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数学研究所,在我的收件柜里发现一个信封,上面是手写的我姓名的首字母。里面是一张来自吉尔福德的明信片,克里斯汀的妈妈寄来的,背后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还附了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总算好认一点。

亲爱的G(抱歉只用了首字母,因为我肯定会拼错你的名字):自从我回到家,回到我的花园和菜园,回到我独自一人与杂草和耗子的小小战斗中,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我在牛津对你说过,我家里连电视机都没有,每天就通过无线电听听音乐,这无线电的岁数几乎跟我一样大,所以我几乎是什么新闻都不知道。冒昧打扰你是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我没有克里斯汀的一丁点消息,尽管我给她写过好几封信,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警察也没有打来电话,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进展,有没有找到开车撞我女儿的那个人。我想,也许你会听到一些消息。但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克里斯汀是否安然无恙,是否适应了新的环境。如果你能替我去看看她,让我放心,我将万分感激。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恩情,还有塞尔登教授的恩情,在那段如此艰难的日子里,你们是这么贴心。如果你能来吉尔福德,我会很高兴在家里接待你,给你准备我们的英式点心。至少克里斯汀也承认,她妈妈做的司康饼是全郡最好吃的。我刚给她寄了个包裹,里面塞了好多司康饼——希望她能请你尝尝!

我原想周末去看望克里斯汀,但她妈妈的信让我决定,当天下午就到她海丁顿山的新住址走一趟。顶着无情的太阳,我爬上山坡,试图在参差不齐的树影里找到短暂的庇护。一到达坡顶,就找到了我记下的那条街,于是我开始从这头走到那头,妄图给糟糕透顶的英国式门牌号找到一点意义。最后,我找到了那栋小房子,它被隔成了几个单元:从白木栅栏上头望进去,能看到一条鹅卵石路,通往屋后的花园。大门上有几个门铃,上面标着姓名的缩写,其中一个像是新写上去的,我一看,心就因为嫉妒而有些刺痛:K和R[克里斯汀和罗绍拉的首字母。]。我按了一次门铃,等了很久,又按了一次。在下午的寂静中,我察觉到了门铃响起的位置,只觉得有人在窗帘后面偷看我。我想应该是罗绍拉姊妹,她可以轻松地骗克里斯汀说我是个流动小贩。又或者她俩正在商量给不给我开门。我第三次按下门铃,这次按得更用力。终于,小公寓的门打开了,我看见罗绍拉姊妹从楼梯上走下来,她一边捋头发,一边朝我比手势,示意我推开栅栏进去。

“嗨,我就想到是你,可我没戴眼镜,在上面看不清。你是想见克里斯汀吧?她正在花园里看书呢。你沿着这条路走到底。我睡午觉的时候,她习惯待在外面。我晚上要去医院,只有这个时候可以睡一会儿。”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抱怨。

我向她赔不是,随后沿路走到屋后,没想到那里有个这么大的花园,景致朝郊野次第演进:靠近走廊的地方是一片美丽的花坛,远处则是几棵矮树。克里斯汀坐在一把椅子上,紧挨着一张小玻璃桌,正埋头于一张纸页上,做着某本书的笔记。看见我出现在她眼前,她不禁小小诧异了一下,我感觉那里面是带着些快乐的火星的,只是下一秒就被警觉或担心所浇灭,她仿佛在怀疑,我不仅仅是来看望她,还有其他目的。不过,她还是整理好心情,向我投来一个期待而又不失热切的微笑,带着延迟的惊讶,叫出了我的名字,同时向我伸出手;而我选择按照阿根廷人的方式,在她脸颊上吻一下。在我凑过去的瞬间,我瞥见她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下面有个挂坠,从松开的纽扣那里落进衬衫里面。我俩分开时,我注意到她的脸有点红,出于本能,她紧张地抬手理了理头发。过去这么多天了,我已经忘了她的面容会对我产生多么强烈的诱惑。此刻她的脸被阳光染得金灿灿的,那双炽烈的湛蓝眼睛被镜片放大了,紧紧地注视着我,似乎很乐意捕捉到我的目光。她请我坐在她的旁边,花园里的一把铁扶手椅上,她的笑容更深了。

“真是……意外之喜啊,”她略带讽刺地说,“你是到山上散步吗?”

“我上周给你发了两三封邮件,想知道你怎么样了,你都没有回复。”

“真不好意思,”她说,“谢谢你的关心。我邮箱里一定积攒了大堆邮件。自从出院后,我还没有回过研究所。我想我错过了所有的消息。我正试着尽快处理完这个呢。”她略带骄傲地指了指她书边的那摞纸。

“和我想象的差不多,”我说,“所以我才决定过来。”

“嗯,你看到了,我在晒太阳呢,感觉这里很安全,最大的风险就是做园艺的时候把指甲盖给折了。”她伸出双手给我看。

我端起她的一只手,想看得更仔细些。还真有两处折了。她把手抽回去的时候,我试图握住它,我俩四目相对,指尖碰在一起。

“不,”她说,“请不要这样。”

“不要……怎么样?”我仍然不想放开。

“不要这样碰我。或这样看我。我不可以的。”她有点哽咽,又把手放回到桌上,离得我远远的,“我甚至不能去想,因为太伤心了。我现在就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连看东西的视野都是,好像又回到我小时候的高度了。所以我才重新发现了花园。多年来,我一直对英国园艺的整个理念深恶痛绝。应该也是因为我妈妈喜欢她的花园,在那里投入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可现在呢,我跟土地分不开了,又或者说,我几乎是坐在地上了。我的一切都变了。就好像我已经彻底被从原来的世界中剥离出来,无法知道会有什么新东西浮现——假如有的话。”她悲伤地说,几乎是在说给自己听,“我还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这个了。”她指着那摞纸,“我知道,这可能看起来很疯狂,但我觉得,正是这唯一一件事能把我和真正的疯子区别开来。”

我用大拇指从上到下地捋了一遍那摞纸的侧面。

“那你确实证明了你想要证明的东西吗?”

“毫无疑问,”她带着微微的自负,我经常在数学家的眼睛里看到这种自负,“可能还缺少一些细节,但这么说吧,即使我今天被闪电击中,其他人也能完成它,因为最核心的内容已经解决了。”

“那还挺有意思的,就一句话,能发展出这么多页的内容。”我说。

“就是这句话开辟了一整个世界,而且它一直在那儿,但谁都没有往那儿想。”

“现在我坐在这里,”我环顾着大大的花园,“你又告诉我你对园艺的热情,我不禁想,你是不是把那张纸片埋在了哪儿。”

“冷,好冷,”她说,“我没有把它埋起来,顶多说……”她暗自微笑,“陷在了哪儿。我永远不可能把它埋在这儿,这儿几乎谁都可以进来。”

我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仿佛这样就能看到她房间的窗子。

“那么它就是在上面?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由冷酷无情的罗绍拉看守着?”

“冷,”她说,“我觉得,你这么看待罗绍拉,有点儿不公平。”

“哎,那我们看看:它不在花园里,不在房间里……”我又一次凑近她的椅子,两手撑在扶手上。

“不冷不热。”她忍着笑,轻声说道。

我朝她的脖子伸出一根手指,把金链子抬高了一点。

“热。”她的脸色变得严肃,同时充满着期待。

我把链子再抬高一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卡在她衬衫的纽扣那儿。我又看了她一眼,伸手想解开那粒扣子。

“不。”她轻轻推开我的手,在我的注视下,把领口往前拉开了一点,在那目眩神迷的一秒钟里,我看到了她胸部的弧度,看到了突然露出的蓝色静脉和吊带。她微微抬起下巴,一个细长的圆柱形玻璃胶囊晃悠着探了出来。她用手指夹着,向我展示了一会儿。里面有张微微泛黄的纸片,像被小心折起来的纸莎草纸卷。她把胶囊在阳光下转了转:“这是罗绍拉送给我的,好像应该放橄榄枝什么的。”她说道,仿佛觉得应该为她的擅自更换而道歉,“但无论如何,我现在可以一直把它带在身上了。”

她立即把胶囊放回衬衫里面,像是后悔给我看了。

“我叫罗绍拉拿点吃的来吧,你真该尝尝我妈妈寄来的司康饼。还没招待你呢。”

“不。别叫她。这样我们就没法继续说话了。”

“你不该对她这么苛刻。她什么都帮我,我不知道没有她我该怎么办。她甚至提出要送我去研究所,或者帮我接收电子邮件,但刚开始的这个阶段,我更想一个人待在这里。你也知道,我不想听到兄弟会叫我过去,或者阿瑟。刚才看到你时,我还以为是他叫你来的呢。”

“这么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消息都没有收到?比如伦纳德·欣奇死了?”

“我知道他死了,是的。几天前在电视上看到了。是糖尿病,不是吗?我不能说我很遗憾。”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是被谋杀的。中毒而死。只是没有公开。有人给他寄了一盒糖,糖里下了一种叫乌头碱的毒。他们还在盒子里发现了一张刘易斯·卡罗尔拍摄的照片。”

我等着克里斯汀慢慢消化我告诉她的信息。她似乎有些迷茫,好像她体内有好几个警报一齐拉响,此前一直只停留在遥远的可能性领域里的东西,如今又蹦了出来,残忍地触动了她。她一时没有说话,我从她阴沉的眼睛里看到,她的假设在倍增,恐惧在倍增。

“是什么照片?”最后,她问了一句。

“一个躺在树林里的裸体女孩的照片。”

我看到她在桌上乱七八糟的书里翻找起来。她打开其中一本,翻到最后的照片附录,直到找到探长给我们看的那张。我点了点头。她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不过我觉得,她只是找了个地方可以安放她的视线。她放在书上的手在微微颤抖,忽然嗒的一声,一滴什么东西落到了纸页上。我惊讶地看着她,只见她摘下眼镜,另一只手快速地擦了擦眼睛。

“我以为他是自然死亡,”她低语道,“新闻上是这么说的。可现在呢?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呜咽着说。

“他们还没有公布这一点,是担心照片会引发丑闻,从而影响王子的形象。”

“王子的形象?”她重复了一遍,感觉很不可思议,事情竟然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什么意思?这跟王子有什么关系?红心王后也要出来了吗?”

“我以为你知道呢:王子是兄弟会的名誉主席。他们不希望他被卷入犯罪、恋童癖照片这类事件。我猜他们在找到寄那盒糖的人之前,会尽可能地封锁消息。还有开车撞你的人。”我说,“这似乎证实了塞尔登的想法。如果说之前他还只是担心的话,现在……”

没等我把话说完,她猛地抬起头,好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

“阿瑟还告诉了你什么?现在我明白了,你是为了那张纸片来的,阿瑟叫你来的。对不对?”她突然说,仿佛一个可怕的怀疑又重新被点燃。

“不是,拜托,真的不是,”我几乎有些绝望了,“我从第一天起就想来看你。我上周还给你发了几封邮件,你会看到的。”

她似乎没有完全被说服,但还是放弃了愤怒的表情。

“我不明白的是,”她说,“阿瑟为什么会认为把纸片内容公布出来就能弄清楚一切。在我出车祸之前,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那张纸片的存在。现在已经不是了?”

我想,是时候告诉她全部事实了。

“从一开始就不是,”我说,“塞尔登跟理查德·拉尼拉说起过这件事。但我想,他还担心别的事情。也许兄弟会的哪位成员在吉尔福德见过这张纸片,不想让纸片内容泄露出去。我相信他真的是为你着想:只有所有人都知道那句话的内容,你才会更加安全。”

“所以理查德·拉尼拉知道了,”克里斯汀说,仿佛她只听到了这句话,“你们两个在医院里对我撒了谎。”她的脸色变了,几乎是带着嫌恶地看看我。“现在我明白了:他们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是他们派来的。很好。”她冷冷地说,好像已经做出了决定,“我想对阿瑟、拉尼拉以及兄弟会的其他成员说的就是,只有在我决定拿出来的时候,我才会把那张该死的纸片拿出来。可能永远不拿出来。你别再来这里了。我的天哪,”她自言自语道,“一想到我差点就给你了,我差点就相信了……而现在,”她说,似乎在和自己的愤怒做斗争,随后,她抬起那张疏远而决绝的脸,给我指了指来路,“我想一个人待着。拜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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