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一走进酒馆,我们就看见了拉尼拉爵士的椭圆形小脑袋,他坐在最里头的一张桌子旁。一个背对着我们坐的男人跟他挨得很近,正在跟他说话,整个人都凑了上去,似乎在讲什么机密;而拉尼拉面带忧色,郑重地点着头。那男人虎背熊腰,我觉得眼熟,走近一看,果然,是皮特森。我想知道,是什么风把他吹来了,他可不像是恰巧过来喝酒的。一看见我们走过去,他俩就不再说话,表情有点尴尬。塞尔登本想找个理由离开,但拉尼拉做了个手势,让我们一起坐。

“就占用你们几分钟,”塞尔登说,“而且,我们运气还不错,正好你也在这儿,”他看向皮特森,“是关于安德森。”

他简单地讲述了我是如何碰到安德森的,以及这位记者多么想把他在这两起案子中调查到的情况作为独家新闻发表出来。

“关于欣奇那个案子,安德森知道什么?”皮特森一边说一边瞪着我,我几乎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罪人,“他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我想我将不得不把某个人或者全组人都踢出办公室。”

我把安德森的话复述了一遍:抽屉里的照片,用密码写的顾客名单。

皮特森疲惫地摇了摇头,而拉尼拉看着塞尔登,脸上满是苦涩和悲伤。

“探长刚刚告诉我了,我仍然无法相信,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我们兄弟会可能到头了。”他说道。

“不管怎么说,”皮特森说,“即使不能阻止安德森发表文章,能多为我们争取到几天时间也是十分重要的。拉尼拉爵士,请给他们看看你刚收到的东西。”

拉尼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他的动作缓慢,手指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另一个裸体小女孩的照片。她留着老式的长发,脸颊上过色。她坐在海滩边的礁石上,侧脸对着镜头,像在思考着什么。她一条腿屈起,露出了整个大腿,以及两腿之间部分凹陷的阴影。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安慰,”塞尔登说,“我刚刚也收到一张照片,就在我的收件柜里。”

拉尼拉和皮特森似乎都没有太惊讶。

“我想我们兄弟会的每个人都收到了一张,”拉尼拉说,“桑顿·里维斯给我打过电话,他很慌张;亨利·哈斯给我发了封邮件。来这里之前,我给雷蒙德·马丁打了电话,他今早发现了一张,是从办公室的门缝塞进去的。他们都还不知道这照片可能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奇怪,因为信封上什么都没写,起初以为是兄弟会发来的活动通知。现在就不知道约瑟芬和拉吉奥夫妇是不是也收到了,我一直没能联系上他们。我想请你去约瑟芬家问问她。我去找拉吉奥。我刚跟探长说,我们所有人都有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想召集一次临时大会,就定在后天。”

“把你收到的那张也给我们看看吧?”皮特森说。

塞尔登把卡罗尔抱着爱丽丝的照片放在桌上,就好像在跟赌注一样。

“有意思,”拉尼拉把它拿高了一点,“因为这张照片是假的。”

“假的?”皮特森呆住了。塞尔登似乎也很惊讶。

“之前亨利·哈斯在汇编卡罗尔的那本摄影集时,就发现了很多张这样伪造的照片。我认为,它们都是企图匿名中伤卡罗尔的人弄到市面上去的,或者就只是想开个玩笑。这张照片,是用卡罗尔的真实自拍照和另一张照片上爱丽丝的剪影叠加而成的。她背后的那只手是加上去的,你仔细看就能发现。亨利在那本书里专门有一章讨论了假借卡罗尔之名的照片,这张也在里面,他还介绍了它是怎么合成的。”

“我现在开始后悔自己从没打开过那本书,”塞尔登说道,“可是,这又说明了什么呢?就说明这张照片是假的?”他几乎是在问自己。

“寄照片的人无论是谁,他都想尽可能地毁掉卡罗尔的形象,甚至用上了假照片,”拉尼拉很愤怒,“要不就是这个人不太了解卡罗尔,是我们兄弟会以外的人。”

“那其他人收到的照片呢?”皮特森问道,“还能提供什么信息吗?”

“据他们所说,都是卡罗尔在不同时期拍摄的裸体或几乎裸体的女孩的照片。我们可以要求他们开会时都带过来。说不定能讨论出什么线索。”

“我需要在你们开会前先分析一下这些照片,我会派人去找他们。这两张我先拿走了。你俩都是卡罗尔的专家,就没有什么别的想说吗?”

“我已经告诉过探长,糖盒那张照片上的女孩叫伊夫琳·哈奇,当时她大约六岁。她是比阿特丽斯·哈奇的妹妹。比阿特丽斯就是第一张照片上的模特,寄给我的那张照片上也是她。这一系列的照片都上过色,好嫁接到不同的风景画中。”

他停了一下,想把话头交给塞尔登,可塞尔登似乎没有决定要说话。为了鼓励他,我请他为探长复述一遍克里斯汀引用的《爱丽丝》书里的那句话,以及我们找到的乌头碱的药效——让人想起吃下饼干后身体变大的爱丽丝。在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解释时,我才意识到,最后我都替他讲完了。

“我没准备告诉你们的,”塞尔登看我的眼神近似于责备,“因为这种联系太模糊,以至于真的把它说出来就显得十分可笑。”

“但我觉得这挺有意思,”拉尼拉若有所思地说,“像火箭一样蹿上天的车祸,让人身体变大的毒药……下一个会是什么呢?我究竟会挨上哪个呢?”他似乎一时间迷失在了众多可能性中,仿佛书里的各种场景正排着队从他眼前飘过。“问题在于,‘奇境’里隐藏的死法太多了。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他说得很淡然,带着点哲人的意味,“应该够我们用了。”

“我觉得不太有说服力,不过既然还有疑问,我会再看看那本书的,”皮特森说,“这真的有些奇怪,用这种方式回到童年?”说着,他跟我们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他兜里的大哥大响了。他掏出那个大家伙,朝门口走了几步,那儿信号更好。塞尔登似乎是借着探长走开的机会朝拉尼拉凑了过去。

“我觉得有一点很重要,”他说,“叫克里斯汀也来参加会议。毕竟,她是最先收到照片的人。我会去她家叫她。我仍然相信,只要公布了纸片内容,这些疯狂的事情就到头了。”

“当然,”拉尼拉说,“并不能因为我们都会被谋杀,就不要她把纸片拿出来,然后归还给吉尔福德。这是她欠我们的。如果她不肯来,可能是时候派出另一类使者了。”他朝在门口讲电话的探长点了点头,后者正紧张地绕圈子。

“希望不用,”塞尔登说,“我已经想好对她说些什么了,相信可以说服她。我先去见约瑟芬,然后就上山去拜访她。”

皮特森回到桌边,神情严峻。

“是白金汉宫打来的。根据安保规定,我必须向他们报告。今天早上,他们在查收信件时发现,有人留下了一个空白信封。里面装着卡罗尔的另一张照片。所以,现在王子也有照片了。”

一片沉默,大家都有些震惊,似乎所有人眼前都闪过军乐队、军旗和红毯的画面。

“我们是不是应该邀请他来参加这次小会议啊?你觉得呢?”拉尼拉嘴角弯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不用,”皮特森很严肃,“我不觉得他会赏脸的。但我要求他们把照片寄给我们。而且你也清楚,他们肯定也想从军情五处派人过来。现在我们无论如何也得阻止安德森了,”他转向拉尼拉,“你那儿有办法操作吗?”

拉尼拉露出犹疑的神情,似乎在说,别太指望他。

“我尽力吧,如果还有人记得我的话。”

出了酒馆后,我们道了再见,我问塞尔登能不能陪他一起去约瑟芬家。

“当然可以,”塞尔登说,“她肯定会很高兴再见到你的,现在几乎没人去拜访她了……”

我跟他肩并肩走着,努力跟上他的大步。他似乎在疯狂地思考,全然没有意识到红绿灯、周围的行人和走在他身边的我。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我还是说了出来。

听到我的声音,他几乎周身一颤,好像我把他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

“当然可以。”他略带礼貌地说。

“当你看到你的收件柜里有装着照片的信封时,你是怎么想的?”

“你是说……在去酒馆之前吗?还不知道所有人都收到了照片的时候?”

我点了点头。

“我心想,这个惩罚很有讽刺意味,从某个角度上讲还很公平:死在一个数列里。你也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去年那些案子。但我又想,如果我真的必须成为这数列里的一项,那至少得让我明白吧。把照片寄给我……好像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给所有人寄照片,就更没有意义了吧。”

“所以我没法否认,听到这一点,我松了一口气,”我看到他脸上闪过一抹微笑,“因为所有人都收到了,就和没有人收到过一样。我刚才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你不觉得照片太多了吗?一开始我们只有两张,后来出现了欣奇自己印制的照片,现在突然就泛滥了……其中还有一张是假的,有一张寄给了王子。这就像一群兔子跑过,把所有地方都踩乱了。”

“你是说,这是在往脚印上叠脚印,好把痕迹抹掉吗?”

“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他的脸上写着困惑和无助,“我甚至没有弄清楚,我们面对的这个人,是太聪明呢,还是太愚蠢。”

我们又默默往前走了一会儿,直到我决定再问他一个问题,事实上我对这个问题更感兴趣。

“你刚才对拉尼拉说,你能说服克里斯汀明天过来……你准备怎么对她说呢?”

“我会告诉她,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学术学分的问题,而是关乎一条人命。要是我调动不起来她的理性,我会尝试调动她新近培养起来的宗教的那一面:基督徒有关怀他人的义务。因为如果说之前我担心的是她的生命安危,现在我更担心的是另一个人的生命安危。”

“另一个人?谁啊?”

“我也不确定。但今天你告诉我你碰到安德森时,我有一种直觉,但也许是错误的直觉。你仔细想想:克里斯汀是什么时候遇袭的?就在她准备把吉尔福德的纸片公布出来的时候。而欣奇是什么时候遇害的?就在他宣布将要出版全套日记后不久。这两起案件都像是在用最极端的手段阻止某样我们仍然不太清楚的东西曝光,不让它暴露在世人面前。所以当你告诉我安德森想要发表一篇文章,披露他所有的调查成果时,我就想到了这一点。”

“那么……你是在担心安德森?”我问道,同时想起安德森对我说过的黑暗和光明,带着讽刺的浮夸,“有一点很奇怪,我刚才没有提到,安德森用大卫·希尔伯特的一句话来取笑我: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必将知道!”

“安德森在投身新闻事业之前曾经是数学系的学生,他就是我们所说的‘走上歪路’的学生。他在大二或大三的时候放弃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希尔伯特的乐观主义后来碰壁了。”

“但如果真像你想的那样,岂不就正如皮特森所说,凶手每次杀的都是信使?”

“确实,”塞尔登说道,“如果消息已经送达,杀死信使是一种既凶狠又愚蠢的行为。但如果在消息送达之前,就成功地把信使杀掉了呢?它仍然很凶狠,但不一定愚蠢。你想象一下,就像切斯特顿在一个短篇里所写的,一位将军想把他新发现的潜入宫廷内部的间谍的名字告诉国王,他只有三个信使的马跑得足够快。在去往宫廷的路上,间谍觉察到了这一点,派出一名狙击手,把三个信使一个接一个地杀死。你想象一下吧。”

“那个名字,或者说那个消息,就再没有人知道了,”我说,“如果这就是我们正经历的事情,信使的人数就是个重要的数据,我们至少得知道这一点吧:希望不是收到照片的所有人。”

“我倒是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塞尔登说道,“那个消息是什么。”他指了指伍德斯托克街角一栋三层楼高的房子,“准备一下吧,要上约瑟芬家喝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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