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我们走楼梯下去吧,”塞尔登说,“我还不想碰到皮特森。”

我们走到走廊尽头,可当我们推开通往一楼的那扇门时,看见探长沉重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蹬上,他正在那儿喘着粗气。

“塞尔登教授,真是个大惊喜啊,”他语带讥讽地说,“似乎我们两个都不喜欢坐电梯呢。我在楼下跟那个女孩的妈妈谈过了,她说如果我快点,说不定能碰到你。我们还有些事儿没有说呢,不是吗?你们在八楼咖啡馆等我一会儿,怎么样?我跟你的学生聊两三分钟,就去找你们。”

塞尔登像是想找个借口,话都到嘴边了,那两片嘴唇还是齐齐缩了回去,挤出一个同意的苦笑。于是我们折返回去,走到电梯口,带着顺从和些许烦心,按下了八楼的按钮。我之前只来过这咖啡馆一次,在这里等洛尔娜下班,此时看到坐在桌边的护士,我不禁细细打量,仿佛还能在她们中间找到她一样。这儿翻新过,装上了彩色的窗帘和灯具,想增添一点欢乐的气氛,但总体上不太成功。或许是因为康复轮椅、外科口罩和导管给人的印象太难抵消了。我端起托盘,本能地找了个最角落的靠窗座位。塞尔登默默地喝了几口咖啡,他似乎很不高兴,或者更确切地说,正在为什么事情而悲伤。这时,我们看见两个女人进来了,穿着和那个等在克里斯汀病房门外的女人一样的灰色长裙。

“这些女人……”塞尔登说,“让我不寒而栗。她们属于卫理公会的某个分支。当年我一从重症监护病房出来,就被她们缠上了,一刻也不消停。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仅仅两天时间,克里斯汀就被她们搞成这样?她们懂得在你最脆弱的时候,被死神追着跑的时候,过来敲你的房门。可我真没想到,克里斯汀会被她们这么牵着鼻子走。一个数学的大脑,受过公理系统、逻辑假设和最巧妙的诡辩的训练,竟会抛开这一切,再次拥抱上帝?还是教义最幼稚的那个派系?你也听到,她不害怕了,因为她相信有种更高的东西在保护她。”

塞尔登看起来既困惑又泄气,那些女人要把他的学生永远夺走了。

“说不定只是暂时的,”我说,“我想这是那些在事故中幸存下来的人的自然反应:他们会觉得,奇迹是特别降临在他们头上的,是天注定的。你自己不也在《推理的美学》中写过吗?没有人喜欢把自己看作统计数据海洋中的一个随机样本、高斯钟形曲线上的任意一个数字。每个人都更愿意相信命中注定的奇迹,是一个更高的存在在眷顾自己。但也许出院后,她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我不知道,”塞尔登说,“她的博士论文,你知道写的是什么吗?哥德尔的最后一场演讲。”

“吉布斯演讲?可在那场演讲里,哥德尔似乎为某种神秘主义留下了一个漏洞。他说在数学模式和数学对象之前,可能还有先于它们的存在,比如柏拉图主义。一个永远超越人类理性建构的‘天’的存在。你自己不也跟我说过,柏拉图主义才是数学家背后真正的宗教?所有的数学家从周一到周五都是柏拉图主义者,不管他们周末去哪座教堂?”

“我说的是,这是一种比较实际的思考方式,”塞尔登有些不耐烦了,“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可避免的。就像你在计算步行的距离时不会考虑到地球的曲率一样,尽管我们走起路来好像地球是平的,但我们心里清楚它不是。回过头来说克里斯汀,她无疑是一个无神论者,在那段时间里,我和她所有的讨论都只有一个结果:试图证实与哥德尔所暗示的相反的论点。她研究过选择公理,研究过布劳威尔[指鲁伊兹·布劳威尔(1881-1966),荷兰数学家。他把数学看作是心智的自由创造,强调数学直觉,坚持数学对象必须可以构造,被视为直觉主义的创始人和代表人物。]的自由创造论,研究过图灵停机问题,研究过非欧几何。总之,她研究过所有需要人类具体而审慎的选择行为参与其中的数学构造。当然,我们也多次谈到宗教,要我说,她对宗教甚至是抵触的:宗教总会让她想起她妈妈,想起她出生的那个闭塞的小镇里让她厌恶的一切。退一万步讲,如果克里斯汀接受某种宇宙和谐的理念,或者像爱因斯坦那样接受在还没有人类出现前的宇宙自有其秩序,我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回到童年,回到一个只守护她个人的上帝……”他看着我,似乎想和我分享他的失望,我不得不克制自己,才没有脱口而出那句提醒:不管怎样,他也有一种类似的个人迷信——虽然与克里斯汀的相反——觉得命运在无情地给他带来不幸。“你也看到了吧,谈到纸片时她那狂热的眼神,这也许是最令人担心的地方。它让我想起一件我已经忘记的事情。既然谈到了宗教,你知道,我年轻时加入了英国共产党,那时它还是地下党。我们有一个导师。他是名年轻的生物学家。他向我们解释了辩证唯物主义规律,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关于生命起源和创造的论述,贫穷蔓延中经济的关键——剩余价值,以及科学唯物主义在各个领域中占据的首要地位。他说话时满怀热情,无法遏制的热情。他是一名出色的演讲者,我毫不怀疑他很快就会在党内蹿升,成为领导人之一。后来我去德国读研究生,失去了他的消息,回国后才知道他已经变了。又过了两年,我在一家酒吧里遇到他。他当时已经喝了不少酒,又跟我喝了两杯。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领受到了天启,并告诉我——这时他两眼放光,跟今天的克里斯汀一样——他如今是雷尔运动的成员。同样的狂热,同样的坚信,只不过此时此地的他宣讲的是怀揣着永生奥秘的外星人、即将降临地球的飞碟,以及他们正在筹资建造的教会。他们计划把教会建在耶路撒冷,以迎接从其他星球前来的耶洛因[又译为以利、埃洛希姆、伊罗兴,希伯来语,意为“神”。]。我完全惊呆了,仿佛在听一台被掏空了的讲话机器说话,可他又保留着我认识的面孔、手势和音调。讲到中途,他掏出几张印有星星和雷尔运动缩写的彩票,就像从前他跟我推销画着镰刀和锤子的债券一样。我把它们全买了下来,因为我只想尽快离开。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可以解释这种翻天覆地的转变?他一股脑地抛弃了自己曾经思考过的一切,用一种信仰体系取代另一种与之截然相反的信仰体系。就像尼采所说,重估一切价值。我甚至对大脑在器质上是如何运作的开始产生了兴趣,比如神经元的连接和鲁利亚[亚历山大·鲁利亚(1902-1977),苏联心理学家、医生,神经心理学创始人。]的研究。”

“你是认为克里斯汀的大脑受损了吗?她确实刚刚经历了可怕的创伤。但我想,这只是一个阶段。”我说。

“也许吧,但愿你是对的。”塞尔登说,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看着后面,他扬了扬眉。皮特森探长点了咖啡,正端着托盘向我们走来。他放下杯子,从别的桌子旁拖来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到我们两个中间。

“可算见着你了,”他说道,“我还以为你想躲着我呢。你欠我一个解释,不是吗?我派过来的人已经在楼下守了好几天,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说实在的,我确实想躲着你,”塞尔登承认,“可这只是因为我给不出一个解释,可以让你——或者说让我自己觉得足够合理。给你打电话的第二天,我觉得很羞愧:我太冲动了。我真希望这会儿你们已经找到那个开车的人,而且和他们想的一样,真的是个喝醉酒的学生。”

“人和车都还没有任何线索。不过这类排查都非常缓慢。车上肯定会有损坏的痕迹,但现在它肯定被藏了起来,停在哪个车库里。也可能是被开出城外,拉到北面的哪个拆解厂了。不幸的是,路面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因为那天晚上开始下雨了。我问那女孩是否记得任何事情,任何可能对我们有帮助的细节,但她完全不记得被车撞倒的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在电影院里碰到你,”他盯着我,目光像是要把我穿透,“你俩认识多久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

“几乎不认识。那是我第二次见到她。”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这不奇怪吗?”

我茫然不知所措,该告诉他多少呢。

“是克里斯汀说要见我们两个人,”塞尔登出手相助了,“她记得在电影院里见过他,认为这可能会给她一些提示,让她想起其他事情。她知道你要找她谈话,她想尽可能地多想起一些事情。”

探长点了点头。

“是的,她也是这么告诉我的。我问她有没有想到有谁可能害她,她说想不出来。我又问她前几天有没有注意到任何反常的事情,或者任何可能对她有威胁的事情。她想了一会儿,给我看了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克里斯汀给我们看过的照片,放到桌子上。那张照片一到探长那双粗糙而斑驳的手上,似乎就有了生命,变得更加阴森和歹毒。

“她说,事发那天早上,她在自己的收件柜里发现了这张照片,装在一个空白信封里。”

“是的,”塞尔登说,“她也给我们看过。”

“她说,事后最让她在意的不是照片本身,而是那个空白信封。当时她并没有多想。似乎她习惯收到或与人交换关于卡罗尔的各种资料。她也还没有机会找出是谁寄给她的。她说,也许有个完全合理的解释。比如,她的导师就经常给她留下类似的信封,但上面总会签上他姓名的首字母缩写。但也许那天他手头没有笔呢。于是我问了她这位教授的名字,以及另外几位与她交换资料的图书管理员和卡罗尔学者的详细情况。接着我又问她,她有没有想过,有人会为了什么故意谋害她,不管她的想法多么荒谬。我告诉她,你似乎确实觉得有人可能会谋害她,因为你给我打电话,要求我派名警察到医院来保护她。她说,她听说了这件事,但她认为你有点兴师动众。她还说,她正在研究她在吉尔福德的卡罗尔档案里找到的一些文件,本来是计划第二天展示给兄弟会的成员的。可那些文件不会伤及任何人。她绝不相信自己会因此而受到攻击。她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认为有人想杀她,叫我无论如何都要和你谈谈。”

皮特森不再说话,看着塞尔登,似乎终于轮到他,他再也躲不过了。

“她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我的担心可能是多余的。我刚才说过,我只想为那通电话向你道歉。如果以后照片和信封的事情也调查清楚了,我可能还得向你道歉。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以及为什么我仍然觉得她可能有危险。”

我思忖着塞尔登会向皮特森透露多少,以及透露到什么程度。当我们离开克里斯汀的病房时,我的印象是,他已经答应了会在她出院之前继续保护她,尽管他很不情愿。如果现在他把一切都说出来,势必就要提到那张纸片,而我们答应过克里斯汀不告诉任何人。我想塞尔登也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根据探长所说,克里斯汀显然已经设法避开了提及吉尔福德的那张纸片。果真如此吗?塞尔登似乎也有同样的疑问。

“关于吉尔福德的文件,克里斯汀跟你说了多少?”他问道。

“她试图把一切都告诉我,”探长说,“卡罗尔的日记,被亲戚撕掉或顺手涂抹的纸页。说得特别详细,我几乎跟不上。我的天呐,她似乎对这个话题热情十足。后来我不得不阻止她,因为我已经开始头晕了。我问她,她找到的文件对收藏家而言有没有价值,会不会有人出大价钱购买。她说没有。这点你同意吗?”

塞尔登似乎松了一口气。克里斯汀使出了一招,她几乎说出了全部真相,但说得如此急切、详细,以至于到了某一时刻,皮特森就放弃了。这样一来,她还没来得及提到纸片,探长就自行启动了他的简化操作,问它们有没有经济价值。我想起塞尔登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在警察的逻辑里,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情,所有权的两种最基本形式。塞尔登摇了摇头,也用他自己的方式说出了真相。

“没有,克里斯汀发现的那些文件本身并没有任何物质价值。它们能造成的最大危害,就是让卡罗尔传记中的一些段落变得没有意义,或者需要重写;也会稍微损害某些人的声誉。但这也涉及不少金钱,只不过是因为另一个原因。”

于是,我听到他把之前告诉我的话重复了一遍,兄弟会内部为日记出版展开的无声争斗。皮特森频频点头,仿佛终于在整个事件中找到了一些合他胃口的食物。

“这只是一种感觉,”塞尔登试图为自己辩解,“但在那次讨论中,我第一次感觉到,认识这帮人这么多年,我却并不完全了解他们。”

“但克里斯汀要展示的这些文件,”探长问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阻挠这个项目,或者把它搅黄?”

“它们可能会……会让它延后出版吧,”塞尔登说,“如果这些文件真的像我们想的那样,揭示了一些新内容,与我们对卡罗尔的看法相矛盾,我们就不得不重新修改关于他的全部文字和看法。而说不定有人真的急需那笔钱。”

皮特森默默想了一会儿。

“但为什么要攻击她呢?这就像攻击信使一样。我想一定有这些文件的复印件。据我所知,她身上根本没有这些文件。”

我想知道塞尔登会如何回应,冰面越来越薄,他真的要踩上去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塞尔登答道,他溜向了更安全的区域,“我也不明白。我想我只是被迷惑住了,可能就是个巧合。当我们听说她被车撞了时,所有人都在等她来参加会议。是的,肯定是个意外,一个巧合。不过,现在还有这张照片需要解释。”

皮特森叹了口气,似乎和塞尔登有着同样的疑虑让他不太舒服,但又不得不如此。

“也许有人看到了留下信封的人?”他说,“我会派个人去研究所。”

“也许吧,”塞尔登怀疑地说,“但如果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就奇怪了。收件柜离大门很近。上次装修时,为了方便邮递员,把收件柜搬了过去;秘书办公室则被移到了大堂的更里面。现在,任何人都可以从街上走进来,留下一封信而不被人看见。除非秘书恰好转过身来,或者其他教授正在查看自己的收件柜……不过,这当然值得问一问。”

“那你对照片有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塞尔登说,“也许是有人想提醒我们卡罗尔生活中的这个阴暗面吧。”

“就像针对恋童癖的圣战?想阻止这些日记出版,不让它们进入书店?”

“可能吧,”塞尔登说,“但从我在那次会议上看到的情况来看,当提到出版社要付给我们多少钱时,那个人必须把我们所有人都杀了,才能阻止日记出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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