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走廊上，编辑兴致索然地给我指了指一排四个装着玻璃门、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我认为看一下会显得有教养，就从第一层开始浏览书脊。我尤其好奇能不能找到塞尔登写的书。幸运的是，上面的书都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我立刻就找到了：薄薄一本，题为《Through Syllogisms, and what Carroll found there》[英语，直译为《通过三段论，以及卡罗尔在其中发现的》。该书名借用了《爱丽丝镜中奇遇》的英文书名Through the Looking-Glass, 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我还想找劳拉·拉吉奥写的书，但此刻才意识到，我不知道她的本姓。我转过身想问欣奇，可他实在太紧张焦躁，魂不守舍，只想知道投票结果，似乎没有一丝兴趣为我充当导游。我看到他一次又一次从兜里掏出糖果放进嘴里。有一瞬间，他手抬到一半，突然撞见了我的目光。他赶紧找了句话岔开。

“好像忽的一下，这一整排书就要一文不值了呢。”欣奇苦涩地抱怨道。他短暂而快速地瞥了我几眼，同时还在愤愤地盯着会议室那道紧闭的大门。“他们每个人写完一本关于卡罗尔的小书都会跑来找我。他们请求我，纠缠我，拍我马屁。瞧瞧这堆书，厚的薄的。它们会让其他编辑羞愧不已：有写卡罗尔的儿童剧本，写他的口吃，写他手上的老茧，还有写他的布道、他的洗衣清单、他踩过的牛津的每片叶子。当然还有那第二堆：关于卡罗尔的书的书、目录的目录。他们每个人过来，我都说‘好的’。结果呢，他们终于要有一本真正的书了——就这么一本，能挽回一点我在他们身上的损失——他们就是这么感谢我的：滚！你这条狗！滚到走廊上去！你知道吗，我不得不抵押我的房子，我为这些该死的书耗费了一辈子，就买了这么套房子！为了赶上一个疯狂的报价。这不公平：一家国际性的出版社可以随时收回投资，而我，却没有那么多时间……不过话说回来，”他叹了口气，“我想还有比我更悲惨的。想想那个可怜的姑娘吧。你和阿瑟一起去了医院，是吗？见到她了吗？感觉你们年轻人彼此都认识。”

“事实上我和她并不熟，不过她醒过来后，我确实见过她。”

“是吗？”欣奇有了些兴趣，“这是怎么回事？据我所知，这里有些人想去看她，但被告知她还不能讲话，所以不接受探视。”

“我是陪同塞尔登一起去的，克里斯汀开始恢复意识了，说想找他谈谈。”

“哦，这样啊，那你们去的时候……她完全清醒吗？几年前，我在伦敦被车撞过，后脑勺磕在道牙子上了。在医院醒过来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无论是撞车的那一刻，还是先前的几个小时；甚至后来我又回到那条街上，也完全想不起一个画面。那时我的记忆力非常好，可就是想不起那天的情景。那一天永远都捡不回来了。当然，随着一年年过去，正如你将看到的，最终哪天都捡不回来的。但当时，这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段时间我正准备创办出版社，我考虑了很久，要不要叫它‘黑石头’[原文为英语Black Stone。下文为英语White Stone。]。我当然也可以叫它‘白石头’，这很好懂，卡罗尔历来都用白石头来标记他的快乐时光，或者他新认识了哪个小女孩。但我希望表达的几乎是它的反面：记忆的缺失[原文为英语blackout，有“断电”“暂时性昏厥”之意。]，那些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日子。最终我决定叫它‘消失的故事’，也算是用另一种方式把对卡罗尔的小小致敬包含在其中了。因为哪怕是那些勤于写日记的人，写到走火入魔的人，也会时不时地丢失掉某些天。我们不得不承认，没有人的生活会一直那么有趣，即使是对他本人来说也如此。哎，克里斯汀到底怎样了？”他的目光第一次离开大门，满怀期待地投到我身上，同时右手又伸进兜里去摸索糖果，“她记得所有的事情吗？还是说只能想起部分事情了？”

“她记得……相当一部分吧。”我说道，不确定可以向他透露多少。欣奇似乎把我的犹疑看作某种程度上的肯定，稍微靠近了我，像是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你知道吗？”他的语气神秘兮兮的，“我凑巧听说，他们派了名警察来保护她。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要派名警察来守着她？就像阿瑟所说，所有人都以为她的车祸是一场意外，但我觉得这事另有蹊跷。还是我想错了？”他用近乎得意的眼神看着我，眼中闪着一丝狡黠的光芒，好像他要从我身上套出一个个秘密太没有挑战性了。

“你不可能是凑巧听说的，”我试图反击，“一定是有人告诉你的。要不就是你自己去过医院？”

欣奇有些惊讶，又有些气愤。

“没有，我和那个女孩并不熟，”随后，他像是在记忆中翻找，似乎在说他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是桑顿·里维斯说的。他对她很生气，可同时又是她的导师，我想，这让他觉得自己负有一定责任。尽管人们说她不接待访客，他还是决定去趟医院，确保有人在照顾她。里维斯这个人，其实很不错，就是有时欠点风度。当他在医院问起克里斯汀时，别人叫他等着，随后一名警察下来询问了他的名字。里维斯自己似乎并不怎么惊讶，我却觉得奇怪。一个人出了车祸，并不会派名警察来守着，对吧？我看了大半辈子的侦探小说，脑子里有个雷达，会自动探测，一旦出现这种……不对劲的细节。当桑顿告诉我这件事时，我自然觉得奇怪。报纸上只说她被车撞倒，然后被遗弃在那儿。但我意识到应该不止如此，也许是她醒来后说了什么，或者是有目击者看到了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我，随后脱口而出，似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都对你们说了什么？”

他的语调，他的眼神，都让我想起一个好奇的邻居，只关心闲话里最肮脏的细节。我看到他又把手伸进口袋，塑料包装纸滋啦啦地响了起来，随后，那几根手指悄无声息地、贪得无厌地伸进了他的嘴巴。

“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我说。

“嗯嗯，不用担心，”他笑着摇摇头，“如果你什么都不能告诉我，那就是已经告诉我一切了。”

“我没有，”我努力回想自己可能泄露了多少，一边还在生自己的气，“我什么都没告诉你。”

“有人想杀她，是不是？原来是真的。肯定是她醒来后想起了什么，警察才会在那里。”

我紧紧地闭上嘴巴，在他的注目下红了脸，就好像犯错误被抓包，现在他可以透过我猜到一切，甚至不需要我回答他的问题。

“别担心，”他说，“你没告诉我什么：你之所以跟透明的一样，只是因为年轻。但如果这件事必须保密的话，我的嘴巴是很严的。编辑嘛，习惯保守秘密。”他补充说。

就在这时，门开了，桑顿·里维斯朝他做了个欢迎的手势，像在迎接一个回头的浪子，还微笑着跟他握了握手。欣奇走了回去，一副沉着而得体的样子，当他重新回到桌子旁的座位上时，所有人都热烈地鼓掌。拉尼拉爵士面带喜色地等待掌声结束，这才开始说话。

“亲爱的伦纳德：我很高兴地告诉你，投票结果很一致，我们每个人都记得你给我们出过的书，还有我们欠你的一切。”

欣奇点了点头，像是切切实实被感动了，没有一丝向我抱怨时的怨恨。或者他就是一名演员，一到舞台上就自然地戴上了假面。我想知道这种表面上的和谐，这一张张轻松而友善的脸庞，以及大家边听边点头的样子，是否就是这种会议的惯常气氛，塞尔登十分希望能回到的过去的那种气氛。轮到欣奇致谢时，他表现得既谦虚又机智又亲切，简直无懈可击。他甚至还准备了一个小惊喜：他坦言自己对兄弟会会最终选择“消失的故事”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所以斗胆邀请了大学文化频道的记者过来。他说，如果大家同意，反正人员也到齐，他现在就把记者叫上来。记者承诺过，卡罗尔日记出版的消息将会在大学台播放，当晚的国家电视台也会报道。

现场一阵交头接耳，大家都很激动，我趁机走到塞尔登后面，俯身说：

“我在外面和欣奇聊了一下，很奇怪，”我说道，“我想跟你讲讲。”

塞尔登点了点头。

“在熊客栈[原文为英语Bear Inn，是牛津最古老的酒吧。]等我吧，这儿结束了我就过去，”他压低了声音，“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