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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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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尼拉爵士接过信,抬起眼,仿佛在对罗绍拉说感谢,以及她可以离开了。可女人仍然木木地站在一边,几乎是从斜后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两眼紧盯着信封。 “如果各位不介意的话,克里斯汀让我发过誓,我得留在这儿,确保你们打开这封信并念了出来。她要求我在念完之前不要离开。” 拉尼拉爵士挑了挑眉毛,用眼神询问探长,探长点头同意了。 “这有点不合规矩,不过,大家都在等这封信。请坐吧,不用担心,我不会隐瞒一个字的。” 罗绍拉在他身边的座位上坐下,直挺挺地贴着椅背。拉尼拉爵士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戴上眼镜,一开始念,他的声音就变了。仿佛一转眼,克里斯汀也出现在这个房间里,并在我们中间坐了下来。 我写这封信是出于阿瑟·塞尔登的建议,或者应该说坚持。一方面是想解释一下,另一方面也想对兄弟会说声抱歉,虽然不一定是对所有成员。或许最好从我的吉尔福德之行开始。各位应该还记得,你们选择了让我在博物馆闭馆的两天里过去,这样我可以安心工作;拉尼拉爵士把那里的钥匙交给了我,并跟我千叮咛万嘱咐。到达那儿后,我发现管理员很贴心地给我留了张字条,告诉我复印机如何操作,以及我可以随意查阅档案、翻看所有抽屉。在博物馆的第一天,我就检查了日记每一页的状况,从第一本到最后一本,并确保每张复印件都清晰可辨。这第一部分的工作完成后,第二天我翻阅了所有能找到的书籍、相册和文件。然后,我查看了所有抽屉——管理员没有上锁。在其中一个抽屉里,就有吉尔福德博物馆成立时卡罗尔家族成员整理的一份目录,上面记录了他们设法收集到的所有藏品,并进行了分类和展出。其中有一项,你们肯定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当时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就叫作“从日记中撕下的残页”。看到这几个字时,我既兴奋,又觉得难以置信。这会是什么呢?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他们家族某个人开的一个卡罗尔式的玩笑,因为我显然没法指望那被撕掉并永远消失了的残页会真的出现在这里。即便如此,我还是怀着一股抑制不住的期待,走向或者说扑向了目录上标注的书架前,打开了对应编号的文件夹。里面只有一张纸,实际上算不上一张纸,似乎是匆忙撕下来的小半张纸,正反两面都写着字。我立刻就认出了字迹:毫无疑问,是美尼拉·道奇森的字迹。我先前看过她的大部分信件,所以不会搞错。纸片的一面用不同颜色的墨水写着几个日期和附注,记录了爱丽丝成年生活中的几桩大事:结婚、生子和死亡。另一面写着从一八六三年日记中被撕掉的那一页的页码,下面还有美尼拉本人写的关于被撕掉的那一页所写内容的两行摘要。我把它原封不动地抄在这里: L.C.learns from Mrs Liddell that he is supposed to be using the children as a means of paying court to the governess.He is also supposed soon to be courting Ina.[英语,意为“L.C.从利德尔夫人处得知,有人说,他在利用孩子们向家庭教师献殷勤。而且很快,就会有人以为他在追求艾娜”。] 这就是全部内容。乍看之下,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是担心有人说闲话,这可能会影响到她大女儿的声誉,她已经十四岁,到了可以签订婚约的年龄。就这件事的严重程度而言,我觉得,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要温和得多。如此温和,感觉没有必要做得那么极端,把那页纸给撕掉。那么,为什么要把这一页撕掉呢?一开始,我猜想是因为从那天起,利德尔夫人就不让卡罗尔把她的女儿们带出去了,于是,卡罗尔在这一页日记上发泄了他的愤怒和不满,以某种特别令人不舒服的方式,会让他的形象看起来很糟糕。但我觉得,这没法完全说服我,因为卡罗尔在日记的其他地方也提到了他对利德尔夫人的反感,而这几页日记都保留了下来。利德尔夫人的话也不可能很决绝,因为一个星期后,他又过来,再次提出要带女孩们出去,就仿佛那只是一时的口角而已。所以肯定是另有隐情。是什么呢?与家庭教师普里克特小姐的传言肯定无关紧要:我记得很清楚,卡罗尔在日记的其他地方也提到了这些传言,并且和利德尔夫人一起嘲笑过这些传言。因此,这句话唯一重要的部分就是结尾了:她担心别人会认为卡罗尔在追求艾娜。似乎这么想才说得通。前一天下午,利德尔夫人和朋友们在一起,肯定看到卡罗尔与她的大女儿走得太近,当时她在同龄人中已经长得很高了,而且完全成熟了。也许利德尔夫人还听到其他人对他俩亲密关系的品头论足。 那天整个下午,我都待在吉尔福德的房子里,想着这个问题,一本一本地翻阅日记,想找到一些新线索。忽然,我得到了类似启示的东西:我想起来,第一个对卡罗尔的拍照有所戒备,第一个禁止他继续和孩子们单独拍照的人,正是利德尔夫人,就在他刚请艾娜作为他的模特之后。我重新翻阅了他在当时和随后几年的日记中提到艾娜的地方,爱丽丝的名字几乎没有出现过。我想起业已成年的艾娜曾经给爱丽丝写过一封十分奇怪的信,她在信中说,之前为了向爱丽丝解释卡罗尔为什么跟家里不相往来了,她不得不“编造了个理由”,说他跟成长中的爱丽丝“走得太近”。事实上,这句话只有一半是编造的:卡罗尔不是跟爱丽丝“走得太近”,而是跟艾娜自己!我尤其还想到了从未流传下来的那四本日记,其中记录的正是卡罗尔与利德尔一家认识的最初几年。卡罗尔家族成员的审查干预都集中在那些年,而最后一次干预正是从一八六三年的日记中撕掉那一页。对于一个不知内情的读者来说,那页日记本身可能不会透露出任何不妥的地方,可对于阅读过所有日记的美尼拉来说,这却是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删掉的一段故事的最后一丝痕迹。于是我明白了美尼拉撕掉那一页所要掩盖的事实:卡罗尔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孩,他爱的是艾娜,而不是爱丽丝。和父亲斯图尔特一样,美尼拉和维尔莉特也有机会阅读所有的日记。而出于女性的直觉,或者更加多疑的性格,她们从那四本日记的字里行间读到了被父亲忽略了的东西:一段禁忌之爱的痕迹。也许卡罗尔在日记中以他自己的方式把它加工得“无可指摘”,而且足够隐蔽,逃过了他侄子好心的“过滤”。但美尼拉或许担心有人再发现,于是决定永远毁掉那四本日记。然而,在一八六三年的日记中,还留有那段故事的最后一丝残迹,就在卡罗尔和利德尔夫人发生争执的那一页上。美尼拉随即把它也撕掉了,可在一阵悔恨中,她决定用一句话记录下主要内容。这个最后的标记、这张奇迹的纸片,对任何能读懂它的人来说,都可能是罗塞塔石。我是不是应该立刻把这一发现告诉我的导师桑顿·里维斯?现在我不介意说出来,我决定不这么做:我太了解他了,他一看到那张纸片,肯定会想办法把它据为己有,把发现它的功劳归到自己名下。我意识到,我以最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现了一个隐藏的宝物,我担心第二天博物馆一重新开放,其他人就会发现它。于是我决定把纸片带走,又给阿瑟·塞尔登教授打了电话,对他,我是绝对信任。他向我保证,他会尽其所能地把这一发现记在我的名下,而我也答应,一旦召开会议,向兄弟会的成员展示它,我就会把它还回去。于是我回到牛津,一路上把纸片藏得非常好。在从吉尔福德出发的火车上,各种可能性朝我涌了过来;在我脑中浮现或者说涌现的,是我读过的数千页关于卡罗尔生平的材料以及他的书信片段,现在,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它们了。我意识到,如果我能充分理清这条线索,写出来的可不仅仅是一篇简单的文章,而是一整本书。我不介意这么说,对于这一发现,我是极其狂热的,甚至可能热情过度。我意识到,之前从来没有人看到那张纸片,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幸运。现在写这本书的重任就落在了我的身上:谁也别想抢走这个机会。我一回到牛津,就跟每天早上一样,去数学研究所查看收件柜里有没有信件,结果发现了一个信封,上面只写着我的名字。我好奇地打开它。里面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森林里的女孩,乍一看,很像卡罗尔为比阿特丽斯·哈奇拍摄、而后寄到伦敦上色的照片之一。和照片一起的还有伦纳德·欣奇的一张字条。他用亲切的语气写道,他希望我能给他讲讲这张照片的上色技术、拍摄时期、卡罗尔使用的相机和显影液。在字条最后,他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我把这视作命运的安排。我正在考虑写一本书,结果刚一回来,一名出色的编辑,卡罗尔兄弟会所有图书的出版编辑,就想跟我见面。我立刻给他打了电话,因为那封信已经在我柜子里躺了两天。我感觉照片是个很好的由头,让我可以跟他谈一谈,顺便讲讲出书的事。而且,我对那套照片足够了解,随时都可以与他讲解一番。听我这么说,他笑了,建议我当天下午就过去,挑个“可以喝点什么的时间”。我告诉他,不能太晚,因为之后我还想去看电影,于是我们约定六点我到他的办公室去。 我挂断电话,又仔细地看了看照片,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哪儿。可能是女孩的表情?似乎跟我记忆中的不一样。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亨利·哈斯的那本书,我记得上面有这张照片的复制图,印刷得非常精美。然后我发现了很奇怪的地方:两张照片之间有好几处细微的差别。比如寄给我的照片上女孩的姿势更为拘谨,头发长度也不一样,就连周围的草地看起来也不完全一样。一时间我想到,会不会是同一天里不同时间拍摄的,光线和角度才发生了变化。但后来我更仔细地观察女孩的五官,我发现——这听起来可能会很怪异——这是另一个女孩。我想起比阿特丽斯有个妹妹,名叫伊夫琳,跟她长得很像。是不是卡罗尔让她们两个摆了同样的姿势,拍了同样的照片?我翻看了比阿特丽斯和伊夫琳的其他照片。虽然一开始不太相信,但我不得不得出结论:欣奇寄给我的照片中的女孩不是哈奇姐妹,而是第三个人,我从没见过以她为模特拍摄的照片。然而,这张照片又似乎是与那个系列同时拍摄的,拍摄手法也相同。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假设就是,在卡罗尔那个年代,出现了他的模仿者。那天下午,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查阅那个时代的书目,看看是否有人提到这种模仿,并就我的发现拟了一份初步报告。六点钟,我带着报告去见欣奇。我非常惊讶,因为开门的是他本人。他为前台凌乱堆积的信件道歉,因为他的秘书去度假了。这让我不很舒服,因为我听说过欣奇的一些传闻,我没有想过要跟他独处。可是,他很亲切地接待了我,似乎没什么可怀疑之处。我们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的桌子上放着一盒糖,我们一坐下来,他就给了我一颗。我听说过关于欣奇糖果的笑话,心想我是不是应该为他为我破例而感到骄傲,但我还是拒绝了。紧接着他拿出一瓶酒,请我喝一杯,因为他说,毕竟已经六点多了。我感觉不喝是不礼貌的,但要求他只给我倒一点点,并提醒他我之后还要去看电影,我不想在电影院里睡着。然后他像拉家常似的问我要去看什么电影,还问是不是跟男朋友一起去。我觉得这谈话太过私人,便停顿了几秒钟,让他也意识到这一点,然后简单地回答没有,并把亨利·哈斯的书和他留给我的照片一起放在了桌上。大概有五分钟吧,他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我向他解释我发现的两张照片之间的差别,以及我怀疑模特是另一个女孩,不是哈奇姐妹。他似乎很惊讶,钦佩我的洞察力,但同时又和我一样感到困惑。我问他这张照片是怎么来的,他含糊其词,说是通过一位收藏家得到的,这位收藏家声称拥有一批珍贵的底片,是英国摄影术兴起初期的作品。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开始告诉我,他听说过很多表扬我的话,如今终于亲自感受到了。他问我是否已经开始写我的论文,以及是否考虑在完成后出版。我被吉尔福德之行的兴奋蒙蔽了双眼,就告诉他——尽管没有提到那张纸片——我找到了卡罗尔和艾娜·利德尔之间爱情故事的证据,无论如何,都要早于他与爱丽丝的友谊。这个故事或许可以解释那四本缺失的日记为什么不见踪影,最重要的是,还可以为他与利德尔一家为什么决裂提供新的线索。他认真地听我讲述,然后站了起来,仿佛他也很激动,在考虑出版这样一本书的可能性。我现在想来,他当时是在假装激动,但不幸的是,当时我相信了他。他甚至为这本未来的书想好了书名:《艾娜漫游奇境》。他让我向他保证,书稿完成后,首先拿给他看。我高兴极了,当然一口答应。随后他又给我倒了杯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因为他说,干杯是达成约定的最好方式。而不幸的是,我接过了这第二杯酒。他坚持要我像他那样,数到三就一饮而尽,我照做了。随后,他接过我的杯子,连同他的杯子一起放在桌子上,伸出手来拥抱我。有那么一刻,我以为这只是表达热情的一种方式,庆祝将来要给我出书,就跟握手似的,便没有立即推开他。他肯定觉得我是默许了,把我抱得更紧,并且试图吻我。我感觉很恶心,拒绝了他,想要挣脱开来。可他不肯放手,还往我脸上凑,对我的拒绝视而不见。我使出全身力气猛地一推,把他推倒在地。刚刚推搡时,不知怎的我被逼到他的办公桌后面。而他开始坐起来,挡在了门口。我害怕他会再次扑过来,于是想拉出一个抽屉来保护自己,心想如果有必要,就用抽屉砸他的脑袋,想办法冲到大门那儿。我把抽屉拽出了轨道,里面的东西全都掉到了地上。然后我看到,散落在地上的是几十张裸体女孩的照片,摆着各种姿势,有些是黑白的,有些是上了色的,都是小尺寸的卡片纸,和我研究了一天的那张照片的大小一样。顿时他和我都愣住了,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可怜巴巴地乞求我的原谅,并恳求我千万不要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兄弟会成员。他看见我两眼只盯着他背后的大门,就打开门让我离开。他说他从未想过要伤害我,这只是误会,是他该死的搞错了。我一句话都不想听,拿起我的小包和他寄给我的那张照片,没有看他一眼就离开了。我在咖啡馆里哭了一场,想打电话给我妈妈,但意识到这没有用。她肯定会责怪我竟然会同意跟他喝酒。我也不知道能把这件事告诉兄弟会里的谁:关于他的传言太多了,谁会相信我说我没有准备啊…… “抱歉,”拉尼拉爵士说,“我需要喝口水。” “可怜的孩子,”劳拉·拉吉奥很受触动,“如果她能跟我讲讲……” “哦,我的天哪,理查德,继续念吧。”约瑟芬恳求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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