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尽管塞尔登在召集第二次会议时小心翼翼,只字未提“吉尔福德的发现”,相较第一次的通知,没有多说一个字,可大家的好奇心仿佛膨胀了好几倍,周五我走进基督教堂学院的会议室时,他们几乎都已经到了,围坐在桌边,位置和上次的一模一样,仿佛从未离开过。只有少数几个人换了衣服——我立刻就注意到了劳拉·拉吉奥那件有趣的外套(因为我也选择了原来的座位,坐在她的正对面)在显示着真相:时间并没有在这张桌子上停滞。这些天里,我没有见到塞尔登,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猜他是去利兹[英国英格兰西约克郡首府。]举办研讨会了,或者是去剑桥了,最近他经常去那里。当他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时,额头上沾着一些粉笔灰,似乎是从课堂上直接过来。他刚在我旁边坐下,就看到伦纳德·欣奇也进来了。这似乎打了塞尔登个措手不及。我看见他暗中跟拉尼拉爵士比了个手势,两人凑到咖啡壶边交流了几句,回来时他轻声说:“让他也参加会议,是因为他带来了一份关于出版日记的新提案。这将会列入议程。他抵押了房子,报了跟另外那家出版社一样的价钱。”

塞尔登一抬头,发现大家都没再说话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

“那女孩怎么样了?”约瑟芬问道,“她真的不能再走路了?”

“是啊,阿瑟,可怜的克里斯汀怎么样了?”劳拉·拉吉奥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仿佛悦耳的回声。

塞尔登看了拉尼拉爵士一眼,像是在程序上征求他的意见,自己能不能开始说话。拉尼拉则看向亨利·哈斯,后者正匆忙地在会议纪要上记录与会者的名字。

“既然亨利还在签到,”拉尼拉的语气有些严肃,“我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听一下克里斯汀的近况。当然,我们都非常担心她的病情。有几个人给医院打了电话,被告知她还不能说话,也不能接受探视。但阿瑟成功跟她见了面,甚至和她聊了一会儿。”

塞尔登用眼睛扫视着桌边那一张张满怀期待的脸;我也准备好这么做。一开始,他似乎只对约瑟芬和劳拉说话,好像在单独回答她们的问题,只是略有延误。

“很不幸,两位听到的都是事实:手术难度很高,而且是开颅手术,结果影响到脊柱。她这辈子都不能再走路了,她母亲告诉我们,也不能生育了。”

一声哀号。喃喃自语。一脸惊愕。我尽可能快地从一张脸扫到另一张脸,不是很确定应该寻找什么。毕竟,对他人不幸做出的反应总带有一定的戏剧性,一种后天习得的反应。由于古老的情感分工,两位女性发出一声窒闷的悲叹,甚至泪水盈眶,就像坐在我对面的劳拉眼中马上就要冒出泪水。而男性也有他们传统的动作,只是将幅度降到了最低。只见阿尔伯特·拉吉奥半抬起胳膊,又无力地放下,似乎在哀叹不公平。雷蒙德·马丁摇着头,咂了咂舌:在人类严酷的痛苦面前,那些惯于通过讽刺来表达自己的人,总是会不知所措。在其他人身上,我只看到垂下的脑袋、挑到一半的眉毛和闪躲的眼睛。而且,他们是英国人,素来接受的教育就是避免表达感情,这又增加了难度。我想,任何比我所看到的这点反应多一毫米的表现,都可被视作可疑了。

塞尔登等待这最初的惊愕时刻过去,又看了看他们。

“但正如理查德所说,我和她聊了一会儿,关于她在吉尔福德发现的东西,我必须与诸位分享。”

于是,他向他们讲述了克里斯汀打给他的第一通电话,讲述了目录和“从日记中撕下的残页”,以及她在对应文件夹中发现的纸片。塞尔登说话时,我从所有人的脸上看到了专注、惊讶和怀疑,甚至难以置信。可是,和刚才一样,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微小的反应都没有让我觉得不和谐,或者是假装出来的。塞尔登复述了克里斯汀对纸片的描述:皱巴巴的,正反两面都写着字,背面写着爱丽丝生命中的重要日子。在他复述的时候,没有一张脸流露出已经知道的神色。塞尔登中断了讲述,直截了当地问:先前有人看到过那份目录或那张纸片吗?没有人回答。但现在,我扫视着他们随着塞尔登的目光而低下去的脸,就像被抓到错处的孩子一样,我看到了明显的羞愧,不可能看错的。为了解救大家,拉尼拉爵士率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上面这些话,阿瑟之前告诉过我。虽然我去过吉尔福德好几次,但我必须承认,至少我是看漏了。”

一阵交头接耳,就像多米诺骨牌倒下,每个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既然大家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只有桑顿·里维斯的语气充满了挑衅。

“我曾经派另一名学生去翻阅那份目录——我自己没有去——没有听说有什么纸片。但如果我们都没有看到那张纸片……不会是她自己编造出来的吧?还是她拿给你看过了,阿瑟?”

“她不愿意拿给我看,也不肯告诉我那个句子是什么。她原本是决心上周五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的。”

“当时我一听说这个消息,就去了吉尔福德一趟,”拉尼拉爵士插话道,“想看看目录里是不是真的有那一项,‘从日记中撕下的残页’。克里斯汀已经把纸片拿走了,但我看到了文件夹,和她描述的一模一样。”

“我们两个,”塞尔登指了指我,“看到了句子开头部分的复印件。毫无疑问是美尼拉·道奇森的笔迹。”

塞尔登让我解释一下鉴定过程,可我还没说几句,就被约瑟芬打断了。

“我的天哪,阿瑟,我快急死了,句子的开头部分是什么?”

塞尔登顿了顿,像是在征询拉尼拉爵士的意见,接着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

“‘L. C.从利德尔夫人处得知……’这就是克里斯汀让我们看到的全部内容。”

“‘L. C.从利德尔夫人处得知……’”约瑟芬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又像灵媒招魂一样,闭上眼睛,让所有可能的含义都汇聚到她身上。其他人似乎也陷入了同样的失神状态,默默地思索着这句话,寻找着与它的共鸣。

“只有这些能想出什么来?”桑顿·里维斯很气愤,“我还是不明白那女孩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我可不会允许她把这种信息藏着掖着。她还把纸片顺走了,这显然不合规矩。”

“根据这个句子,也许是推断不出什么来,”雷蒙德·马丁说,“可它似乎确实否定了一些事情。很明显,利德尔夫人那天把卡罗尔叫过去,是想告诉他一件非常具体的事情。句子这样开头,亲爱的桑顿,就不像是在说卡罗尔想求娶爱丽丝,否则就会反着讲了:‘利德尔夫人从L.C.处得知……’”

“确实,”约瑟芬说道,似乎一场古老的争论此刻又重新开启,“我一直坚持一点:如果卡罗尔想求婚,应该是他要求见夫人。”

“我从来没说过卡罗尔是主动去求婚的,”里维斯很生气,“我的推测是,利德尔夫人责备他与爱丽丝走得太近,在那次谈话中,为了避免与爱丽丝永远分离,他才提出了结婚的极端要求。在当时,这种指向未来的婚姻很普遍。卡罗尔自己有个表弟,卡罗尔劝他耐心等着娶一个十一岁的女孩。但我认为凭空瞎猜没有任何意义,我们所有人都应该看到完整的纸片,可现在它被一个二十岁的实习生藏起来了!你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阿瑟?”

“是啊,阿瑟,你怎么没有掐着她的脖子叫她把那句话全部说出来呢?”雷蒙德·马丁鄙夷地瞪了里维斯一眼。

“克里斯汀担心有人会把她的发现据为己有,”塞尔登对里维斯说,语气近乎指控,这是一场冷战式的角力,“我们和她约定,一旦我们在会议纪要里记录下来,她就会把纸片还回去。”

“无论她担心什么,把纸片偷走总是不对,”阿尔伯特·拉吉奥说,“试想一下,万一她被撞死了呢,或者手术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

现场一片死寂,似乎所有人都预见到了这一点,只是没人说出来。

“嗯,那张纸片就再也找不到了。”塞尔登说。

“但这种情况仍然有可能发生,随时都有可能!”里维斯再度发起攻势,“纸片完全掌握在她手上。看她到目前为止这浑不懔的态度,她也完全可能会销毁它。”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劳拉条件反射似的扮演起了保护者的角色,“根据阿瑟告诉我们的情况,她显然很愿意把它公布出来。她未来的学术生涯就悬在这根细线上。她自己应该很清楚。”

“她承诺一出院就会把纸片拿给我们看,”拉尼拉爵士说,“是不是,阿瑟?”

“是的,”阿瑟说,“但可能还要等好几个星期。据她母亲所说,她的恢复会非常缓慢。”

“这就引出了下一个问题,”拉尼拉说,“今天的会议议程里还有一项,要投票表决我们日记的出版商。对此,我们收到了一份新的报价,是伦纳德刚才以书面形式提交的。得知有那张纸片的时候,我和阿瑟也想过,是不是应该推迟做出决定,直到我们能够判断那句话可能会对我们的整个注释体系以及我们迄今为止对卡罗尔的理解造成怎样的影响为止。但现在,我愿意先绕开这个问题,因为我认为,尽快解决合同和定金问题也符合我们所有人的利益。”

“克里斯汀似乎认为,”塞尔登解释说,“那句话会让我们以不同的视角去看待有关卡罗尔的许多问题。从吉尔福德给我打电话时,她非常狂热;我们在医院与她交谈到一半,她还让我们把卡罗尔的日记和书信带给她,好从头再检查一遍。她坚信那张纸片会在很大范围内产生重大影响。但有一点,这种情况我见过不止一次,博士生往往会因为过度热情而高估他们的第一波发现。”

虽然塞尔登没有看我一眼,我还是觉得自己脸红了:他指涉的对象里无疑也包括我。不只是第一波发现,第二波、第三波发现都一样。

“如果那页纸是卡罗尔本人撕掉的,”约瑟芬说道,“兴许还能期待一下,它会向我们透露一些东西,在一些……让人反感的层面上,比如他为某个不恰当的行为感到后悔,并在日记中忏悔。但诸位都记得吧,我证明过,那页日记是在他死后被他的两个侄孙女撕掉的。所以我更倾向于假设,他在那页纸上写下了他和利德尔夫人的谈话内容,其中不小心透露了一些细节,会把他置于不利之地,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而道奇森姐妹一直都想为卡罗尔留下一个虔诚而慈爱的形象。诸位也记得吧,我还证明过,她俩还用墨水把另一页日记给涂抹了,只因为卡罗尔在上面写到,他冲爱丽丝发火了。如果从那张纸片上能浮现出另一个卡罗尔,和我们所认识的卡罗尔截然不同,我是会感到奇怪的。”

“我也不相信,”劳拉意外地补充道,“我不相信那两个女人会写下任何损害卡罗尔形象的东西。她们不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把那页纸撕了吗!但同时,如果克里斯汀对那张纸片的影响力这么肯定,说不定从那句话中能推断出什么,可以还原她们想要隐藏的内容。”

“我们的讨论把整体和部分混淆在一起了,”桑顿·里维斯说,“整体就是我们积累的关于卡罗尔的几十本作品,这些作品都是有资料支撑,我们一起写了成千上万页纸。我们能相信那两个假正经的姐妹写下的一句话,就可以推翻我们所有人已知的全部核心内容?那个女孩无疑会认为那张纸片很重要,因为那是她发现的。但就实际情况而言,我们现在完全可以投票。我想,没有人会因为这句话可能包含的内容,而认真考虑让签订合同这件事悬在空中吧?最终,我们可以把这段小插曲写到序言里,或是作为脚注加以说明。”

“从某种程度上,我必须同意桑顿的看法,”塞尔登发话了,“有时候是有一种思维上的迷信,认为如果有什么东西被隐藏起来,就一定是有价值的。思想家德桑蒂斯称之为‘藏宝理论’:藏起来的都是宝。我在《推理的美学》这本书的一章中也谈到这一点。比起已知的信息,人们更容易高估那些未被披露的信息,仅仅是因为不知道的就不确定:就像电子,在被测量之前,处于拥有无限可能性的不定状态。只是在这件事情上,连我也受到了它的影响。我想我足够了解克里斯汀,撇开署名能带给她的个人利益不谈,我相信她找到的东西一定是重要的,要不就是从某种意义上让我们始料未及的。但我也同意桑顿的看法——破纪录了,居然在一次会议上赞同他两次——我们确实可以投票,没有问题,离日记出版还有的是时间,想修改什么都可以。”

拉尼拉爵士环顾全场,确认没有人想再发言。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没人举手才好呢,就像婚礼上的新人,就怕最后一刻的阻拦。

“那好,如果大家一致同意的话……伦纳德,能不能请你离开一会儿?我们要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了。”

编辑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而紧接着,拉尼拉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我也只好站起身,虽然心有不甘。

“谢谢,”拉尼拉说道,仿佛欠我一个道歉,“规定如此,每次投票时只有正式成员可以在场。不过趁此机会,伦纳德可以向你展示下我们走廊书架上的全套‘消失的故事’。我们一有了结果就叫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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