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第二天整个上午,我都处于一种极度焦躁不安的状态。又下雨了,这会儿下得更大了,我只能像个囚犯似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看向窗外,仿佛有什么信号会从雨中传来。我试图翻阅雷蒙德·马丁的那本书,但只看完了第一章,实在没法集中精神去破解那些谜题。可书上的第一道题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打转,像洗脑歌曲的副歌部分一样,题目是卡罗尔自己出的:“起死回生”。实际上这道题很朴素,目的是让你连续写出由四个字母组成的英语单词,每个单词和上一个单词只差一个字母,直到让表示“死”的“dead”变成表示“生”的“live”。我试了几次,让我挫败的是,我的英语词汇量实在有限,每次到第三或第四个词,就写不下去了。即便如此,我还是尝试了将近一个小时,写满了好几张纸,就好像在这两个单词之间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我在为自己争取。我不禁想到,如果在前一天晚上,某种有利的文字组合可能会把克里斯汀拉到“生”的这边。临近中午时分,我打伞去了数学研究所,在访问学者办公室给塞尔登发了一封邮件:克里斯汀那儿有什么消息吗?和她妈妈说上话了吗?过了一两个小时,我正准备离开,他的回复来了:克里斯汀醒了,神志似乎还挺清醒,但目前不允许探视,他们还在给她做各种检查和拍片。医生告诉她妈妈,她脊柱有伤,可能会留下后遗症。他一有新消息就会通知我。他又在邮件后的附言里说,皮特森打过电话给他,但他还没下决心打回去。

第二天是周日,我没有收到塞尔登的消息,也不想再给他去信。但周一早上来到研究所时,我在我那格收件柜里发现了他留下的一张一折二的纸:克里斯汀想见我们。塞尔登建议我午饭后去他办公室找他,我俩一起到医院去。

下了两天雨,天终于放晴,空气中弥漫着花坛湿润的土壤、路边的槲寄生树篱以及花树的气息。随之而来的还有此起彼伏的嘈杂的嗡嗡声,蜜蜂和其他昆虫聚集在被雨打落的桑葚残粒上。我们一起走着时,塞尔登告诉我,他又没接皮特森的电话,还说周末他收看了所有的电视新闻,期待有关于那辆车的消息,证实那不过是场意外。我们在前台询问克里斯汀的病房,前台指了指三楼的中级监护病房,这似乎是个鼓舞人心的征兆。我还记得塞尔登讲述的他在雷德克利弗医院的地狱之行,以及他时常提到的布扎蒂[指迪诺·布扎蒂(1906-1972),意大利家作家,被誉为“意大利的卡夫卡”。这里指他的短篇小说《七层楼》,收在小说集《六十个故事》里。]一个短篇里的一句话,关于不祥的二楼:“在那儿工作的只有神父。”我心想,克里斯汀至少上去了一层。

她妈妈一看见我们,就来到走廊上拦住我们。克里斯汀还得卧床休息,几乎不能讲话。可女儿坚持要见我们,她这才痛下决心,再次麻烦教授。克里斯汀还不知道她脊柱的伤势,她告诉我们,说不定这辈子再也不能走路了。说到这里,她似乎快要崩溃了,恳求我们千万别说漏嘴,叫她女儿看出来:医生们还在期待奇迹。她说,克里斯汀要求单独见我们,她正好趁机出去一下,换身衣服,这一整个周末她都没有离开过医院。

我们走进病房时,克里斯汀正背朝上躺着。听见声音,她慢慢转过来,试图靠着铁制床板稍稍坐起来。她已经面目全非,头上缠着绷带,脸部仍然肿胀,额头上的皮肤发紫,两眼渗血。她一只手臂打着石膏,一根管子直接从喉咙处戳出来,连到生理盐水瓶上。她看着我们,像是没完全认出我们来,一只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眼镜。她隔着绷带努力把眼镜戴了上去,嘴唇仿佛也在聚力,伸展成一个勇敢而痛苦的微笑。当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听起来瓮瓮的,但非常清晰,似乎还在慢慢找回发声部位,此刻连她都对自己的音色感到惊讶。

“谢谢你们过来,”她说,“好像待会儿会有一个皮特森探长过来找我谈话。我妈妈告诉我,有一辆车把我撞倒了,我在努力回想那一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但脑袋一片混乱。我想着看到你们是不是可以想起点什么。我脑子里有个画面,你在电影院排队。”她看着我说。

“是的,”我说,“你去看了《第二生命》,散场出来时碰到我。”

“确实。”她点点头,像是朦胧中窥见了场景的一部分。这么回想起来,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当时我哭得像个傻子。”

她默想了几秒钟。

“我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天正要下雨。我记得我还在想,我没有带伞。后来……”

她望着天花板,摇了摇头,似乎想不起更多。

“你一定是走到了基德灵顿的公交车站,”塞尔登试图帮助她,“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公交车开过转盘没多久,你就下车了,想走回家。至少他们是在那儿发现你的。”

克里斯汀直愣愣地看着我们,面无表情,像是试图折返回去,再次潜入那个动荡的小污水塘。过了一会儿,她缓慢地摇了摇头:她浮了上来,又一次一无所获。

“那辆撞你的车呢?什么时间撞的?它有没有打灯?有没有按喇叭?有没有刺耳的刹车声?”塞尔登又问道,“哪怕你记得其中一点……”他不说话了。我似乎跟得上他的思路:只要她看到了车灯,或是听到了刹车声,我们就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场事故。

克里斯汀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只知道,有个玩具跳偶似的东西朝我弹过来,然后我就像火箭一样蹿上了天[引自《爱丽丝漫游奇境》第四章《兔子派来小比尔》。]。就像《爱丽丝》书中可怜的小蜥蜴比尔一样,”她喃喃地说,“我一点都不记得是怎么被撞的了。”

“但我想,你还记得那张纸片吧?”塞尔登有些惊慌。

“当然,”克里斯汀回答说,露出一个有气无力的胜利微笑,“这是我醒来后想到的第一件事,而且很幸运,我还记得把它藏在哪儿。”

她试图靠着床板再坐起来一点。

“奇怪,”她说,“我完全感觉不到我的腿了。”

她使劲用力,靠着唯一那只手的支撑把身体又托上来点。我想上前帮她,但她用眼神制止了我,又一次把头转向塞尔登。

“你是什么时候发邮件说周五召开会议的?”她问道,“我们三个见面的那天晚上吗?”

塞尔登点了点头。

“对,就是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后发的。是群发,除了约瑟芬,她是我第二天早上亲自上门通知的。”

“在邮件里你没有提到任何关于纸片的事?”

“当然没有。”塞尔登说。

“但提到我的名字了吧?”

“嗯,那是肯定的,我说你会公布你在吉尔福德那栋房子里发现的一样东西,我们不是约好了这么讲吗?我就说了这一点。我可以转发给你。”塞尔登注视着她,脸上写着诧异。

克里斯汀用她唯一的那只手打了个手势,示意帮她拿椅子上的那个包,然后把包撑开、别动。她尽力伸长脖子向里面探看,用两根手指夹出一张令人不安的小照片:一个大约十岁的赤裸女孩,直视着镜头,背靠河岸边的一棵树坐着,右腿弯起来紧贴着两胸间的那道缝,左脚则用一只手抓着,像在弯着的右腿下打了个结。这个姿势留出了一个三角形的开口,几乎可以窥见女孩的阴部。这不禁让人想到摄影师是如何指示她,那条腿前后试过多少个角度,才能让那个开口既吸引眼球,又没有暴露任何东西。还是说有所暴露?

克里斯汀问塞尔登有没有见过这张照片。塞尔登厌恶地又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这是刘易斯·卡罗尔拍摄的。”克里斯汀说。

塞尔登把照片递给我,像在甩掉什么邪恶的东西。

“卡罗尔生活中的这一面,”他推辞道,“我一直都很反感:我从没仔细看过他拍摄的小女孩照片集,就连亨利·哈斯出版了那本书,我也没有决定要去看它们。”

此刻照片到了我的手上,我又看了一眼,似乎是在很早的年代,用有些原始的方法上的色。女孩的脸,可能是墨水发黑的缘故,看上去很怪异,像成年人,同时又有点阴森。她的表情很严肃,难以探明她的想法,尽管她的轮廓似乎是精心剪下来后嫁接到田园风光的背景画上的,在头发的一侧还是能看出剪刀剪过的痕迹。

“卡罗尔曾经为一个名叫比阿特丽斯·哈奇的小女孩拍摄了一系列照片,这是其中一张。后来卡罗尔把那些照片寄给伦敦的一名画师,安妮·邦德,让她严格按照指令上色,以达到田园风景画的效果。上周五,也就是我被车撞倒的那天,我在收件柜里发现了它,装在一个空白信封里。一开始我觉得很奇怪,但也没太在意:我是桑顿·里维斯的助手,自己也研究卡罗尔,经常收到卡罗尔的相关资料。现在我就想,这照片会不会是个警告,警告我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与此同时,我也不相信有人会想要杀我。我妈妈告诉我,这就是一场交通事故,警察肯定很快就会找到肇事者。”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别碰它,”塞尔登说,“万一上面留有指纹呢。还是交给皮特森吧,待会儿你看见他的时候。”

克里斯汀陷入了沉思。

“我不知道,”她说,“我应该向他透露多少呢。我当然会把这张照片交给他。我也可以告诉他纸片的事,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出示给他看,更不想告诉他那个句子。我猜他不能强迫我这么做吧。”

“你一旦提到那张纸片,根据我们对他的了解,他就会想知道那个句子,甚至比我们任何人都想知道。”

克里斯汀看着我们,眼睛里呈现出一种令人惊惶的坚定、玻璃般的坚毅——我只在走火入魔的数学家身上见过几次。

“恢复意识后,我想了很多。现在我确信,根据那个句子提供的新视角,我能写出来的成果不只是一篇文章,而是一整本书。我想起了日记中的很多话、很多句子,如今都得从另一个角度去解读了。”她自顾自地笑了,仿佛已经在想象未来的那本书,我想塞尔登也觉察到了她眼中又一次闪烁着的异样的狂喜。“我觉得这个句子就像一颗火星,可以烧毁原野,或者应该说,烧毁那些错误书籍所汇成的大森林……你们真的想象不到,因为不可想象。但我需要时间。还得从这儿出去。阿瑟,我会把我记得的都告诉那位探长,但也许我不太记得那张纸片了呢?被车这么一撞,加上手术,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希望这不违法吧?归根结底,那张纸片有什么关系呢?只有我们三个知道它的存在,我知道你俩不会对我做出这种事的,对吗?”她对我们笑了笑,以示信任,似乎要跟我们达成一个协议。我问自己这是不是她把我们叫来的真正原因,毕竟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拉尼拉爵士也得知了此事。塞尔登试图让她回归理性。

“我觉得这样不好,”他说,“如果这不是一场意外呢,把句子的内容公布出来,我相信,你的处境会安全得多。”

指布莱士·帕斯卡在其《思想录》中的一种论述,即: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如果不存在,作为无神论者没有任何好处,但如果存在,作为无神论者将有很大坏处,所以宁愿相信上帝存在。 克里斯汀似乎第一次犹豫了。也许这是她到目前为止一直不愿意相信的事情,但从塞尔登嘴里说出来,这种可能性就不能轻易排除了。毕竟他曾经是她的导师,所以她应该也和我一样,有种学徒的条件反射,更重要的一点是,塞尔登的猜想几乎总被证明是正确的。我肉眼都能看出来,在她自己这个版本的帕斯卡赌注 指布莱士·帕斯卡在其《思想录》中的一种论述,即: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如果不存在,作为无神论者没有任何好处,但如果存在,作为无神论者将有很大坏处,所以宁愿相信上帝存在。里,她有多么挣扎地想要攥紧那张纸片:有人想杀她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她真不想放弃这样在她看来越来越有价值的东西。

“根据医生告诉我的,”她的话音缓慢而坚定,“我能活下来是个奇迹。做手术的时候,我在临床意义上已经死亡,所有人都以为就要失去我了。所以现在我活的是我的第二生命,我不想再去害怕我在上一次生命里害怕的东西了。而且,虽然很难解释,但我真心觉得自己受到了一种更高的东西的保护。这里二楼有一位罗绍拉姊妹,她一直在安慰那些将死的病人。这些天我妈妈一直和她一起祷告,而我也在某种意义上重新记起了上帝。我不再羞于启齿:我知道我受到了保护,是大能的那个他在守护着我。”

塞尔登沮丧地瞥了我一眼,仿佛我们再待下去已没什么意义。我很清楚他在想什么:只要上帝一出现,任何思考就都停止了。和我认识的几乎所有逻辑学者一样,塞尔登也认为,上帝这个假设过于强大,跟它一比,任何思想体系,或者更确切地说,任何进一步思考的企图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有句话不是说,“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一切都是被许可的”,有一次我听见他调侃道:但如果上帝存在,一切也都是被许可的。塞尔登还在看着克里斯汀说话,但我感觉,他已经没在听了。他的一部分注意力已经撤退,我能看见失望、惊恐和同情在他的脸上相互搏斗着。

只听有人敲了几下门,透过玻璃,我们看到一只手举了起来,像是在打招呼。克里斯汀尽量抬起胳膊,用食指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晚点再过来。

“那是我刚才说的罗绍拉姊妹,她会巡视每一个房间,看有没有人想和她一起祷告。”

“我想也许我们该离开了,”塞尔登说,“我答应过你妈妈只待一会儿的。”他率先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注意到,他表情严肃,还有点心烦。“那在兄弟会召开的下一次会议上,我该说些什么呢?之前约好了,你会把纸片还回去的。”

“我会还的,阿瑟,我向你保证,会还的。但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等我出院后,检查一遍参考书目里的所有逻辑关系。我感觉我已经找到了冰山一角,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能让它整个儿浮出水面。”

塞尔登似乎下定了决心。

“我只能等到你出院,再往后就不好在兄弟会里替你说话了,如果皮特森探长来问我,我也不会对他撒谎。”

“可他干吗会问你呢?”克里斯汀说,“我不会跟他提到那张纸片,所以全天下只有我们三个知道它的存在,不是吗?”她又看了看我们,眼中充满信任,没有一丁点的怀疑。

门开了,一名护士探头进来扫了我们一眼,有点责备的意思。

“有名警察想和你谈谈,”她对克里斯汀说,“你准备好见他了吗?”

“我想我现在准备好了。”克里斯汀说,再次露出个逞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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