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我关上办公室的门,正下楼呢,突然意识到,刚才急着把消息告诉塞尔登,都忘了问他有没有说服克里斯汀来参加会议。我差点原路返回,可一想到他那不容置疑的想独处的手势,就改变了主意。我心想,再过几个小时总会知道的。于是我回到学院。当我脱衣服准备洗澡时,我打开了电视机,调到新闻频道。一位记者站在河岸旁那团树枝边上,正在采访赛艇队的一个小伙子,每隔几秒钟就用抑制不住的激动声音重复一遍,就是在这里发现了安德森被砍下的头颅,尸体的其他部分还下落不明。现场影像中,警务潜水队在不停地下潜上浮,镜头不时切回直播间,通过滚动播放的三四张照片,回顾了安德森的记者生涯。奇怪的是,他们反复提到,安德森最后一项尚未发表的调查,与塞尔维亚间谍组织在牛津的一个支部有关。对欣奇的死和裸体小女孩的照片,则只字未提。我没有吃午饭,在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一直盯着电视屏幕。我拿着遥控器,在各个本地台之间切换,希望随时会有新消息,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消息,从那个长方形框框里跳出来。到了开会时间,我关掉电视。再度来到室外,我略微有些惊讶,傍晚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学生们平静地骑着自行车驶过,角落里没有人叽叽喳喳地谈论案件,或是搜寻塞尔维亚间谍的行踪。基督教堂学院的门口也没有记者云集,蹲守皮特森的到来。刚才新闻里还一遍遍地讲,一定会采访到这位探长,可谁都没有找到他。不过学院毕竟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收件柜那儿除了门卫,多了一名穿制服的警察,他问我要去哪儿。所幸皮特森探长的拼写不算太糟,他从名单上找到了和我差不多的名字,继而放我进去。

我上到会议室里,皮特森探长和拉尼拉爵士已经并肩坐在桌首,正低声交谈。其他人几乎也都到了,只是仍然站着,缓慢地从咖啡壶那里走到他们的座位上。塞尔登还没到。克里斯汀也没到。我又在拉吉奥夫妇对面坐下,问劳拉有没有好点。当然,她老公替她回答,为保险起见,还给她吃了一粒镇静片。他的语气似乎在告诉我,他不赞成我直接和她说话,或者他认为我对船上那段插曲负有某种责任。劳拉在他身后虚弱地冲我笑了笑,仿佛她没有力气做更多的事情:在这短短的四五个小时里,她萎靡成这样,真让人震惊。在桌子的另一边,约瑟芬是唯一看上去兴高采烈的人。她穿着一身玫红色的衣服,似乎还去了趟理发店:那盘白头发像是定型过一样,微微有点挺,有种棉花糖的质感。我听见她在热情地向亨利·哈斯复述新闻里关于河中发现的所有恐怖细节。桑顿·里维斯也竖起一只耳朵听着,只是好像有点反感,所以没吭声。

“有点奇怪啊,阿瑟也会迟到这么久?”雷蒙德·马丁指了指我旁边的空座,“你在研究所里看到他了吗?”

我摇摇头,说我也觉得奇怪,我在来的路上也没有看见他。拉尼拉爵士看了看手表,快速扫了一眼桌子四周:

“再等他一分钟吧,”他说,“诶?说鬼[英语版的“说曹操曹操到”。]鬼就……”

塞尔登快步从门口走了进来,他抬了抬头以示问候,又举起一只手,大致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他看上去有点恼怒;类似的表情,我在他身上见过几次,也在许多别的数学家脸上见过:有段计算不对,存在漏洞,耐心被消磨殆尽,仍然没法证明定理,就摆脱不了那种受折磨的表情。我怀疑自从我关上办公室的门后,塞尔登就一直窝在那把椅子里,追逐着一次又一次溜走的推理线索,而那种精神上的恼怒和憋闷感,直到此刻还困扰着他。

“我想现在人都到齐了吧?”拉尼拉爵士说道,“不过……克里斯汀·希尔不来吗?”拉尼拉用眼神询问塞尔登。

会议室瞬间安静了,塞尔登像是陡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我没能说动她过来,”他说,“可她答应把那张纸片寄来的,连同一封道歉信。还没有到吗?”

“还没,”拉尼拉说,“不过不管怎样……”他用目光征询皮特森的意见,“不管怎样,我们可以开始了?”

“当然,”皮特森把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摆到桌上,“最重要的东西,那女孩在医院里就交给我了,就在这里:本案的第一张照片。”

他把比阿特丽斯·哈奇靠树坐着的上了色的微型照片摊在桌子上。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上一眼。

“这张照片,”他言简意赅,“是克里斯汀·希尔在被撞的那天早上收到的,装在一个空白信封里。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当晚的车祸不是意外。”

没等任何人发话,他又把小伊夫琳躺在树林里的那张照片给亮了出来。

“第二张照片,是在毒死欣奇的糖果的盒子里发现的。”

桌边嘀咕声四起,众人脸上都写着惊讶。

“是的,”皮特森说道,“出于谨慎,我们在规定允许的范围内,隐瞒了他真正的死因。但你们必须知道:伦纳德·欣奇是被毒死的,有人给他办公室寄了一盒下了毒的糖果,糖盒上附了张兄弟会的卡片,但没有名字。而几天前,安德森,你们都认识的这名记者,他透过在停尸房里的什么关系得知了消息,准备在报纸上发表一篇文章。结果我想你们都知道了,今天早上,有人在河里发现了他的头颅。但你们可能不知道,做法医鉴定时,当打开颌骨检查口腔内部时,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一个糊塌塌的纸团,好像他在被杀之前被迫咀嚼过一张照片。我们没能把它完全复原,不过一些碎片似乎表明,和那两张照片一样,这也是张裸体小女孩的照片。除了上面三张,我们还有你们收到的其他照片,所以今天才把你们召集在这里。”

皮特森又把手伸进信封,在桌子上摊开一张张小照片。

“我叫人检验过,很不幸,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帮助我们的痕迹或线索。它们似乎都是从同一本照片集上仔仔细细剪下来的:亨利·哈斯汇编整理的那本精装本。”

探长朝哈斯挥了挥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哈斯身上。只见他的脸唰地红了,在那张光滑的、年轻得令人诧异的脸上,几乎没有留下被殴打的痕迹。他拿起手边的几张照片,指着上面的横截面。

“这是我自己告诉探长的,”哈斯说道,仿佛是要自证清白,“就连我自己收到的照片也是从我的书里剪下来的。欣奇总是使用这个克数的纸张,而且这印刷质量,我不会搞错的。”

“是的,”雷蒙德·马丁暗自叹了口气,算是追认给欣奇的一个小小功绩,“不管怎么说,伦纳德总是使用最好的纸张。”

“我的手下正在搜查牛津郡里的所有书店,看能不能找到谁用信用卡买了这本书。但不管幕后黑手是谁,他有可能是用现金支付的,那就得靠店员的记忆了。总之,线索不多,”探长承认道,有点沮丧,“所以才想把你们聚集在一起,因为你们都是研究刘易斯·卡罗尔的专家,希望你们可以告诉我这些照片可能意味着什么。或者,从我告诉你们的信息中,你们或许可以推断出一些我们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拉尼拉爵士看着他,似乎在请求允许他补充两句。

“可能还应该让大家知道一个很恐怖的巧合,这最早是阿瑟指出的:撞倒克里斯汀的那辆车是凭空冒出来的,把她撞得飞了起来,就跟《爱丽丝》书里可怜的小蜥蜴比尔一样:‘一个玩具跳偶似的东西朝我弹过来,我就像火箭一样蹿上了天。’在第二起袭击中,下在欣奇糖果里的毒是一种叫作乌头碱的物质,它毒性很强,但很奇怪,造成的症状与爱丽丝吃下的饼干相似:中毒的人会感觉自己的头部和四肢不断膨胀,就像要爆炸一样。而最后,在安德森的案子中,不用说,使用的是最残酷也最一目了然的谋杀:他的头被砍掉了。‘砍掉他的头!’正如红桃王后所要求的。”

“看来我们需要把《爱丽丝》相关的书重读一遍,看看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死亡方式。”约瑟芬说,带着一种过节般的语调,但似乎没人响应。

“我们也在做这件事呢,”皮特森说,“我的意思是,我自己也把《爱丽丝》重读了一遍,发现有很多种可能性,真的很多。但现在,我还是想请你们先看看这些照片,跟我讲讲都能想到什么,什么样的假设都可以。”

所有人都好奇地凑上去,看那些照片。就连塞尔登似乎也从昏睡中清醒过来,扫了它们一眼,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而它不完全在那里。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发觉,他是在数照片。

“寄给王子的是哪张?”他突然问道。

“还寄给王子了?”约瑟芬越来越兴奋了。

一阵饱含期待的静默。皮特森严厉地看了塞尔登一眼。

“不在这儿。不是说好不提这件事的吗?”探长很生气,“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可以告诉各位,那是卡罗尔最著名的照片:扮成乞丐的爱丽丝。”

“王子与乞丐吗?”约瑟芬似乎在大声联想了,“倒也有它的意义,毕竟当年利德尔夫人想让女儿嫁给利奥波德王子。这也是卡罗尔最引以为傲的照片。作为送给王室的礼物,似乎是不错的选择。”

皮特森又接过话头,语气中隐约带着警告。

“王室对这些事深感忧虑,担心这些照片的曝光可能会影响王子的公众形象,尤其到时色情小报会开始宣称,他是兄弟会的名誉主席。所以我们的每一步行动,他们都盯得很紧。今天,他们本打算派军情五处的高层人员到牛津来,但上面有人想起,拉尼拉爵士可能是最佳人选。好了,现在,”他掏出一本小笔记本,“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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