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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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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的时候,我看见两个男人扛着摄影机和反光伞正沿着楼梯台阶走上来,后面跟着个高高瘦瘦的记者,一头灰色的鬈发,手里拿着麦克风,正是去年为《牛津时报》采访过我的那一位——从第一个人死亡开始,他就一直围着我和塞尔登转悠。我努力回想他的名字,安德斯还是安德森?我俩惊讶地看着对方。 “我还以为你回到阿根廷了呢。”他的话里有一丝讽刺意味。 “我还以为你在《牛津时报》工作呢。”我试图模仿他的语气。 “我当然是,只不过我负责警务版,而牛津毕竟是个小镇,一个平平安安的小镇。自从我们上次见面后,我一直没什么可忙的,只有家庭事故,或者日本学生自杀,或者车祸……几天前有个女孩被车撞了,但她竟然没有死,我这工作真是没法干了。所以我才在大学频道做兼职。”他用食指对着我,假装开了一枪,“如果你听说哪里有谋杀案,不要犹豫,告诉我。” 我沿着圣阿尔代街走到那条几乎看不见的蓝猪巷,在熊客栈里点了杯啤酒等着,漫不经心地看着奇妙地挂在墙上的领带。大约半小时后,塞尔登来了,腋下夹着几本书,随手把它们放在桌上。 “不好意思来晚了,”他说,“克里斯汀叫我帮她借几本卡罗尔的书信集,我填了一大堆单子才拿到。” 他到吧台为自己点了杯酒,回来时,为了腾地方,他把书随意摞在了椅子旁边的地板上。 “你先说吧。”他说。 我尽可能地复述了我和伦纳德·欣奇的谈话要点。可我说完,塞尔登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我的妙语[“妙语”原文为英语punchline,常指笑话或歌词中的点睛之笔,也指定理中最有力的表述。]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于是我又说: “你发觉了吗?桑顿·里维斯去过医院,尽管别人肯定告诉过他,克里斯汀不接受探视。” 塞尔登稍稍抬了抬眼,给了我的怀疑第二次机会。 “你认为桑顿去医院,嗯,是为了了结她吗?” 此刻我不确定他是认真的还是在拿我寻开心,就像每次指出我数学推理中的错误时,他都会先假设一个极端状态,让它显得极度荒谬。 “不一定,”我说,“也许是想打听一下,对于那场车祸,她还记得多少。想象一下,假如是他撞了她。他是不是至少会想确定一件事——她有没有看见他?而且说到底,”我有点受打击了,“我们之所以报警,不就是害怕她在医院里会发生其他事吗?就像你说的那样,有人可能想了结她?” “嗯,你说得对,”他同意道,“不过听你所说,似乎对克里斯汀的记忆更感兴趣的是伦纳德·欣奇,不是吗?”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度陷入沉思,直到再次抬起眼,“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看不出他们任何人有嫌疑。这跟侦探小说不一样。在小说里,你很容易相信每个人都可能是罪犯,可在现实生活中几乎相反:我们很难相信我们身边的人是罪犯。警察把一个戴着手铐的男人押到大街上,说他在花园里埋了七具女尸,而且把尸体一具接一具地挖了出来,但他的邻居们还是不敢完全相信。他们说,他是个好人,见人就打招呼,还教他们园艺技巧。此刻我就有相同的感觉,所以才叫你一起,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他们。刚才我们在里面投票,大家一致选择了欣奇,我就有种感觉,我之前的怀疑太可笑了,一切重归正轨了。我从中学开始就认识桑顿了,也知道他自视甚高,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并不是以一个普通访客的身份去探视克里斯汀。他甚至可能认为自己出现在医院,他们就会让他进去。我还是倾向于相信,他真的只是想见她,想要个解释,甚至想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忙,因为他觉得自己对她有责任,就像欣奇说的那样。但无论如何,我想我们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最好能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人去过医院。” “那你想告诉我的是什么?”我问道,心里有点失落。 “周二早上,皮特森给我打了电话。他希望我帮他联系一位会分析声音记录的数学家或物理学家。记录基德灵顿转盘交通情况的探头还记录了噪声污染的级别,但克里斯汀被撞的地方离那里有点儿远,带子上听不到撞击的声音。他们认为,部分原因是那天晚上下雨,还有一部分原因是隔着一爿农机厂的高墙。即便如此,站在那个街角,透过一小片空挡,还是能看到英国电信公司的广告牌:这些广告牌非常大,也许能将撞击的声音作为回声反弹回来。显然,有一位阿根廷物理学家在一起案件中对回声轨迹做了一些开创性的研究工作,皮特森听说后,想在这里也进行类似的尝试。” 这位阿根廷物理学家,我完全没有听过,可英国电信公司的广告牌我是见过的,城里到处都有,硕大无朋,提醒人们在每个号码前加拨1。“It's one to remember”[英语,直译为“这个1,值得你记住”。],用这句口号,他们收复着大不列颠过去的荣光:从费雯丽和劳伦斯·奥利弗,到杰基·斯图尔特、约翰·列侬,以及温斯顿·丘吉尔。我甚至在大学公园附近见过一块牌子,上面是弗雷德·佩里高举着他的温网奖杯。我试着想象声波的连击会是什么样的物理游戏。 “皮特森希望通过这项研究得到什么呢?” “类似于声音重建。如果可能的话,确定撞击的确切时间,尤其要听有没有刹车声,或者避免撞击时轮胎发出的尖利响声。这就可以为‘事故说’提供某种证据。又或者,假如有发动机突然加速的声音,那就是有人潜伏在那里,特意等她过来。还可以听到撞车后发生了什么——车子有没有停下,朝哪个方向开走了……总之,我告诉他,我身边有个人可以完美地完成这类分析,我让他去找雷顿·霍华德。你也知道雷顿:我今早跟他聊过,他已经连续两晚去现场记录夜间所有经常能听到的声音。他录下了猫头鹰、乌鸦和狗的叫声,以得出这些声音的强度和高度参数。他又借了一队人马,进行地形测量;还借了几辆车,录下了不同发动机刹车和加速的声音。昨天,他开始分析带子,成功过滤掉了雨的声音,又根据不同的频率,把声响在时间轴上分标了出来。” “那他发现什么了吗?” “一开始,只能从带子上听到一个非常微弱的声音:一只乌鸦的叫声,似乎正要飞走。但是,当他用视图模式检查时,发现频谱分析里的图像是由两波回声构成的。把它们放大,他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第一波回声是低频的,是反弹回来的撞击声,紧跟着的第二波回声,才是乌鸦叫声的回声,就好像是撞车声把它吓跑了。” “这样的话……能得出什么结论呢?”我有些茫然。 “很少,但也足够了。因为通过计算乌鸦与探头以及广告牌的距离——通过叫声与其回声之间的间隔——雷顿绘制了一道曲线,标示出乌鸦可能在的所有点。其中一个点就在那家工厂的墙上,鸦巢也确实在那条街上。此外,它的叫声与预期出现的喇叭声和刹车声处在同一个频段。也就是说,乌鸦就是一个间接证人。如果没有听到别的声音,不是因为它们被掩盖了或者太微弱,而只可能是因为它们根本就不存在。司机没有按喇叭,也没有想要刹车,这就是雷顿给皮特森的报告的结论。” “有意思……”我有种想法,但还没完全浮现出来,我试图在空气中找到确切的表达,“雷顿做的分析,和我想用笔迹重建程序做的是一样的。听不到直接的声音,我们还有回音。克里斯汀收到的那张照片也是一样,”我试图沿着同一条轨迹再往前走,“通过照片,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重建卡罗尔在调整模特姿势时的动作……” “对,确实,”塞尔登说,“真实永远是种映射,是在其他维度运行的事物的被压扁了的痕迹。哦,说到那张照片,还有个令人担心的消息。皮特森不厌其烦地逐一询问了克里斯汀记得的所有可能给她东西的人:没有一个人承认是他留下的。” “那么,你觉得那张照片可能是一个系列的开始吗?还会有另一张……?” “我觉得,”塞尔登说,“克里斯汀应该尽早把那个句子公布出来。事实上,我仍然担心她,我在想……”他停了下来,似乎下不了决心继续说下去,这件事太微妙,必须聚集起更多力量。“那天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就在想……”他又开始结结巴巴地说起来,似乎突然觉得有点尴尬,移开了目光,“她不愿意告诉我、不愿意透露给兄弟会任何成员的事情,是否会在某些……在某些她觉得适当的情况下,告诉另一个人呢: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人,她可能对这个人有某种特殊的信任感。”说到这儿,他停住了,等着我把它补充完整。 “你的意思是,”我的脑海中依稀闪过莎伦的身影,“也许她有一个亲密的朋友,或者男朋友,她可能把句子内容告诉他们了?” “不不,”塞尔登有些泄气地说,“如果克里斯汀有什么亲密的朋友,我会感到非常惊讶;我总是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甚至没有一起学习的伙伴。我也不觉得她有男朋友,不然我们会在医院见到他。你自己也看到她独自一人离开电影院。不,我想的不是她可能已经把句子内容告诉过谁,而是她可能会告诉谁。”他又看了看我,似乎找不到更清晰的表达方式。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同时感觉到,我这一丁点理解之光,可能也包括我没有大笑出来,部分缓解了他的尴尬。 “我不禁注意到,”他继续说,“那晚,就是我们从研究所里出来的那晚,你俩似乎很投缘。我陪同她走到车站的路上,她问了我几个问题,当时我还觉得奇怪,这些可不像她平常会问的问题,后来我才意识到,她是亮出了一点女性的狡猾,只是想知道你在牛津有没有女朋友。” 我有点脸红,觉得必须说点什么,就随口回了句: “真有意思。那晚我还想,你俩如此自然就一起走了,那……”我迟疑了一下,看见他的脸上突然露出惊恐的神色,便赶紧淡化这已经说出去、收不回来的语气,“那……你俩是不是一起走过很多次?” “嗯,”他说,“是的:我俩一起走过几次,特别是我还是她的导师的时候。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笑了,似乎被我逗乐了,“我从未跟学生发生过什么。或者说,几乎没有。”他说,仿佛想起了一个遥远而又有点尴尬的例外,它违背了他给自己定下的道德准则,“尤其我都这把年纪了。当然,如果不是担心她的生命安全,我永远不会和你说这些的。我原以为,你可以去接近她,作为一个朋友,因为在我看来,她从未有过朋友。即使她不向你透露更多关于纸片的信息,至少我们可以看着她,不让她出事。” 我俩不再说话,就好像他托付给我的任务悬在我俩面前的空气中,并开始显露出那个由后果和可能性交织而成的迷宫。 “只要克里斯汀还有一丝康复的希望,”我说,“即使没有那张纸片,我也一定会去尝试。事实上,我曾想过尝试……早先时候。但现在事情也许发生了变化,她本人也是如此。上次我们去看望她时,我想上前帮她,可她制止了我过去。”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但我认为这是个反信号:她不想流露出自己的无助,不想让你同情她。这是一种自尊心的反射,她想显示自己仍然是完好无损的。” “但你不觉得这有点招恨吗?她都这样了,我还在给她……某种希望?” 塞尔登用手抚摸自己的脸,似乎有什么画面浮现在他眼前,想把它抹去。 “你说得很对。我只是还不能想象她再也不能走路了。这太残酷了。请忘了这件事吧。” 然而,这一想法既然说了出来,就无法这么快忘记,也许是因为我有一瞬间把自己想象成了亨利·詹姆斯小说中的主人公,他必须巧妙地追求一个女人,才能获得威尼斯旧宫里的秘密文件。或许更有可能是因为,我想再次见到她,而且一想到她,我就忘记了她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这件事。 “我想我可以去看望她,”我说,“尽可能多和她说说话,满足她一些对外界的需求,仅此而已……无论哪个层面上。即使她不跟我说那张纸片,也许我至少可以把她从卫理公会那些老巫婆手里解救出来。” “能做到这一点也值了,”塞尔登说道,“不管怎么说,我已经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我可不想在一份痛苦之上再增加更多的痛苦。但是,如果你觉得你能做到,而且不会让任何人困惑……”他喝下最后一口酒,指了指脚边那摞卡罗尔的书信集,“我答应过她今天把这些书送过去的,现在还在探视时间内,不然你给她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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