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续)

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塞尔登用一只手把皮特森寄出的照片统统扫到一边,其手势之决绝,让我想起他把黑板上复杂但被证明是错误的演算擦得干干净净的样子。

“我可以告诉大家的,”他说,“暂时只是推论,或者我们搞数学的所说的似真推理。尽管我个人认为,它能解释大部分事实。先回到前两张照片吧,真正重要的只有这两张,我们无法判断其中隐藏的规律,因为可能性太多。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原本是倾向于信使这个想法,一个又一个信使被拦截了下来。然而,那个不为人知的信息似乎也在变化,这就很让人恼火了:是克里斯汀纸片上的那句话吗?还是卡罗尔日记的出版?又或者是欣奇的照片秘密?把每种可能性分开来看,似乎都很合理,可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终极意义。我陷入了僵局。就在这时,我在研讨班上讲述了蒯因的人类学家的故事,以及gavagai一词难以捉摸的意思。”

“Gavagai?”皮特森很迷茫,“人类学?我一直以为你教的是数理逻辑呢。”

“Gavagai,是的。”塞尔登叹了口气,“没关系,我换个方式说。你肯定听说过检察官的谬误:如果一个人有罪,那么所有证据都指向他,这合乎逻辑。但如果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个人,并不意味着,根据这个事实本身[原文为拉丁语ipso facto。],那个人就有罪——有太多检察官做过这样的推论。那么根据这一点,就存在一种我们所说的‘常识’:如果一只动物有四条腿、翘起的嘴巴,会摇尾巴,还会汪汪叫,应该就是只狗了吧。可对于我们搞数学的人来讲,并不是这样,信息不一定足够!就像长着长耳朵、大牙齿、白毛、爱吃胡萝卜的动物也不一定就是兔子。幸运的是,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及时提醒了我这一点,在那堂课的最后,我讲到了兔子,仿佛它是世界上最容易识别的动物。他对一直摆在我们鼻子底下的照片发表了看法。总而言之就是,我们不应该只看照片本身,还应该注意到第一张和第二张照片之间的细微差别:第一张照片是在袭击前寄到的,因此可以被解释成犯罪发生前的一种警告或征兆。而第二张照片藏在糖盒里,只有在欣奇死后才会被发现。这个区别有什么意义吗?我觉得是有的。我问自己,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人注意到呢?因为不管发生了什么,克里斯汀最终还是活了下来,而她在回忆遇袭前的那个早上时,跟我们讲到了那张照片。还有更要命的一点,我们知道那张照片,恰恰是因为公民X的首次袭击失败了。虽然毫无疑问,撞向克里斯汀的那辆车是想要她死的,她活下来几乎是统计学上的一个奇迹。现在,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当天晚上克里斯汀死了会如何。凶手要如何保证有人会注意到那张照片呢?很有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因为克里斯汀的死会被当作一起事故,或许很难解释,但终究会是事故。也就是说,如果那张照片是凶手作为一个警告或口信故意寄出来的,如果首次袭击成功了,这口信永远都不会到达我们手里。这可就太荒唐了。如果这起谋杀是个信号,那么它只有在‘克里斯汀没有死’这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巧合下才会到达我们手里,否则就毫无意义。这就让我面临一个很困扰的问题。关于第一张照片,克里斯汀对我们说谎了吗?毫无疑问,凶手是想撞死她,这点没法假装。但照片的事有没有可能是她清醒后自己编造的呢?我很难相信,尤其我一直觉得,克里斯汀是那种本能就会说真话、不撒谎的人。但我想,也许她说的是真话,但不是全部的真话。又或者,因为车祸和手术造成的创伤性休克,她对事件的记忆不完整,或发生了偏差。尽管我知道警察已经跟所里的秘书布兰迪谈过了,我还是决定自己进行调查。和探长的手下们所做的一样,我首先问布兰迪,那天早上,她有没有看到有人在克里斯汀的收件柜里留下一个空白信封。她说没有,她跟警察也是这么说的,这里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而不被她看见。但我又想起,克里斯汀在事发之前一直待在吉尔福德,所以至少有两天没有检查过她的柜子。我决定换一种方式问布兰迪。先前询问她的是两名警察,所以我很确信,她一看见警察,就只会想到那些行为举止奇怪或者看起来可疑的人。于是,我让她再努力回想,事发前几天有没有人问起过克里斯汀,或是给她留下过什么东西。她几乎立即就想起来了,在那周开始的时候,周一或周二,快到中午的时候,来过一个胖胖的男人,他很客气,问她在哪里可以给克里斯汀留一张字条。布兰迪给他指了指门口的收件柜。她以前在研究所见过这个男人,他跟雷蒙德·马丁在一起,也许还有一次是跟我在一起。她之所以清楚地记得这个人,是因为当时是午饭时间,她饥肠辘辘,那个男人突然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果。我又问了她几个问题,确定那个人就是伦纳德·欣奇。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我猜,在兄弟会第一次会议召开之前,他就跟克里斯汀说过话,你们应该还记得,尽管他不是兄弟会成员,我也没有给他发过邮件,他还是来参加会议了。现在我可以肯定:克里斯汀那天早上收到的信封就是几天前欣奇留给她的。只是这样一来,我又碰到一个矛盾之处,因为欣奇似乎并没有试图隐藏自己的身份。布兰迪记得他当时拿着一个信封,但不确定上面有没有写他的名字。到了这会儿,我不得不怀疑,克里斯汀是不是就这个信封和那张照片对我们撒了谎。可是问题又来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对我们撒谎,尤其是她刚刚遭受到如此残忍的袭击,我甚至觉得她的生命仍然处于危险之中?就在这节骨眼上,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年轻朋友在医院里告诉我的一件事:那天晚上,就在克里斯汀被袭击前不久,他在电影院门口遇到了她。她似乎在为什么事情伤心。那天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冲淡了她发现纸片时的欣喜若狂。于是我开始思考另一种可能性。我想象确实是欣奇把克里斯汀给我们看的那张照片留在了她的收件柜里,但也许动机截然不同。因为我们后来得知,欣奇建立了一个网络来售卖照片。可他一定会极其小心,确保那些照片一旦被发现,也会被当作维多利亚时代拍摄的古董明信片。一种非常短暂的失传艺术的遗物。也许他想把预防措施做得更到位,他突然想到,如果把这些照片放在某位研究人员(其诚实无可置疑)——比如克里斯汀的眼皮底下,他就能知道它们是否能通过专家的检测。这样万一哪天被发现了,他也有一份终极的无罪证明。他可以拿出自己与克里斯汀的通信,表明他确实向无可指摘的研究人员求证过,它们真的是古董。又或者,这张照片只是他接近克里斯汀的一个诱饵。那么,很可能在那张字条中,他把她约到他的办公室,请求她就他留在她收件柜里的照片出具一份报告。他特地选择了一个他的秘书外出度假的日子,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推理到这儿,我试着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或许克里斯汀发现了欣奇照片生意性质的部分真相?或者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永远都没法知道的事情。但根据后面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来看,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他们见面的某个时刻,她威胁要告发他。大家还记得吧,欣奇刚刚抵押了他的房子,他唯一的资产,以追平美国出版社的报价。他非常清楚,先前兄弟会内部投票时,两者是不分胜负的。只要克里斯汀说一句话,只要她把他俩之间发生的事告诉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可就彻底毁了。于是,欣奇意识到,他必须立即采取行动。他知道在基德灵顿转盘附近,也就是克里斯汀住处的方向,学生们经常在晚上飙车。也许在办公室谈话的时候,他听说了克里斯汀晚点会去电影院。于是他到社区公园后面弃置的汽车中偷了一辆,小心翼翼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发动汽车,一直等到看见克里斯汀从公交车上下来。他没有开车灯,猛踩油门,以最快速度朝她撞了上去。‘一个东西朝她弹过来,她就像火箭一样蹿上了天’。随后,欣奇安心地把车开回原来的地方,也许内心还很骄傲呢:这么简单快速就解决了可能导致他入狱或毁灭的事情。还有比伪造车祸更理想的掩盖犯罪的方法吗?只是他忽略了一个小细节:克里斯汀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在经历了开颅手术,与死神搏斗了一整晚后,她逐渐恢复了意识。现在,让我们从克里斯汀的视角来看一下。她刚刚在医院里醒来,旁边的妈妈和警察都告诉她,她是意外被车撞倒的。对此,起初她可能是相信的。但她立刻想起了前一天下午与欣奇发生的事情。一开始她犹疑不定,不敢相信他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但后来她得知,有警察在她的病房前看守:因为我怀疑有人想要杀她,所以报了警。于是,在皮特森探长前去询问她之前,她要求和我谈谈,她想知道我在怀疑什么,是不是跟她想的一样。她很清楚,先前我们所有人都在会议室里心急如焚地等她前来公布吉尔福德的发现,所以她想,我是不是觉得有人会因为那张纸片的内容而杀她。她在医院里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我记得很清楚,就是我在召集开会的邮件里有没有提到那张纸片。我回答说没有的时候,我相信她就在脑海里自行排除了兄弟会的所有成员。她一定会想,如果他们连她发现了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袭击她?那很显然,就是欣奇干的了。从那一刻起,她就开始实施她的计划,给我们两个还有皮特森看了第一张照片。她当然没说是欣奇寄给她的,为了此后的计划,她得隐瞒他俩之间的任何联系。或许她只迈出了第一步,反正可以当作记忆出了差错,在等待我们确认。随后几天,她几乎同时收到了两个毁灭性的消息。首先,根据雷顿·霍华德的分析,那个人确实想要杀死她。其次,她得知,她再也不能再走路,也不能生育了。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她还听说,欣奇向人打听过对于事发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她还记得多少,这打消了她最后的疑虑。如果说此前她还只是想把欣奇交给警察的话,现在她知道自己将终身残疾,她决定报复。计划是送上门来的。我们不经意间为她扫平了障碍,这个‘我们’,指的是我和皮特森探长。”

“也有我的不少功劳。”我望着一张张正出神聆听他讲述的脸庞,苦涩地想。

“我们最开始的猜想是,”塞尔登接着说,“某个反对恋童癖的圣战者一心想要阻止日记的出版。克里斯汀只需要推进这种想法。作为她计划的一部分,她已经在与我们的第一次谈话中泄露出《爱丽丝》书中小蜥蜴比尔的话,这样我就会在适当的时候想起来。她可能也计划好要使用乌头碱,这样一来,兄弟会里能够背诵卡罗尔作品的人就会把它与书中的魔法饼干联系起来。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毒药弄到手,但在医院里,我猜这相当简单。因此,当医院里一位卫理公会的姊妹提出陪护她时,她爽快地答应了,因为所有人都信任这位姊妹,她可以像护士一样靠近医药箱,而到了适当时候,她还可以帮她跑腿,把一盒糖果放在出版社的邮箱里。”

“我问一句,你告诉我们的这些,”皮特森说道,带着一丝怀疑,“只是一个理论,还是说有什么东西可以印证?”

“我倒希望这只是一个理论,”塞尔登看上去很难过,“而且事实上,我没有更早地得出这些结论,是因为我内心深处拒绝相信克里斯汀能够筹划出这样的事情。但同时,这似乎是唯一能解释所有事情的假设。也许,克里斯汀在制定计划时太聪明了,比如,她假装不经意间说漏了蜥蜴和火箭,这样我以后就会想起来。我后来才意识到,提出这一联想的正是她本人。当我再也无法拒绝这种可能性时,我去找了她,说了我刚才的这番话。她先是沉默不语,然后开始哭泣,无声的哭泣。她问我她应该怎么做,就好像我是她的父亲一样。我当然说她应该去自首。她答应了,还说她会写封信给兄弟会,连同那张纸片一起寄过来,以‘卸下肩上所有的担子’。我真不明白,”他看了看表,“怎么还没到。”

“但即便如此,尽管她承认了你说的一切,还是不能解释安德森的事,不是吗?”皮特森说道。

塞尔登正要回答,只听轻轻几记敲门声,我在门口看到的那名很年轻的警察探身进来,走到皮特森身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探长点点头,挥了挥手,让等在外面的人进来。只见一个高高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身穿褐色衣服,脸色苍白。是罗绍拉姊妹。她把手里的信递给了拉尼拉爵士。

“信使到了。”塞尔登低声说道,语气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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