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下午的阳光还未完全退去,空气奇迹般地悬浮在晴朗的天空中,有一种温润而透明的特质。在回寝室之前,我决定到大学公园里走一走。草地球场的网已经拆除,我怀着些许感伤,踏在白色的石灰线上。再后面一点的地方,我看见有几个人坐在板球场的角落,在等待击球。我转上一条半荒废的小路又走了一会儿,出乎意料地来到一个拐弯处,在丛生的野草中,河流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沿着遍布灯芯草的河岸走着,观赏着几只栗色与金属绿色羽毛的鸭子平静而沉着地滑行,忽然听到一阵杂响、几声憋闷的喊叫、一句显然是西班牙语的斥骂。在河边的一块空地上,我看见一个壮汉正在殴打一个瘦小的男人,后者跪在地上,正用英语求饶,并在拳打脚踢中拼命护住自己的脸。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正试图拉住壮汉,叫他冷静下来,用西班牙语喊着“爸爸,别打了,求求你,爸爸”。听女孩的口音,像是来自西班牙某地的游客。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了些,惊讶地发现,那个跪在地上、头破血流的小个子竟是亨利·哈斯。我往前跑了几步,来到壮汉跟前,用西班牙语叫他住手。他看了看我,有些莫名,虽然还在气头上,但总算是停止了殴打。

“你想打死他吗?”我说道,“他的血都流成这样了。”

我在哈斯身旁跪下,试图帮他止住鼻血。他的一只眼睛闭着,被打肿了,鼻梁骨好像断了。他的嘴巴也在出血,白衬衫被染红了一大片。我想扶他起来,可他的膝盖抖得厉害,根本站不起来。他小声用英语请求我不要离开。

“打死他又怎么了,”男人说,“这种人越少越好。”

女孩在一旁痛苦地哭泣。

“可是爸爸,他真的没干什么呀,他只是想送给我一只小熊,给我画幅画。”

男人看了看自己的拳头,上面有擦伤和点点血迹。他似乎恢复了平静,弯下腰抱了抱女儿。他指了指哈斯,又指了指扔在草地上的一个小袋子,泰迪熊咖啡色的脑袋从袋口处探了出来。

“我去了趟厕所,把她留在这儿喂鸭子,回来就看见这狗娘养的从袋子里掏出熊要给她。”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没想做什么。”哈斯用可怜兮兮的语气对我重复道,试图用衬衫下摆捂住鼻血。

看见男人牵着女儿离开了,我松了一口气。我掏出手巾递给哈斯,可他的鼻血似乎怎么都止不住。

“我得了一种血液病,”他说,“类似于血友病。我需要回家服用抗凝血药,麻烦你帮帮我。”

“我们不应该去医院吗?”我有点慌张。

“不,麻烦你了,不用去医院。我住得很近,公园后面有条近道,不会超过五分钟。”

他慢慢地站起来,脚踩地时小心翼翼,似乎很疼,他脚踝上也挨了一下,几乎没法走路了。他靠在我身上,我尽力拖着他走。可我最担心的是血,鲜血已经浸透了手巾,并滴到我的背上。我感到哈斯似乎没有了力气,身体开始慢慢往下滑,我担心他会昏过去。现在他几乎是个死人了,重量全压在我的肩上。好在他很轻,骨架像小孩似的。我们从公园一头出去,拐上一条弯曲的小街,他指了指通向两扇红色门的楼梯,只听他在兜里摸索,把钥匙递给了我。我一打开门,他就使劲往前挤了下,想拦住我,仿佛突然觉得害臊了,或是不想让我往里看。他向我道谢,说他的药就在厕所里,他自己可以搞定。可我一松手,他刚想迈出第一步,就瘫倒在门口。我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脸,问他药在哪儿。他虚弱地指了指走廊。我跨过他的双腿,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进屋,让他把头靠在墙上,接着走进了黑黢黢的走廊。我打开了第一扇门,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怒吼,就像临死前发出的嚎叫。

“不,不是那扇!”

可我已经看到了。透过从门缝伸展出去的那个光锥,我看到房间里鱼鳞似的贴满了小画,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四面墙壁,顿时惊呆了。

我关上门,茫然不知所措,不是很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然后打开了下一扇门。我在急救箱里翻找,找到了那板抗凝血胶囊,又把杯子里的牙刷拿出来,接了满满一杯水。我把药拿给哈斯,去厨房找纸巾来给他止血。他一口气服用了两粒胶囊,喝了两口水,似乎清醒了一点。

“你看到了,是不是?”他说,眼睛仍然盯着天花板,用一张又一张的纸巾擦去血迹。

“没有,”我害怕地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不,”哈斯说得很慢,“你看见了。尽管可能只是瞥了一眼。你得到的印象可能是错的。我希望你再去看看。算是我的一个请求。请你打开灯再看。无论如何,你刚刚救了我的命,我想你会理解的。你还年轻,而且富有同情心,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去看看吧。好好看看。回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回到走廊上,心里仍然有些犹疑,再次打开门,打开灯。我看到的是一个空房间,就像艺廊的展厅,四面墙上挂满了小画,几乎是一幅叠着一幅。都是女孩的肖像,用铅笔画的,但画得非常精确,以至于这些面孔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真实感,就好像她们是被关在这儿的活人,灯一开,就全惊醒了过来。我从一张脸看向另一张脸。小的大约六岁,大的十岁或十一岁。她们大多直视着前方,仿佛暂停在一个激越的瞬间,眼神清澈而炽烈。尽管她们的头发和脸部轮廓只是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一种毋庸置疑的精湛技艺还是让她们表情中那种神采奕奕而又瞬息万变的特点、只属于孩童的特质跃然纸上。哈斯说,要我好好看看。注目观察后,我觉得,确实,我几乎可以从所有面孔中发现一些反复出现但又稍纵即逝的东西。她们似乎很迫切,沉浸在欣喜之中,即将接受某种贵重的东西,一种强烈的情感把她们提升到了另一种状态。仿佛她们内心已经做出了决定,而这个决定的某些内容正通过她们的眼睛不可遏制地流淌出来。我想,这很像我在一些青春期女孩身上看到的表情,当她们下定决心,幸福而专注地期待着被吻的那一刻,就是这样的表情。所以就是这个吗?我继续看着那些画像,试图用一把不确定的钥匙来弄清她们表情的含义。我觉得自己离真相很近了,就快发现了,只是还差一步。所有这些面孔似乎都在说着同一件事,一遍又一遍,在不同的时间——无疑,这些画像历经很多年。可那究竟是什么呢?我想知道哈斯现在多大年纪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集的。我也不确定墙上这些画像是否有先后顺序。哪个是第一幅,哪个是最后一幅?我又看了看两三张脸,每一张似乎都在放射着自己的小秘密,然后我沿着走廊走了回去。哈斯已经自己爬了起来,此刻正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喝着一杯水。

“现在你看见它们了。”他带着一丝骄傲,就像对自己的价值非常确信的艺术家,蛰伏多年,终于要在公众面前亮相了。他似乎很高兴有人发现了他的避难所:“你是第一个看到它们的。假如你仔细观察,可能已经发现了真相。我不知道那个在公园里殴打我的疯子对你说了什么,可我真的没有碰过她们一根指头。一个都没有。从来没有。永远也不会。我要的只是你在那里面看到的东西,那个瞬间,那种眼神。但要完整地了解我,我想告诉你,其实还有另一个房间,里面的画像和刚才那个房间的几乎一样多。我称之为‘鄙视、嘲笑和怜悯的房间’。我从青春期开始就不长个儿了,就现在这个个头,而我周围的男孩和女孩,就像吃了大桶的爱丽丝的饼干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上长。尽管如此,我还是和同学们一样,试图接近女生。我试了一次又一次,得到的回应永远一样。在她们的眼神里、她们的笑声里、她们的回答里:鄙视、嘲笑和怜悯。每次看到这样的眼神,我都有种被烫伤的感觉,它一直驻留在我心里,没有办法愈合。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画画的,把每次拒绝都画下来,它们就像底片一样印在我的脑海里。我自己发现了我这小小的才能:我可以在记忆的显影盘里让它们浮现出来,不仅仅是面孔,也不仅仅是表情,还有情感本身,滚烫、鲜活的情感。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画她们,因为每画一张,我都会再次受伤。直到有一天——一个奇迹般的日子,一个我应该用罗马帝国所有的白石头来标记的日子——一个女孩在我画画时走近了我。就在你今天遇到我的地方附近。她看着我画完,然后告诉我,她觉得这幅画很悲伤。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她抛弃了我;这似乎让女孩很感动,她希望我也给她画一幅画。我们交谈起来,我边为她画画边跟她开玩笑,还提议玩几个刘易斯·卡罗尔书里的文字游戏。她开心地笑了,也试图讲她所知道的笑话和一些游戏。我跟她开了更多的玩笑,听着她的笑声,然后我发现了一件事——因为我正在为她画肖像:她身体里的某样东西似乎正在转变为一种发自内心的确信,或者说一种决心。她突然告诉我,我不应该再伤心了,因为她会爱我。她发誓,她会比我的女朋友更爱我。然后,她变得严肃起来。就在那一刻,我看见那样东西显露了出来……这是第一次……那是我试图在每幅肖像画中捕捉并保存的东西。那东西就在那个年龄段的女孩的眼睛里,让它们发光发亮。它近乎一种流体,爱的初乳,还没有被恐惧、防备或算计所污染的纯净物质。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可以很轻易地从每个女孩身上萌发出来,只要学会按下那两三个必要的音符。我收集的唯一东西就是这些眼神。我从来没有碰过她们。尽管我知道我可以那么做。有很多次,不管你信不信,她们自己希望,或者鼓励我那么做。可我从来没有在身体方面感受到任何的吸引。在这一点上,我比卡罗尔还要无辜。我只是取走了这一小滴一小滴的爱,在这些年里,是它们一直支撑着我活着。如果不是这些女孩,如果不是给我带来生命的这一丁点善意,我可能早就自杀很多次。好了,现在你知道了关于我的一切,”他突兀地说,“你走吧:怪物要在巢穴里独自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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