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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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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医院,询问前台,他们用总机拨打了克里斯汀的病房电话,登记了我的名字和证件号码,给我指了指过渡监护病区——又上去一层了。我注意到,看守警察已经不在了,至少我没有看到。我敲了敲门,似乎听到里面的低语声中断了。克里斯汀的妈妈把门打开一条缝,挤了出来。 “不好意思,”她说,“我们刚和罗绍拉姊妹一起祈祷呢,现在克里斯汀想梳洗一下。她不知道你要来。” “她情况怎么样?”我问道。 克里斯汀的妈妈颤抖了一下,像是有波痛苦的寒战不由自主地流过全身。 “我感觉她已经到达了一个新的阶段:眼泪结束,开始认命。至少很快就会从这儿出去了,两三天后她就可以出院了。” “她一个人在牛津能行吗?还是你会把她带回去?” “她说什么也不肯回吉尔福德,坚持要留在这儿,说是有一项伟大的任务在等着她。而我也不能搬来和她一起住:我得打理家里,还有菜园。我怀疑等我回去时,家里都被老鼠给霸占了。还好我们有福气,在医院遇到了这么一个天使,罗绍拉姊妹会和她住在一起,至少是刚出院的一段时间里,直到克里斯汀习惯了……轮椅。你说多巧啊:罗绍拉姊妹租的房子即将到期,她正在找人合租,因为她一个人付不起续约租金。我们也没钱找护工整天照顾克里斯汀。而且我觉得她不想跟我住得太近。你知道,到了一定岁数,孩子就不归父母了。” 我点了点头。她看着我的眼睛,突然握住我的一只手。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请你也帮忙照看一下她,好吗?我总觉得她在这儿孤零零的。” “当然,当然。”我说。她在一张卡片上写下了克里斯汀在海丁顿山的新地址,我也一张纸上写下了我的地址和数学研究所的电话号码。她把我写的纸条收起来,好像那是一件珍贵的东西,直到这时,她才有点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我的手。 “克里斯汀叫我买几样东西,我正好去一下。” 她朝房间里看了一眼,然后对我点点头。 “现在可以进去了。” 我走进病房。克里斯汀背靠着两个大枕头,坐在窗下明净的柔光里。我感到她脸上那种意外朗照着的美冲我压了过来,又铺展为一个浅浅的微笑,像是注意到了她在我身上产生的效果。她眼睛下方的血肿不见了,脸庞焕发着光彩,她所经历的磨难,唯一可以看见的痕迹只剩下脖子上的那一小圈胶管。在那种美中,有一种毫无遮掩、赤裸裸的东西,几乎像是一个宣告或声明。如果说之前她把那种美看作不请自来的尴尬的天赋,从而用羞怯尽可能地隐藏起来,那么现在,由于一种神秘的补偿法则,她似乎是在突显它。我还注意到,在她单薄的睡衣下,也许是纽扣经过精心设计,特地卖了个破绽,她的胸脯正释放出一种含混而难以忽视的诱惑力。所有这一切,我想,应该都是对战斗——与坍塌的另一半身体、消失在被子下方的那部分身体,以及窗下轮椅刺痛人心而又不可逆转的印象的战斗——的反射吧。我再次看向她的眼睛,像在探寻一条旧日的线索,那双眼睛——既骄傲又悲伤——似乎在对我说:我还剩下这个。我真想不假思索地回答她,我完全不在乎:在这条失而复得的、由她的目光所构成的纽带里,我意识到我不再是在问自己能否爱她,而是在问自己能否不爱她。她戴着一顶法式贝雷帽,从后脑勺一直盖到前额,但还是有几绺长发散了出来。罗绍拉姊妹仍然在她身后,故意慢条斯理地梳理着从帽檐下方披到肩膀和后背的发丝。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位女信徒的眼睛,在她眼中透出的厌恶之中,我明白了,她也许是个可怕的敌人。她还年轻,目光坚定,脸色似乎说变就变,上一秒还是恬静的微笑,下一秒就露出好斗的神情。她身板挺得笔直,像那种习惯迅速做出实际决断的女人,又有一种外向的性格,不完全是顺从,而是很为之骄傲,像是正能量过剩、乐观主义过头了。我注意到,她故意不紧不慢地梳理克里斯汀的头发,还用双手圈住她的脖子,似乎是在向我证明,就这么几天,她俩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什么程度,她可以完全掌控她。就连克里斯汀明白无误地用眼神示意她,让我们单独待会儿时,她还在房间里晃悠了几圈,把小包打开又关上,假装在床边整理衣服,然后才不情不愿地向房门口走去。 “看来她们把你照顾得不错。”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我说道。 “嗯,”克里斯汀简单地回答道,“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绝望,她帮助了我很多,帮助我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我看到你带来了我问阿瑟要的书,他想必很忙吧。”她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是理解还是不满。 “他对医院有些不好的回忆,不过你出院后,他肯定会去看望你的。事实上,所有人都很担心你的康复情况。” “有多有少吧,我想,”她说着,露出嘲讽的微笑,“我相信劳拉·拉吉奥担心我,她一直把我当女儿看待,但其他人……”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在那儿呢。塞尔登召集了会议,把情况都说了。我得说,所有人真的都很感动。” “把情况都说了……什么情况?”克里斯汀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他可没告诉我这一点。” “他并没有说太多,”我试图为塞尔登辩护,“就是告诉他们,你找到了那张纸片。我觉得,他就是想知道,最主要是想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那张纸片。如果有的话,有没有见过它。” “我不觉得这件事很着急啊。还是说,他们有别的什么事情要做决定?既然你受邀参加了会议,你应该可以告诉我。当初为了能参加他们的会议,我可是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敲键盘把书目打出来呢。不过,”她无力地说,“躺在医院病床上,还想什么都知道,确实比较困难。” “是日记出版。你应该也听说了,他们收到一份报价……” “嗯,是美国的出版社吧。不可能是别的事情了。” “伦纳德·欣奇也报价了,金额一模一样。他们想尽早签订合同,于是想讨论下那张纸片上的内容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他们对卡罗尔的看法。所有人都觉得不会太大。”我说,等待着她的反应。 我感觉她快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的眼睛在冒火。 “我们等着瞧吧,”她说,“不管怎么说,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想象的都要大。我很乐意他们继续,就让他们去做好了,让他们写下他们的大注释、小注释。那后来投票结果如何?交给欣奇出版吗?” “对。”我说。 “直到上周他们还分成不同阵营呢。就没有人反对吗?约瑟芬·格雷?或者劳拉·拉吉奥?阿瑟?” “是全票通过。”我说。 她似乎突然变得伤心,或者说被压垮了,仿佛她被全世界抛弃了。我想知道,她反对欣奇的理由是什么,难道欣奇也对她做过什么?可当她再次开口时,我又非常困惑,因为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苦涩的平静。 “反过来想,我觉得这似乎也很公平:无论如何,他给他们所有人都出过书,没有一个例外。” “嗯,”我说,“投票表决时,我们两个被赶了出来。欣奇觉得让他在外面等是一种侮辱,他也说了同样的话:他给所有人都出过书。他还问起你的身体恢复得如何,虽然他告诉我他跟你并不熟。” “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我设法保持了距离,”她的语气中带着点嫌恶,“他就是个色狼。至少劳拉清楚这一点。但不管怎么说,可能惯性总是占上风。惯性定律:英国科学史上的第一条公理。他还问了你关于我的什么事?” “我们聊了会儿记忆:他也被车撞过,失去了那天所有的记忆。他还问了我一些问题,其实这些问题我也很想知道: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这么多天过去了,你有没有想起哪个细节……” 我看到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无能为力的表情。 “没有。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们关于第二生命的谈话。这些天来,我好几次想起那次谈话。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的第二生命是坐一辈子的轮椅。一辈子!”泪水涌上她的眼睛。 我走上前,在床边坐下,朝她伸出一只手。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一滴泪水落在我的手背上。 “但这说不定的,以后的事……医学一直在进步。”我说,隐约觉得自己像个骗子。 “罗绍拉姊妹也是这么说:我们必须祈祷,祈祷另一个奇迹。即使那个奇迹没有出现,对于我为什么保住了性命,又落到这样一个境地,上帝肯定有他的意图。也许我的使命就是把那本书写出来,并忘记其他的一切。一切。” 宗教的逻辑是严格的二元对立,塞尔登大概会这么说:所有好的东西都是恩赐,而所有的痛苦,都是考验。我克制住自己,没有告诉她我的想法,上帝救了她的性命,结果就让她这样?我不禁想起司汤达的那句话:“上帝唯一的借口就是他不存在。” 就在这时,门开了,罗绍拉姊妹又走了进来,克里斯汀把手收了回去。这位姊妹盯着我,露出惊讶和控诉的神情,好像我这个典型的男性代表,正是让女孩哭泣的罪人。她选择无视我,用一种近乎训斥的语气对克里斯汀说话。 “已经到晚餐时间了,这位女士还没有洗澡,我想应该让访客离开了。” 我站起来,看着克里斯汀,并在她擦去泪水时,寻找着她的眼睛。但我看到,她完全没有反抗,反而平静地戴上了眼镜,罗绍拉姊妹就站在她身边,像个不耐烦的卫士。于是,我喃喃地道了声再见就离开了,内心不安而气愤。 回到学院寝室,我试图集中精神,希望能在雷蒙德·马丁的那本谜题书中有所进展,结果徒劳未果。不经意间,我的视线滑到三月兔一句嘲讽的回答上:“你也可以说‘我喜欢我拥有的东西’和‘我拥有我喜欢的东西’是一样的了!”[引自《爱丽丝漫游奇境》第七章《疯狂的茶会》。]我手上还残留着灼热的记忆:被克里斯汀紧握的手,以及她的泪水。那么,我已经拥有或者说近乎拥有我喜欢的东西了吗?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喜欢吗?我突然想起电视上就要播放日记出版的报道了,于是我切换频道,找到大学台。报道已经开始了。记者——终于确认了,他的名字叫安德森——举着粗大的话筒站在伦纳德·欣奇面前,而他身后是兄弟会的成员们,他们老迈而垮塌,齐齐暴露在聚光灯下,塞尔登看上去几乎是他们中的生力军。欣奇正在谈论出版工作会如何分工,还说这套书会以每年一卷的速度出版,彻底研究清楚卡罗尔提到的同时期的所有人物。记者有些困惑地问,整个项目需要多少年完成。总共九卷,也就是九年,欣奇骄傲地回答道。此时,镜头再次从左往右,几乎是有些讽刺地扫过那些瘦骨嶙峋、面容枯槁的脸。似乎摄影机后面的那个男人有着和我一样的问题:他们中有多少人能活着看到它完整出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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