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是的,放在大门口的信箱里,不是昨天晚上就是今天一大早,”约瑟芬说,“装在一个空白信封里,他们给我端来早饭时一起带给我的。小伙子,麻烦你,”她指着一张曲木台面的小桌子,“就是那个信封,在眼镜盒旁边。我当时特别震惊,心想谁能寄给我这个呢。”

我们所在的这个房间铺着抛过光的长条柏木墙板,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进来。可能是由早年哪座图书馆的阅览室改建的,保养得很好。其中整整三面墙都被顶天立地的书架挡着,看着让人头晕目眩,旁边还放着一架轨道扶梯,令人真想立刻踩上去。我们进去的时候,约瑟芬正坐在弓形窗下的一把大扶手椅上,看到我们,她高兴得喊了出来。正如塞尔登所说,我们一坐下,她就叫司机马赫穆德去沏茶——给我们开门的时候,司机告诉我们,他同时还是她的管家。

我站起来,把信封连同眼镜一起递给她。她用一只手敏捷地把眼镜戴上,又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深棕色的小照片。她把照片转向我们,放在那张桌角镶着黑金的中式矮桌子上。

“她是卡罗尔最喜欢的女孩之一,给她拍的照片是最多的。她叫亚历山德拉·基钦,但大家习惯叫她谢。拍这张照片时,她应该六岁左右。”

照片上的女孩身形瘦小,斜靠在一把扶手椅上,身上盖着一件轻薄的夏天裙子,没有肩带,要不就是肩带被拉到一旁掖了起来,让肩膀和一部分胸部露出来。裙子从下面卷了起来,裸露出大腿。左腿向上弯曲,膝盖顶得很高,使得裙子滑落,露出了大腿的凹陷处。整张照片似乎想展示一个怠惰而慵懒的女人,她睡着了,裸露几乎是无心的。但最让人在意的是女孩的表情:尽管她的发型是小孩才会剪的短齐刘海,脸也圆圆的,有点像布娃娃,但她的目光和坚硬的嘴角都散发出一种成人的、近乎挑衅的决心和严肃,像是有意识地想要掌控她的角色。我再一次注意到,在这些老照片中,孩子的脸莫名地显得苍老。我曾经听过对这一现象的几种解释:摆姿势时间过长和追求精细造成的脸部僵硬、维多利亚时代早期对儿童自然表情的压抑、镁光灯使得五官扁平化……但不管怎么说,这些女孩的照片中完全没有童年的元素,这让我感到怪异。

塞尔登只草草看了一眼照片,有点漫不经心,仿佛他数学的大脑中已经形成一个理论,再增加一个例子对他来说毫无助益。我想起他说过:照片太多了。现在只是又多了一张。我还记得他给博士生的忠告:例子应该少而精,具有关键的特征。统计学说,不管汤锅有多大,舀一勺就知道汤是什么味道。没错。但如果这是一锅文字汤呢?塞尔登提醒我们,我们选择的那一勺里至少得包含所有的字母。约瑟芬一直没有说话,等着马赫穆德把茶杯放在小桌上,出去关上房门。可我看得出来,她的好奇心几乎无法克制了。

“今早我打开信封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时,很是讶异,但远没有现在这么好奇:你们怎么来了?和那个可怜的女孩有关,是不是,阿瑟?你们相信吗,警察来敲我们的门,叫马赫穆德打开车库,给他们看那辆宾利车。不知怎么的,他们知道了马赫穆德的儿子那天晚上把车撞坏了,一连审讯了几个小时。发生在克里斯汀身上的不是一场简单的车祸,是不是?也不是大学生飙车……是因为那页被撕掉的日记吧。我感觉得到,从你在基督教堂学院下楼去接电话的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了。”

“一切都还不清楚呢,”塞尔登很谨慎,“兄弟会的每个成员都收到了这样的照片,不是昨天就是今天。不同的女孩,可是都有裸露,摆的姿势也很……很令人不安。不过确实,克里斯汀在被车撞倒的那天早上收到了一张这样的照片。”塞尔登不太确定可以告诉她多少,约瑟芬从他声音的犹豫中听出了一点端倪。

“欣奇呢?他也收到了照片?他收到了,是不是?”

塞尔登沉重地点了点头。约瑟芬发出一声窒闷的悲叹。

“所以,事情并不是新闻上说的那样?你是说,他是被谋杀的?”说出那个词时,她的声音里带着恐惧,但同时也有点兴奋,这一整件事似乎激起了她心中无法言说的兴致。

“所以皮特森探长才希望我们尽早召开会议,”塞尔登说,“我不能告诉你更多,我只想回去告诉理查德,已经通知你了。”

我看到塞尔登很快就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想尽快离开。约瑟芬似乎也注意到了。

“可是阿瑟啊,你们不能就这么离开,我会被好奇心杀死的。你的意思是,我们所有人都受到了威胁?”她像是第一次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与其说是在害怕,不如说是,有点难以置信。我记得,这个女人曾经参加过赛车比赛,她肯定在很多个弯道上体验过濒死的感觉。也许再次面临危险这件事,并没有让她那么不安。“那你们至少告诉我,那个女孩克里斯汀是否也会参加会议?我可不想还没弄清楚那张纸片上到底写了什么,就一命呜呼了。”

“她应该会参加的,当然,”塞尔登说,“把纸片上的内容一次性地公布给大家。我会尽我所能。我们知道,根据那个句子,她已经写出了几乎一整本书。她说过,那就是她唯一想要的。现在我希望她能说到做到。”

“上次会议后,我一直在想那个句子。我想告诉这个小伙子——抱歉啊,阿瑟,我多少还是有点虚荣心——我是第一个发现卡罗尔日记的缺页是有外人进行了干预的人,我揭开了一大团墨水下面的秘密,她们本以为用这一点就能掩盖那段日记。我还发现,有人模仿过卡罗尔的笔迹——所幸不太像——想在她们撕掉一页后伪造日记是连续的。但当然,一八六三年的那一页是最令人好奇的。我甚至不认为我这辈子能听到更多关于它的消息了。结果,那女孩横空出世,带来了那个句子的消息。我完全能够想象美尼拉·道奇森,一个老处女,过着清教徒的生活,坚信净化是她的使命,但同时又很煎熬——她觉得自己有义务维护卡罗尔的形象,但撕掉日记又让她深感愧疚。我可以想象她在撕掉那页日记时的负罪感。可能她认为家里其他人总有一天会找她算账,或者她死后得在一个更高的法庭上受审。所以,她毁掉了那页纸,但还是记下它的内容,把它保存了下来。你们不知道我咒骂过自己多少遍,没有认真去阅读那份目录,为什么不是我发现了那张纸片呢。自从上次会议后,这些天来,一吃完早饭,我就坐在这里,思考那个句子会如何接续下去。‘L.C.从里德尔夫人处得知……’我把这个句子翻过来倒过去,不知念了多少遍,想着最疯狂的可能性。那天利德尔夫人对卡罗尔说了什么?他知道了什么?”

塞尔登似乎突然注意到约瑟芬在说什么。

“那么你觉得,最有可能的假设是什么?”

“最有可能的是……当然,这可能涉及很多的问题。比如,当时卡罗尔和院长利德尔先生在学术上有分歧,他不肯投票支持利德尔主推的一个项目。不过我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他们已经用某种方式表示原谅他了。这几天我一直在重读我自己的那几本书,还有关于利德尔夫人的笔记,我感觉她才是问题的关键。毫无疑问,她才是他们家的统治者,而且她有个明显的执念,终其一生都在支配着她的行为:拿她女儿的婚姻做赌注,进行社交上的谋划。这点也在几年后被证实,她把宝全部押在爱丽丝和利奥波德王子的婚约上,当时他是基督教堂学院的学生。利德尔夫人几乎毫不掩饰她的野心,想把女儿‘安插’给王室成员。也许桑顿·里维斯的假设有一定的道理:说不定利德尔夫人从哪儿听说卡罗尔有希望将来娶爱丽丝的想法,就先发制人,禁止他与爱丽丝进一步接触,因为她早就给女儿安排好了——借用狄更斯的话,‘远大前程’。毕竟,爱丽丝在十一岁的时候就喜欢上拉斯金和这位业已成年的数学老师,她母亲肯定相信,几年后她也能爱上她安排的那个人。所以她想让女儿远离一个经常与她为伴的男人,因为这个男人将来可能会引起怀疑和流言蜚语,降低她的商品价值。”

“但如果只是这样,”塞尔登说,“卡罗尔并没有犯什么错,为什么要撕掉那一页呢?”

“是的,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可能是因为卡罗尔在那一页日记上发泄了自己对利德尔夫人的愤怒或讽刺?不让他接触那些女孩,我不认为他会高兴地接受。美尼拉可能不希望卡罗尔好战的这一面日后暴露出来,即使那只是一场小小的争吵。总之,我想象不出有什么让卡罗尔看起来太可耻的事情可以写在那张纸片上。但奇怪的是,这让我更加好奇了!”

“再多想也没什么意义,”塞尔登站了起来,“希望周四我们就能看到美尼拉的亲笔字迹。这几乎就像招魂一样。”

“这对该死的姐妹!”约瑟芬说,“你们相信吗,曾经有人问过美尼拉日记中的缺页是怎么一回事,她回答说,在她死之前,她还打算撕掉更多页呢。对我们来说,不幸的是,卡罗尔已经很压抑自己了:他不需要撕纸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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