往上拉大衣拉链的动作。‘现在我们把他的脊髓抽了出来,他没有办法动弹了。但即便如此,即便他连眼皮都不能眨一下,他还是他自己,从心底里还是。’紧接着,他抓住我的头,从左向右转了一下,像在开玩笑似的试图把它拧下来。我猜他在我背后做了些滑稽的动作,因为所有人都笑了。‘就连现在,我们把他的头拧了下来,’他说,‘这颗分开来的小脑袋,如果我们给它浇浇水,像花瓶姑娘那样,他还能继续给学生上课呢,尤其他还是逻辑学教授。’突然,我感到他的指甲尖像爪子一样扒在我的脑壳上,我猜他在给观众表演掰石榴的动作。‘现在我们给他开颅了,’他说,‘掏出了他的脑子,自我和意识的圣殿:三斤重的灰质。但事实上,我们甚至不需要这么多。我们可以用刀切掉他的小脑:没有发生任何实质上的改变。现在我们只剩下两个半球,但右边那半球也是多余的。’他做了个屠夫切肉的动作,把不要的那半往旁边一扔。‘我们这位朋友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变化。好了,现在,我们把剩下的这坨东西……’他走到讲台桌旁,手上像捧着一个滑溜溜的物体,作势把它倒进了事先准备好的水罐里。‘我们把它装进罐子里了,时不时地过来灌溉一下。假如我们在做这些小动作时让这位朋友沉沉睡去,那么只要我们让这一小坨果冻状的物体保持足够的湿润,使得里面的神经元可以正常开关,当我们再次按下开关把他唤醒时,他会立刻知道,他还是他自己,只是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推断出他已经减重了很多,而且此刻是在罐子里。’”塞尔登又转头看向我,同时在兜里摸索,想摸出一根烟,虽然不能点上。“我不记得那次讲座的更多细节了。但想象中把我肢解了的那只手,还有扒在头顶的指甲,给我留下了一种很难受的印象,很久都消散不去。当年夏天,我就出了车祸,深度昏迷,好不容易醒过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次讲座。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我还能思考。事实上,这让我更害怕了,开始试图从纯逻辑的角度推断自己是不是在罐子里。在那绝望的几秒钟或几分钟里,我真想有谁可以碰碰我,从外面碰碰我。我不希望克里斯汀醒来时经历和我一样的事情。”

我们听到了靴子爬上大理石台阶的沉重脚步声,一个非常胖的警察正沿着过道向我们走来,他气喘吁吁,手里拿着一把塑料椅。

“我想现在我们可以离开了。”塞尔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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